一件粗布衣站在灶台前,把手在油亮的围裙上揩揩。他望向店里,又一次数面馆里的桌子:一,二,三,一共四张。每张桌子四个座位,如果坐满了,就是十六个人;再算上外面随时可以支起的两张方桌和八个板凳,足够迎接二十四名食客。粗布衣满心的渴望,就是一脸和气地,为那二十四位高贵的客人每人端上那么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牛肉面就是他的弹药,他以此与名为生存的敌人战斗。他对自家牛肉面的口味和分量都有信心,花两千块租下这个店面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凭借这片小小的领地,能够赚到足够的钱,把妻儿都从乡下接来县城安家落户。
可惜的是,开张两个月来,他每天的平均流水不过是小几百元,扣去材料和人工,付房租都困难。
这里市口不好,藏在人群一般不愿意拐进的角落。当初选这个店面有两个原因,一是粗布衣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二是,他没钱。但他现在觉得自己实在太天真了:二十米外主街上那家小吃店,口味一般,就因为市口好,每天一到饭点那都是顾客盈门,几个店员忙得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的陀螺,旋转不歇——哪像自己的两个伙计,从早到晚不是看手机就是聊天,好不容易来个客人,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招呼。
这一切,都是因为当时没舍得出血租个旺铺。市口不好是个硬伤,在巷子入口多挂几个「←牛肉面,往里走5米」的牌子也是无济于事的。那两个吊儿郎当的伙计正坐在粗布衣为他神圣的食客准备的座位上。看着他们,他攥紧了拳头,忍住不发火。发火也不会让生意好起来。
太阳落山,他照例打发走伙计,拉下卷帘门。他清点了一下腰包里可怜的钞票,在计算器的配合下笨拙地算完了今天的总帐。然后他从面馆最里边那座摇摇晃晃的楼梯走上去——楼上就是他用木板和塑料板暂时拼起来的「住处」。
这一夜,粗布衣没睡好。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老婆打电话来问这问那。他走的时候算计,半年,顶多一年,就能租下一间够四口人住的公寓,然后他就把妻儿都接来,开始他们的城上生活;现在来看,这一切全都遥遥无期。在梦里,那一头独自侍候两个孩子的女人,在电话里焦急地问他的境况,问他还要多久才能来接他们。他支吾着说不出话,额头渗出了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接着,那一头传来了那句他最怕听到的话:「不行的话,他爹啊,就回来吧。」
惊醒。粗布衣瞪大了眼睛,天花板上映着一块长方形的黯淡月光。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亲人关切的询问,在他已近于噩梦;而即使意识到那是梦,他的紧张也没有多少缓解。妻子并没有真的像梦里那样跟他说到「回去」,但远在乡下的她肯定已经在这么想了。
他知道她在这么想。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自己都已经在这么想了。
也许此刻,妻子也没睡,而是在几十里外的另一张床榻上,想着相同的问题:孩子,生活,未来。
突然,楼下响起了琴声。粗布衣简陋的小床床脚抵着的那面墙上,有一方不大不小的窗户。窗户的一大半被一楼门口「李记牛肉面」的招牌挡住了,黑黢黢的;只余上面的一个狭长的矩形,呈清冷的银色;那琴声就从这充盈着月色的缝隙里传来。听声音,拉琴的人应该就坐在他店门口的台阶上。
这曲子叫什么来着?《良宵》?琴声断断续续,像是在练习,又像是拉一拉歇一歇。这曲子,有一年大年三十,粗布衣在村口听老章在活动室拉过。他觉得好听,还让老章教了他两手。老章的媳妇死了很多年了,儿女也都进城了,留他一个人在乡下的老屋。他只有那一把破琴,但逢年过节就提溜着去活动室,物我两忘地拉。那个年三十的中午,老章照例在四壁破败的小活动室里拉琴;粗布衣打了肉回来,与其他两三个老头一起坐在长凳上,歪着头听着。粗布衣一不小心听入了神,竟觉得小小的活动室里仿佛凭空冒出欢声笑语的一大家子人,把这个摇头晃脑拉琴的老章簇拥在中间,让他边拉琴,边陶醉于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
然而,在这个县城安静的夜晚,这首曲子只让粗布衣觉得分外凄凉。他从先进的同村那里听了几本生意经,告别妻子和儿女,孤身来到县城想寻找一处立锥之地,现在却不知何时才能与家人重新团聚,又是在何处团聚?依他的理想,自然最好是在这城市高楼,万家灯火中的某一处;然而,现在的他觉得,即使回到自己乡下的粗陋之家,也好过一个人在木板隔出的屋子里,在别人扔掉的旧床上,为未来担忧,辗转反侧。
唏嘘安身立命的艰辛之时,他也好奇这琴声的来源——一般人当然不会没事半夜在这种地方拉琴。粗布衣估摸着,这大概是一个流浪的人,靠拉琴乞讨;这会儿没睡,或是冻醒了,正准备着明天的「演出」,或是纯粹没事干动一动。真是如此,自己相比楼下这位兄弟,还算庆幸:自己好歹有个地方睡觉。
琴声断断续续地行进着,粗布衣看着窗户上那一块银白的亮光,觉得「良宵」这个曲名,于今夜有某种说不出的适合。他和楼下拉琴的那位直线距离只有几米,互相看不到,却仿佛心灵相通了。粗布衣甚至感激自己选了这处店面,因为它的台阶可以作为这位民间艺人晚上拉琴时的座椅;他甚至感激这个流浪人,因为在今晚的月色下,在这座县城成百上千处台阶中,他独独选择了离自己难眠的孤枕最近的这处。
二胡继续呜咽,粗布衣又多叹了几口气。枕着琴声,想着第二天的生意,粗布衣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没规矩的伙计凑到他床前,把他叫醒:「掌柜的,门口睡着一个要饭的,喊他他还装睡,不愿意走。这他妈都要开门了,怎么搞?」
他先是惊讶,然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心一沉;最后,他眼神从柔弱重又变回了平日的坚定:
「赶。把他赶走。这他妈都要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