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

我们是一群小小的孩子,懵懵懂懂,结伴在东银村后山脚下小树林里玩耍,林间白色沙地落满形状各异的树籽,有的像小酒杯,有的像一朵花,有的像一颗会扎人的小刺球。

旷野的风,拂过山坡,搅动树叶,在蓝天白云下一片簌簌作响。脑后梳着两条麻花辫的三婶出现在山坡上,手里提着从娘家捎带回来的礼物,傍晚明媚柔和的阳光,从西山斜照过来,描画出她年轻窈窕的身影。

丘陵起起伏伏的小山背后是塘头村,顾名思义,该村的村头有一口池塘,池塘很大,经常有村妇站在浅水处石头旁洗衣服。与东银村相连的土路从山丘间蜿蜒而下,绕过池塘,绕过露天粪坑群,在塘头村里拐个弯,出了村沿着沟渠一直往前走,三、四十棵木麻黄树分列于道路两旁,树木尽头,空阔的土地上,一畦畦蔬菜长势喜人,道路起起伏伏,前面路口右拐,深土村赫然耸立于眼前。

整个深土村座落在凸起于田野的大土丘之上,人烟稠密,村口斜坡上鳞次栉比的花岗岩石墙与灰黑色瓦顶,在几棵百年老榕树浓荫掩映下,充满宁静亲切之感。这里是三婶的出生地。

村庄周边全是庄稼地,绿油油一片接着一片,广阔平坦。以前从山边村绕过深土村通往六鳌半岛的交通要道是一条沙土公路,公路两旁遍植木麻黄树,偶尔有汽车在公路上驶过,尾部扬起白色灰尘,如云似雾飘荡于苍翠茂盛的树林间。

那时,汽车在一个初次打开眼帘认知这个世界的偏僻乡村孩子眼中,是一种多么神奇的物体!他目不转睛注视着盒子般的影子在排排树木间快速穿行,忽隐忽现,直至消失于远处。

公路两旁的田间地头到处是手摇式压水井,井边砌着四方形小蓄水池。靠近海边的沙丘上,木麻黄风沙防护林郁郁葱葱,无穷无尽延伸于海岸线上,阻挡海边风沙对庄稼的侵袭。

如果穿越风沙防护林,站在海滩上,强劲的海风夹杂又湿又粘的水汽迎面扑来,海面上烟波浩渺,浪涛泛着白色泡沫,日夜翻卷,层层海浪前仆后继无休无止拍打着沙滩,发出轰隆隆闷响,每次雨过天晴,涛声远及十里外山丘后面的东银村。

隐匿于空气中的电波,跨洋越海而来,从装填着三圈牌干电池收音机的小喇叭里震颤而出,塞满午间明亮沉寂的空气。文武全才不打不相识的樊梨花,征东的薛仁贵,征西的薛丁山,在绣花针起起落落间,鸡啼狗吠零零碎碎中,在水仙茶与旱烟斗袅袅升腾的雾气里,酣畅淋漓面目生动,金戈铁马儿女情长。

每日节目终了,在电波里依依不舍说着明日空中再相会的海峡彼岸柔情电台主持人,一首接一首哀怨动人独具地方特色的民歌曲调,被久远的阳光晒得褪了色,在四面稻田绿枝低垂的村庄上空飘荡开来,于是,在眼前便展开那些劳作的善良纯朴的人,别离的不知归期远方的人,山谷里花开花落,山谷上云卷云舒。

幼时记忆中三婶,头戴一顶塞着花手帕的斗笠,烈日下从田地里劳作回来,喘着粗气坐在祖母家老屋前凉棚下,双手端起水瓢,低头先吹一口瓢内还有些烫嘴唇的白开水,接着再小心翼翼喝上一口,她的鼻尖线条优美,上面缀满晶亮的细密汗珠。她总是爽朗地笑,和许多农村妇女一样习惯大着嗓门说话,不经常喝酒,但酒量超过许多男人。

终日忙忙碌碌的三婶,片刻不得闲,凌晨鸡未叫就点灯起来剁切一大堆要煮作猪食的菜叶或番薯藤蔓,天亮后田间地头有许多繁重的农活等着她去做,家里家外一切的琐碎杂事也需要她去操劳。每天清晨被劈劈啪啪剁切猪食声音吵醒的住在隔壁的二婶,偶尔在人前谈及三婶,总是由衷叹服她那超人的体力与精力,而于言语间,却又似带着些怜悯之心。

后来,三婶一家搬出村里那间拥挤昏暗的旧瓦房,住进了村外新建的宽敞明亮的三间石板大平房,生活却依旧清苦平淡,燕子垒窝般慢慢修建了厢房和围墙,给庭院铺上砖块,但家徒四壁般的房子里几乎看不到什么电器,夏天只能围坐在门外走廊上的简易折叠餐桌边吃饭,依靠南北对流的穿堂风避暑纳凉。

祖母因肝癌去世后的第四个年头,三婶在漳州市医院被检查出肺癌晚期。我们从县城回东银村探望卧病在床的祖父,顺路到她家看望,一起坐在后门外巷道里乘凉。三婶的脸色与往常无异,只是稍微有些发白,跟我们交谈时开口说话经常被喘气声或咳嗽声打断。

三叔对于我们的探望一副忌讳神态,没读过多少书的他或许还存有侥幸心理,指望三婶能奇迹般康复。然而没过多久,三婶又住进了医院,肿瘤形成的腹水让她备受折磨,异常痛苦与虚弱,肺部逐渐丧失呼吸功能,曾经线条优美的鼻子长时间插着氧气管,脸色苍白,嘴唇发黑,无法平躺在床上休息,只能艰难地斜靠在床头坐着打瞌睡。能好好的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成了三婶最大的奢望。病房天花板日光灯下,她早已剪短的头发还是像以前那样乌黑发亮,我深感生命的脆弱,上苍的残酷无情。

为病魔所胁迫,徘徊在这个世界边缘,一直坐在病床上背对别人低着头的三婶,寡言少语,却从未放弃过任何一丝生存的希望,积极地配合医生的治疗。

只是她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起初仅仅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哪里想得到病情的严重性?病已入膏肓,无数癌细胞在体内奔走,长年体力劳动所塑造的强健体魄被轻而易举击溃。

坐在充满寂寥,充满消毒药水味道的日光灯白得耀眼的病房里朝窗外望去,华灯初上,高楼林立,车来人往川流不息一派繁华的景象。一个人的消失,像是森林里一片树叶倏然悄悄地掉落,无声无息,摇摇晃晃,旋转着掉下来,直抵黑暗的最深处。在飘落过程中抬头望去,所有树木,所有枝叶都在天旋地转,整个天空,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越旋越急,越转越快,最后统统消失不见,永恒的夜幕降落下来,盖住你的双眼。

无数叶子在枝条上簌簌作响,在蓝天与白云下,在日照与雨露中,不停地生长,不停地枯萎,无边落叶在整个世界的森林里飞雪般飘落下来,无休无止,一刻不息,谁也不会去注意哪一片落叶的飘零。

日与夜漫长难熬,打针吃药周而复始,艰难的呼吸,逐渐模糊的意识,在与这个世界渐行渐远中,依然无法忘怀的是,洒尽汗水与泪水的自家田地里还有许多庄稼等着她回去收割,吊满葫芦与丝瓜绿意盎然的猪圈里哼哼叫唤的猪仔还等着她回去喂养,井台边浸泡在大水盆中成堆的家人的脏衣服还等着她回去搓洗,深土村娘家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还等着她回去做客,带上鸡鸭,带上欢声与笑语。

夏季匆匆过去,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清晨,我和家人从县城赶回东银村送别三婶。刚到村口,令人心悸的哀乐声远远传来,从今往后,我宁愿自己的耳朵变聋,也不愿再听到这种声音。堂兄弟姐妹们,早早从各地赶回来,曾经结伴跑到村后小树林里捡拾树籽懵懵懂懂的小孩,如今久别重逢,埋头围坐在一起,竟相对无言,阵阵哀乐重重敲击着每个人的心房,如同一支支催熟剂,喷洒过来,迅速而彻底,抹去众人脸上最后一丝残留的青涩年华。

长年瘫卧在床,孤守一室的祖父看见我,第一句话便是,今天你三婶要出吗?

我不晓得他是如何知道,看着眼眶深陷,皮包骨头异常苍老的祖父,我点点头。

谁曾想,短短几个月后,祖父也过世了。

医院般冰凉空洞的白色墙壁,墙边一直堆积到天花板的红色纸棺,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工作人员,坚硬水泥地板上吱吱作响安装着滑轮闪耀着寒光的钢制推车,现代化与自动化组合而成的高效率处理设备与设施。我的心简直要颤栗了!一辈子最远只到过县城,与世无争,虔诚地信神拜佛的三婶哪!

殡仪馆窗口排队领取骨灰时,里面工作人员高声核对亡人姓名,幼时听惯的三婶活生生的名字,由这些人冷冰冰从口中念出来,何其让我震撼而难过啊!

春节期间,我回到乡下,又去了趟三婶家。摆放遗像的堂屋里,三婶的几个儿媳和邻居们围坐在小方桌边低头打牌,往昔相聚欢笑熟悉的光景荡然无存,陌生的空气,陌生的人们,这就是三婶辛辛苦苦操劳了一生的家。然而,这里已不再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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