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前,北海天青岛走出了一位弃徒,一把锈剑令天下英豪每夜都心惊胆战,令天下人忘记了剑客的卓越风姿,只记得一点寒光。
自此之后,北海剑派便有北地第一宗门之说,号称“天上剑仙八百”,南陆六大上宗亦不敢面其锋芒。
由于地火充沛,哪怕寒冬海域冰封之际,方圆百里的天青岛依旧春意盎然,如翡翠置于白绸之上,被天下人视作奇观。
只是这颗雪中绿珠千年传承或许在今日便将断绝,但见原本苍翠的大地化作了一片片幽黑的焦土,散发着灰白的烟气,宛如生灵的哀叹。
周边的冰层早已融化,沸腾的海水将腥味、肉香杂糅着送上天空,仿佛是托着鼎食者的罪孽。
唯有岛屿中心的半月山谷在宗门阵法护持下,还保留完整。只是往昔云遮雾绕的仙家景象早已不复,谷中山腰处的亭台楼阁也已残破倒塌。
一道道锋锐剑光怒吼般冲向天空,随后又化作一具具尸体在火雨冰雪中从天空飘落,平日里华丽的蚕丝道袍此刻却成了残败的素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原本暗无天光的极北冬夜却亮如白昼,炫目的术法在天幕中形成了极光般的飘带,绚丽灿烂中隐藏着世间最可怕、最险恶的力量。
七彩霓虹将半月山谷中最大的宫殿映照得犹如魔幻之地,但是大殿内却仍是昏暗无比,仿佛置身远古凶兽的口中。
大殿中央设有七层台阶的高台,上面端坐着一位身形挺拔的老者,哪怕光线暗淡,他的样貌却依然能清晰地显现在人前。
长至胸口,可盈一握的白须,鹤发盘髻,更有生威凤眼,似雾卧蚕,三百年峥嵘岁月在其眉额处留下了数道剑纹。
一只紫玉雕琢而成的盒子静静横躺在老者的双膝上,殿外每传来一声爆响,老者垂放在两侧的双拳便握紧一分,殿内的黑暗亦浓郁一分。
终于在第九声爆响传来后,老者睁开双目,虚空生电。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老者打开了玉盒,露出了珍藏在其中的一枚黑色丹药。
丹药表面光滑如玉,漆黑如墨,可若细看,内中似有无数张骇人鬼脸直欲外冲,去吞噬世间的一切美好。
没有任何犹豫,老者全身灵力勃发,丹药直接被吸入口中,时光仿佛被固定在此刻,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一刹那,又或许是一个纪元,随着一道犹如来自地狱的痛苦嘶吼从老者口中传出,历史洪流再次滚滚向前。
凌冽的气息自高台向四方散发,足以将人心撕碎的哀嚎席卷过大殿的每处角落,回荡着,破碎着。
宫灯无火自燃,又在风中一盏盏熄灭,接着又一盏盏亮起,不断反复,将整座大殿映照得明灭不定,阴森诡谲。
四十九息后,重重宫灯不在熄灭,可纳千人议事的大殿又恢复了往昔的荣光,华丽中不失典雅,大气中不失沉稳。
借着灯火才发现高台下有一白衣青年席地而坐,身上数处鲜红血迹,犹如彼岸花开。
但他却毫不在意,神形散漫,温润眼神中蕴藏着山倾海裂亦不改的坚毅,可捏紧的双拳中血滴不断淌下。
他是谁?身上之伤缘何而来?为何在宗门存亡之际,却在此苟活?
再观高台上的老者,其样貌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道道邪意魔纹在裸露的皮肤处扭曲虬结,一头银丝也化成了及腰紫发。
额间更是生出了一只竖目,一颗血瞳在其中不断闪动,透出一股疯狂的意味。
老者向前重重踏出一步,眼神终复清明,说道:“云生,这是我身为北海剑派掌门的职责,千年宗门不能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可掌门一生光明磊落,如今却用了魔门妖人的天魔解体大法,云生有罪!”
老者面露慈意道:“痴儿,不用内疚,这是老夫和北海剑派欠你们母女的,三百年前就该还了!”
“云生被视为不祥之人,一生东躲西藏,此番掌门明知玄门故意放纵,可依然将云生收为关门弟子,此情此恩,云生百世难报!”
柳云生神情不变,仍是一副阡陌君子的模样,可又有谁能知道他的心底埋藏着多么痛苦、悲烈的情感呢?
“云生,莫去多想,今日既是宗门覆灭之日,就该风风光光的。天下玄门齐聚,我这个北海剑派的罪人,也该为宗门千年传承书写下最后一段了!”
老者最后看了眼柳云生,深吸了一口气,挥了挥衣袖,云淡风轻,外面的重重虹光也映入眼帘。
望着上方灵器上或站或坐的层层人影,老者怒极生笑,转眼间人已至半空。
“既然你们南陆玄门要杀鸡儆猴,那我就让你们看看北海剑派是鸡还是凤凰!”北海剑派掌门向四方怒吼,声振百里。
半月山谷的宫殿群中也传来长老们的附和声,于是数道剑光冲向天际,接着漫天炫光再次重归黑夜,大殿复归寂静。
只是宗门高手以命相拼,也换不来永远的安宁,不过半个时辰,大殿门口便出现了一道削瘦身影。
在辉煌宫灯照耀下,来人的模样清晰地刻印在柳云生的眼中,竟是个少年人,一双星目如溪水般清澈纯粹。
身侧三尺处悬浮着一把龙纹巨剑,竟比少年还要大上三分,犹如半扇门板,散发着幽幽青光。
柳云生叹道:“道友命轮未过甲子,却已身负玄境三重天修为,神念更是远超他人十倍,少年英才,莫过如是啊!”
少年人嗤笑道:“邪道妖人莫多费口舌,速速报上名来,在下青玄门剑峰首席方惊羽,剑下不杀无名之辈。”
柳云生笑着对方惊羽揖道:“你竟不知我,我还以为我的画像早已缉传天下,在下柳云生,北海掌门新收的关门弟子。”
方惊羽见柳云生虽然回答,却依旧瘫坐地上,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说道:“妖人站起来,我不杀儒弱之人,别耽误我回山修行。”
面对方惊羽这样的道痴,柳云生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只得晃晃悠悠站起身,以剑柱地。
就在对手站定的一瞬,方惊羽已捏指成诀,身侧巨剑一化二,二化四,在须臾间化为八卦六十四剑,向前平推而去,封死了对手逃跑的所有路线。
面对如此凌厉的御剑术,柳云生却只是提剑在身前乱舞,步伐紊乱,犹如孩童玩闹。
可就是这么儿戏般的剑法,却轻易地挡开了方惊羽的飞剑,看似毫无章法的步点也全踩在飞剑旧力已老,新力未发之际。
任凭方惊羽御剑如雨,却完全无法破开柳云生身前三尺,仿佛天涯相隔。
就在方惊羽惊怒变招时,柳云生突然改变身形,白袖空舞,长发披散,身体倾斜,在剑阵中划过两道弧形,宛如笔圣书之,转瞬间已来到方惊羽面前。
只听一声利器入肉之音在大殿中响起,方惊羽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对方。
只能到这一步了么?为何上天在人生重要的处境中,不能多显现几条岔路呢?
竟是柳云生倒持宝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但依旧面挂笑容,如雨后阳光。
方惊羽问道:“为何?”
“反正我是个将死之人,不忍见你这良材就此折戟,成全你又如何。”
“我虽然在山中修行的时间多了些,可这种话你以为我会信么?”
柳云生长笑一声,“你天赋惊人,可输在太傲。我游历天下百载,观万般剑法,独创下一门心神之剑,你可敢接之?”
看着面前这个气若游丝,却轻易胜过自己的白衣君子,方惊羽心中忽生出一份不忍和好奇,鬼使神差地放开了心神,说道:“有何惧之!”
话音刚落,便见柳云生双目中仿佛有星辰生灭,自己竟毫无抵抗力地被吸入一片莫名空间,不知过了几个春秋,直到肩膀被身后来人轻拍,方惊羽才回过神来。
“师兄,你呆站在这里做什么呀?”
方惊羽大口喘气,浑身宛如刚从水中捞出一般,大汗淋漓,然后才发现问话之人是自己最心爱的小师妹,大殿外的争斗之声也已消失。
昔日辉煌无比的北海剑派只剩下残垣断壁,寒风穿过幽深的废墟,发出呜咽之声。
回望殿内,柳云生早已灰飞烟灭,只有倒在地上的染血宝剑能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帘幽梦。
方惊羽平静地说道:“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师妹回山吧!”
没有人发现,在方惊羽转身离开时,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血光。
而在更远处的风雪中,在那“极光飘带”消失后,无数人影转身离去,有含泪不语的女子,也有开怀畅笑的老人,也有愤恨出剑,却又无奈垂下的年轻剑客...
江湖走马,风也好,雨也罢,总有浮沉,更何况仙道,只不过时间久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