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孰谓英雄

大施特劳斯恰好挨着那只爱提问的猴子一起泡澡。大施特劳斯问它：“你刚才好像话没说完？”

那猴子点点头，道：“是。没说完。”

“那你现在说。我听。”大施特劳斯鼓励道。

“其实……其实，我觉得，靠猴民自发团结来扳倒独断的首领猴，并不现实。”那平庸猴说道。

“哦？说说。”大施特劳斯觉得有点意思。

“我认为要靠英雄！有胆识、有担当、有计谋，又敢于行动的个别猴子！”那猴朗声说着，站起身走向另一只猴。大施特劳斯看去，原来是三阿蒙。

“小叶尔钦，你干嘛？”三阿蒙显得很不好意思。

小叶尔钦笑着推三阿蒙到大施特劳斯身边，道：“这位，是本次成功驱逐屋族的猴民英雄！”

便把三阿蒙行刺的事迹说给众猴听。各猴皆赞叹三阿蒙智勇双全，当初差一点成为三阿蒙第二任妻子的雌猴娜佳羞愧地扭过头去：它暗自悔恨当初为了填饱肚子丢弃了未婚夫！更悔恨自己为了不受谴责地离开，而处心积虑地事先把五桑德拉撮合给了三阿蒙！同在温泉里的五桑德拉正向三阿蒙游过去，为了要把一顶属于王者的果核冠戴在三阿蒙头上。那是它从大榕树洞里特地找到的，就是那顶屋大维的“总统礼冠”。

众猴皆欢呼起来！“我们有新猴王了！三阿蒙新猴王！三阿蒙真英雄！三阿蒙新猴王！……”

大施特劳斯笑了，它正发愁该选谁来当新王。根据历代相沿的林规猴矩，杀死老王的就自动晋升新王。况且此番三阿蒙还是为民除害！真是再合适不过的猴选！

同时，大施特劳斯也想明白了一直盘踞心底的疑问：那主树杈台上果叶粉里的暗褐色坨块，必定是屋大维的伤口流血所凝成！“真是自作自受！”它内心暗叹：“肯定是莉薇娅等雌猴想去找草木灰，一时没有，就自作聪明用了果叶粉！果叶粉没有经过火烤，充斥各种细菌病毒，必定引起高烧，败血而亡。若是我施特劳斯家还在森林，定有办法令它止血——大榕树底下现成炭化过的松明柴就可急用。我原先的家树洞和后来的家树洞里，也都还存着些药物……可惜，它们不认识，就算找到了，也会误以为只是些格外加工过的食物。屋大维啊屋大维，可惜了你这500年一遇的聪明猴！你竟把聪明才智，用来欺压同类！导致众叛亲离，生死之际竟无得力者可用！白白丢了性命！”

……

过了些时日，三阿蒙在众猴的终日欢呼声中，干脆恭敬不如从命，接受了王冠，成为新一代猴王。

“您杀死了屋大维！您是猴民的英雄！”

“猴民英雄万岁！”

……

猴子们兴高采烈地欢呼不已。三阿蒙问大施特劳斯道：“论打斗，我远远不及屋大维；论智力，我也不及。结果猴民们却奉我为英雄、视屋大维若寇仇！”

大施特劳斯笑而不语。旁边的五桑德拉说：“您确实是猴民英雄！英雄并不需要自己孔武有力、智慧超群。真的英雄，就得像您这样：不绥靖不苟且，不接受被奴役，敢于斗智斗勇、解救自己、摆脱困境！”

“依你看来，只解救自己就算英雄？”三阿蒙问。

“当然！能千方百计拯救自己的，就是民众的英雄！能冒着牺牲危险，不为自己、专程只为别猴去战斗的，那唯有比我们厉害得多的开天大神猴才能做到！或者好心眼的强大人类！”大施特劳斯斩钉截铁地正色答道：“每一只不接受奴役的猴子，都犹如一股制衡猴王过度用权的坚实藤条。大部分猴民是缺乏胆识的，它们只有在确定能赢的前提下，才敢于团结起来反抗恶霸。因此，能给它们创造团结前提、发出第一声呐喊、挺出第一记刺枪的猴子，当然是勇于坚持猴群正义的英雄！哪怕它们纯粹为了一己私利而这样做，客观上也捍卫了整个猴群的公义秩序！”

这时，大乌鸦洛可可飞来，栖在大施特劳斯左肩，它带来一条奇怪的讯息：“那些被抓走的屋族小猴，和从林子里被赶出去的屋族大猴，现都被关押在山谷口外深潭近旁的铁围栏里！”

众猴惊异！便齐聚洛可可身边，听它讲述。原来人类在山谷口外建设了一爿“野猴乐园”——其实就是用四面及顶部铁栅栏共同围起的一块场地。里面小猴子与大猴子被分隔安置，靠人类投喂取食。也就是被关进了“动物园”！野猴乐园的主题词用精美果核竖排于山谷蹦极绝壁：“猴王带你游深谷”——屋大维的皮囊紧贴推进游客的悬椅！山谷口外的铁围场里，分置着不同年龄段、不同性别的猴子——恰都是屋大维的子女妻妾！

“屋大维若是泉下有知，当作何感想？它喊了一辈子要干掉人类，到头来却一大家子都受着人类奴役、给人类赚钱！”洛可可长叹一声，结束了汇报。

原来，经现场热爱自然保护事业的工人之暗中举报，付铁山等已经被抓捕归案。小猴子们也均得及时解救。喜书记和黎主任已被罢职，他俩还被查出来贪腐问题，故而其名下的股份被充公——这项目现在已坐实了公私合营。

袁教授依然是第三大股东——他终究还是没能成为最大股东！但这不打紧，他本来也志在学术研究及自然保护。“不管股份是归国家还是归私人，若是有人敢为了挣钱而破坏环境、残害动物，我袁某人必定跟他死磕到底！”

身陷囹圄的付铁山怎么也想不到，那现场施工的工人，有不少是袁教授的学生。他们志愿应聘民工，正是为了随时警惕别有用心者，以贴身保护太行山系这片仅剩的原生态森林系统。基因检测显示所有小猴子、山谷口那几百只猴子中的大部分，都是横索悬椅上那只雄健公猴的后代，而剩余的也都是这山谷口大部分成年猴子们的母系基因来源。他们决定在山谷口建设一座野猴动物园，把这一大族猴子安置于此，供游客参观——免得再到深山老林里去抓一趟！虽然袁教授不同意这样做，但是新入驻的国有股份的股东代表却认为：必须把这些猴子笼养供观赏，才能吸引到足够多的游客前来。

“这样既能轻松赚取研究所需经费，又避免了游客受好奇心驱使，偷偷去森林里追踪野猴。地道的野猴就在山谷口！至于留在森林里的猴子，就不要让游客知道！只有游客完全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才是对它们最好的保护！”国资方股东代表周董说道。

“我同意您刚才说的最后两句话！顺便说一句：那只金毛猴子，与别的猴子并无直系血缘关系，关在一起恐怕会受欺负，把它放归森林吧！”袁教授无奈地建议道，他心想：“山谷口的笼子，怎能算是对野猴的保护呢？没办法，我个人力量有限！能保护几只就是几只吧！”

“那只金毛猴子可罕见了！怎能放归？理应把它留下来，通过人工技术干预繁衍，好繁殖出更多的金毛猴子！这可以创造极大的价值！无论是商业方面还是在学术研究上！”周董说。

“嗯嗯。”袁教授浅笑着答应了一声。不再争执。等他一出会议室，就立即给那山谷口的学生们打电话，让他们巧妙安排，悄悄放走亚历山大。

过了几天，袁教授打电话给周董汇报：“那只金毛猴，在笼子里被众猴欺侮殴打，已经在昨夜死了。为了避免尸体腐烂导致传播疾病，工作人员只得将它就地立即扔出铁笼子。晚上大山里不便，无法安置，就丢在外面。结果早晨去看，发现尸体不见了。想是已被食腐野兽拖走。”

周董打电话问了一圈，俱是如此说辞，他虽将信将疑，也只得就此作罢。

终于有一天，一切工程都建设完成。开始有零丁的游客前来“与太行山原生野猴亲密接触”。游客日渐增多，其中由威武猴王全程“亲自护航”的悬索项目，更是大受青睐！

从森林东边防线上，可以趁着悬索座椅掉头回转时，看到座椅背后的屋大维正面：屋大维的威武正面栩栩高悬，随着座椅不断后退，向人类的方向进发。新猴王三阿蒙已经将各线的常驻边防撤掉，代之以每日一次的巡逻。但在白天时，东线总是有猴子自发轮番去守卫——它们不是专程前来守卫，而是专程来看一趟依然在高空威风凛凛的屋大维！

“我们要永远记住屋大维！它使我们明白，一定要及时反对任何不公！为自己求公正，为自己做英雄！”

猴民们每次看到高空的屋大维，都会发出这番感想。它们不自觉地怀念起同样独断专行的大流士。为何同样独断专行，可在大流士时代，猴民的生计却繁荣昌盛呢？

新王三阿蒙开解它们说：“无论像大流士一样独断专行，还是像我一样，遵从民意，这都是形式，所以都不是重点。”

剩余的话，三阿蒙委托大施特劳斯在它家开设的酒馆里，与大家展开日常讨论。所以当森林里又结了一回水蜜桃之时，即使最愚蠢的猴民也能熟极而流地传诵：“莫夸独断自专行，休矜从众顺民心，因道而为达盛世，逆天以行致冻馁。”

加西亚的语言课也教了几句韵文：“孰为好汉？孰谓英雄？宁戮王霸，不辱群公！”

什么是好汉？什么是英雄？宁可杀戮独断猴王，也不能任其践踏猴群公正！猴民口口相传这几句，不到一年，个个耳熟能详。

有一天，当猴王三阿蒙特地又巡视到东线来观看高空中的屋大维时，再次深刻意识到：屋大维给猴群上的这一课，是森林猴群宝贵的精神财富！

便下令纪念“屋大维改新”，宣布：“这场森林浩劫教我们懂得：任何一只猴子，哪怕再平凡普通，再势单力孤，只要它坚持追求自身公道，敢于自己给自己做救世主，它就是捍卫公序良俗的钢铁卫士！它就是百世流芳的猴民英雄！”

在森林猴群不断焕发文明之光的同时，庞大的“屋族”也在笼中熬过了一年又一年，它们的生活毫无趣味，也从无新意：各笼中的屋氏，都为着争当“笼长”而终年打斗不休；又由于近亲繁殖之故，各笼都繁育出大量残疾、弱智小猴子——屋大维500年一遇的超优质基因，想不到竟以这样的方式，被祸祸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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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历择吉，2023.9.12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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