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饮店长的供述
都说了,他是吃雪糕吃死的,我干嘛要骗你呢,如果要骗你我为什么不找一个更好的理由呢?你是不知道当时的场面有多么吓人,那孩子一天来了二十多回,每次都是来买冰棍儿的。太阳上山又下山,原本装得满满当当的冰柜,到后来就只剩下几瓶矿泉水了。当时我还挺纳闷儿,为什么连我家的招牌冰浆都没卖出去几杯,反倒是哪里都能买得到的雪糕一支也不剩了呢?
没有,没有,警察同志,我家店面虽然小,但是经常会来很多苍蝇,你知道吧,就是那种绿头的大苍蝇,稍不注意就让它们给钻了空子,跑到冰块上去产卵。上次就有个客人,怀里抱着个娃娃,硬说是让我们家的冰浆给吃坏了,说是什么做了胃镜,在孩子的肚皮里发现了二十几只活苍蝇……好,好,您是警察您说了算,我再也不瞎扯了。反正当时我照顾店面忙得不可开交,根本就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警察同志,您别怪我不争气,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一辈子老老实实,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也没见过,突然有个孩子死在了面前,那还容得了我不晕?细节,我想想嘛,细节还是有的,我们这些小商人最厉害的特长就是记忆力强,当时的情景,对我来说可是历历在目呐。
我记得,在他最后一次前来光顾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张湿淋淋的十元钞票。
“再给我来两支。”他说话时,牙齿不停地打架,我能看见冰蓝色的火花从他的嘴巴里迸射出来。
“今天生意好,”我回答,“已经没有了,要不来杯冰浆?”
我看见他挥了挥手,那张钞票就软绵绵地掉在了地上。他扭曲着脸,向前走了一步,两步,却再也迈不动第三步,因为这时他的肚子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一声响亮的饱嗝,带着冰渣与白雾,从他冻得苍白的小嘴里喷出,吓得我赶紧上去扶。可还没等我碰到他的手,这娃就向上翻起了白眼,嘴角也冒出了唾沫,又接连打出了好几个炸雷似的饱嗝。
“小子,你不是要死了吧?”千不该万不该,我这张贱嘴,当时就应该被老天爷给挖了去下酒。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站在原地,抽了风似的哆嗦着,就像那种,嗯,怎么说呢,就像那种发了羊癫疯的病人,只不过他的模样更加可怕。没过多久,他就抽得动不了了,然后像木头似的,直挺挺地栽在了地上,鼓起来的肚子先着地,啪唧一声就爆炸了。
后来?还能有什么后来?你没听见我说话吗?他的肚子炸开了呀,那些黏糊糊湿淋淋的东西,好像是肠子又好像不是肠子,混合着融化成奶油的冰棍儿,洪水似的喷了出来。我的脸上,到现在都还能闻到那味儿呢,警察同志,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不说有什么小聪明大智慧,最基本的诚信还是具备的……
二 班主任的推测
嗯,您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不是,不是,我觉得那个冷饮店长纯属胡扯。我教了他两年,对那个孩子的性格还算是比较了解的。以我的推测,他并不是吃雪糕给吃死的,恰恰相反,他是因为得不到吃雪糕而委屈死的。
您可能还不太了解我们这位被害人,所以请麻烦拨冗听我介绍一下他的来历。
在我们这一带,他可是位大名鼎鼎的神童。六岁半的时候就能倒着默写《离骚》全文,七岁时在报纸上发表诗歌,八岁开始研究高等数学,十岁时参加了一次模拟高考,结果只比当时的状元差两分,那还是因为改他作文的老师心存偏见,故意把他分数压低的缘故。
而至于他为什么现在还在上初中,这我也的确是不甚清楚,不过,我推测或许和他的家长有关。他们两个都是大学教授,一提到自己的孩子,总是一口一个“伤仲永”,好像生怕他家孩子漏了一丝儿义务教育,就会变得“泯然众人矣”。所以,他们给神童报了五个辅导班,每逢周末或者放学,就会见缝插针地带他去上课,不许有任何休息的时间。逻辑在这里出现了颠倒,神童那卓越的天赋并没有使他大放异彩,反而成了不得不忍受越来越多作业的理由。
我就知道您要问到上个月发生的事件,免不了的,那可是我们学校的耻辱呀。唉,当然可以,一位教师如果目睹了那样的场景,还能像我这样厚着脸皮呆在学校里教书,那他不是良心丧尽,就一定是想趁自己还活在这世界上时,赶紧为学生们做点好事来弥补自己当初的懦弱。
嗯,不是铁棍,是柳条,那种软绵绵,抽着芽,韧性很好的柳条。他们俩一人手里拿着一只,神童抱着脑袋蹲在地上,t恤由于太短而卷了上来,露出了黑色的底裤边缘。您不用诧异,我的记性本来就很好,而从我办公室的这扇窗子望下去,当时的情景简直像放电影一样尽收眼底。
先是他父亲高高地举起手,柳条电光般划下,神童的身体抽搐一下,向前滚去,双手扑在地上搓出灰尘。母亲拎着耳朵把他给提起来,父亲踢了他一脚,正中膝盖后窝,他像尊木偶似的跪了下来。还没等他伸出手来保护自己,那对夫妻就像在阳台上打棉被的女工一样,把柳条给挥出了残影,虽然有些打在了地上但是大部分都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神童的身上。
一开始还有灰尘给遮掩着,可是到了后来,当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时,神童那件可怜的小短袖就已经被抽得支离破碎了。嫩红色的伤痕,仿佛清水中的死鱼似的渐渐浮现出来,神童捂着自己的肩膀,身体僵直地杵在地上。他的父母打累了,就一边擦汗一边高声叫骂,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清楚,不过我猜想肯定和他们打他的理由有关。据说,只是由于一首诗没有发表在本城最著名的刊物上,他的父母就认为他“不能称前时之文”,肯定是因为在学校里荒废了学业的缘故。说来道去,总是绕不开个伤仲永。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都不要说冰棍儿了,可能就是粒冰渣,也会因为他“不使学”而被严厉禁止。我是觉得,父母的爱到了现代已经变得过于乖戾了,一个孩子,不管他是神童还是弱智,只要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总会被挑出似乎是致命的毛病,然后千刀万剐……警察同志,请您原谅,因为忘不了当时的情景,所以我说话时可能会有点不切实际,不过您觉得我的话有没有点道理?我觉得吧,那神童也早该死了,凡是有点天赋的人,活在这世界上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三 一个自称了解真相的女人的故事
我要是说了,你给我什么好处?告诉你,混到今天这个份上,我是什么都不怕了,你要是觉得可以用警察的身份来套我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万事都讲个公平,我用故事来换你的待遇,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不要项链,也不要耳环,你当我是小学生吗?这样,你帮我弄三张演唱会的门票,要嘉宾席,具体细节我到时候再告诉你……
唉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磨叽呢?行了行了,一张就一张,看在你都快50了还长得挺有味道的份上,我亏就亏一点吧。
你想听神童的故事是吧,对,他死之前我是跟他接触过,不过你别误会,我可没杀他啊,不过好像也差得不是太多……
吼什么嘛,你好凶哦,话都不让我说完……是这样的,那天我和神童打了个赌,说出来也不怕你笑,反正整件事情都是你情我愿的,我并不觉得做错了什么。
“如果要脱你一件衣服,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那小子就是这么说的,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还“什么样的代价”,当自己是日本动画片主角呢?不过,我当时也闲得无聊,于是就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了,你是不知道他认真的表情有多么搞笑。
“这样吧,你每吃一捧青蛙卵,我就为你脱一件衣服。”
傻子吞了口唾沫,好像喉咙里已经全是蝌蚪了一样。“此话当真?”他问我。
“肯定当真。”话还没说话,他就直愣愣地朝池塘走去了。其实吧,当时我是真的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此耿直的人,都说这人是个神童,再怎么说也不会傻到去生吃蛙卵吧?可是,我竟然眼睁睁地看见,他伸出手抓起了两只叠在一起,正在交配的青蛙,使劲把上面那只拆开,然后从下面那只的背上搅起一摊黏糊糊的卵,闭着眼睛就往嘴里送。他吃得很快,就像外国电影里喝生鸡蛋的人一样,快速唑几下就吞了,连嗝都没打一个。
“脱!”他走到我的面前,嘴角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笑得我很不自在。
虽然我的本意是和他闹着玩的,但他要是真想玩下去,那我肯定是奉陪的,否则我不就被一个小毛孩儿给看扁了吗?
天气很热,我身上穿的衣服本来就少,所以我耍了个小聪明,先从鞋子开始脱,鞋子脱了还有袜子,袜子脱了还有另一边,一双脚就够他吃四次的了。我倒想看看,这个小子能跟我耗到多久。
不过,想必你也猜到了,到后来,整个池塘的蛙卵都被他给吃完了。处于交配期的青蛙本来就燥,再加上被吃了后代,它们更是发了疯似的齐声聒噪,吵得我的耳鼓膜震动,赤裸的身体上也起满了鸡皮疙瘩。
你别笑,老娘虽然在大太阳底下被一个小孩给扒了干净,但我并不觉得羞耻,他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怕是连你这个老警察都比不上。人家不愧是个神童,如果光是智商高那还算不上有多神,能把一件事给坚持做下去,那才叫真正的本事。所以我输得心服口服,要不是比他大太多了,我或许还真会好好考虑考虑和他之间的未来呢。唉,可惜了神童,就这么活活把自己给吃死了,警察同志,我应该不用担负法律责任吧?
什么?我到底是谁?这你明知故问,你是如何谁联系到我的呢?对啦,现在互联网如此发达,谁还找不到个小姐?嘿,你别走呀,来都来了,不如再陪我喝杯茶嘛……
四 神童的遗书
最近,我找到了一双童年时代穿过的袜子,上面印着黄色的小鸟。袜子套上,小了半截,但就这么穿着也好,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而死亡是不会嫌弃我的袜子的。我想吃雪糕。
父母出门,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喜欢成双成对。最开始,他们的生殖器互相接触,生下了我;到现在,他们俩携手出去买菜,一路上交流着关于我的种种想法。他们不会独处,他们从来没有独处过,他们将来也不打算要独处,他们就是这么完蛋的。我想吃雪糕。
刚才听完了一首钢琴曲,我凭着记忆,把那些流水般的音符记录在了另一张纸上。我认为,那张纸的价值或许比家门口的那棵树还要珍贵。那棵树快要枯死了,成了猫头鹰们的落脚点。猫头鹰很喜欢即将死去的树,因为那与它们的思想十分相似。猫头鹰的眼睛很像女人的乳房。我想吃巧克力,而雪糕外面有一层巧克力,所以我想吃雪糕。
现在感受到的东西,我不确定那是什么,像夏天,像奶油,像蛙卵的味道,还像女人嘴上的口红。钢琴曲在纸页上重新活了过来,那是我写的,我凭着记忆就能谱曲,就像猫头鹰凭着目光就能思考一样。我想吃雪糕……
很轻,很轻,笔很轻,视觉也很轻,我听不见了,我还能看见,我我看见了小鸟,它是黄色的,它在我的袜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