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哥
窦哥是几年前搬到我的楼下,因其煮饭喜欢爆炒辣椒;我家的烟道又没密封好,他一开火必有刺鼻油烟冲入我的厨房。
好奇加上闲极无聊,我敲开了他的门。
窦哥花白的长发披肩盖耳,体恤雪白,深蓝色牛仔七分裤很合体。我挤出干笑问:我是楼上的邻居啊华,认识一下,您这是要出去啊?
哦,你好,你好;不出去,刚好泡了茶,一起喝茶;我姓窦叫我老窦好了。
客厅里整洁的有点让我惊诧,旧马赛克地砖一尘不染,墙壁是新涂过的淡粉色;餐桌上铺着绿白相间的格子布,应该也是新的。
刚装修过?感觉很暖色调,不错,不错。
没有啦,只是简单收拾一下,一个人住,随意啦。窦哥港腔明显。
第一次茶叙感受到了新邻居的热情随和,于是交往逐渐频密。我算半个自由职业者,他也是经常宅在家里;后来竟然熟悉了对方的动静,听到踢踏楼梯的声音就知道是谁了。
老哥不但有洁癖还有整理癖,在家里窝着也会穿戴齐整,头面非常干净。四五个竹编的茶杯垫总是严丝合缝的叠在一起;我对其一头长发很感兴趣,后来问起:这是操了多大的心啊,白了一半。
他笑我老土:这是挑染的,是不是很酷啊。
窦哥六五年生人,刚知道时让我虎躯一震,因为这伙计比我小八岁,本该是个半大老头子;但里外看上去都比我年轻。
窦哥出身诡异,据说是在湖南长到十二岁,跟随离了婚的老妈嫁给一个港商;老港商挂掉后自己带了一笔钱来到广州做生意。年轻时还念过英国人办的贵族学校。
老兄国际化出身,但吃食的口味偏重,自诩只爱湘菜,喜自己烹煮,各种辣椒能说出七八种;对湖南腊味也颇有研究,什么益平堂,唐人神,麦生泰,这些牌子的腊肉可以细致品评。遗憾的是这哥们没请问在他家吃过饭,也不允许我用他家的厕所。
我一度怀疑其是个同志,熟悉后才了解情况又完全相反。按他自己表述:
我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但最喜欢花姑娘!非常认真交往的女朋友都有十几个啦。每每谈到这个话题窦哥马上来了精神,我也特喜欢听,谁叫咱也是一个俗人呢!
他说的比较多的是一个叫莫妮卡的新加坡女友,跟了窦哥六七年,两个人一起搞一个做古董艺术品的公司,后来不知怎地这女的伙同别人把公司的钱都骗走了;窦哥也伤了元气。听了这些我当时很生气:这种女的,天涯海角也要抓回来,大刑伺候。
哎!算了,我对不起她在先的。当时还有两个女孩纸和我交往,后来莫妮卡知道了,我和另外的女孩纸也分不了手,都是爱的很认真的。
这哥们儿说事情喜欢大喘气。例如他喜欢摇头晃脑的说:啊华我现在经济窘迫,在香港要申请个人破产的,你说我惨不惨。然后又会指着墙上的几幅画说,幸好这些真爱陪着我,有人出几百万,我当然不卖啦。
窦哥喜欢所谓先锋艺术的画,感觉有的是几种颜色混在一起,吧唧甩在画纸上,然后装裱上一个画框就成了;还有的是一团线条乱遭的纠缠在一起。最牛的画是白纸中间一个黑点,你盯看几秒钟,黑点会到处移动;这幅画有个很牛的名字叫:本质。
我问他,这黑点怎么就本质了呢?
量子力学啊,波粒二项性,测不准原理,不是真的测不准是它本来就处在各个位置。窦哥解释。
我故作领悟的点头:有点玄学啊。
不是,是科学,就是那个薛定谔的猫说的那些。
窦哥有种种奇特行为,抽烟喝酒,但很节制。一杯红酒可以喝半个小时,一包七星烟要抽四五天。在他家里他吸烟我才可以一起抽,而且仪式繁琐,开窗,再开一个小的落地风扇,烟灰缸里还要铺一张折叠两次再浸了水的纸巾。
他每天在固定时间上跑步机快走两个钟头,我赞他的毅力;感情丰沛却没有稳定的伴侣;我赞他的洒脱,有学问也不缺烟火气,我又赞他真实。
人家很得体的回应:这些只是习惯啦,我都不觉的有什么,都是看别人好,我也很羡慕你呢,像只胖懒猫一样想怎样就怎样的。
他从不谈及自己现在的职业,委婉的拒绝留给我手机号。每个月会拉着一个新秀丽的大黑色旅行箱离开十几天;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回香港处理事情,再细问就不太应答了。也没见有亲朋上门拜访过他,我想他是在佛山的这个小镇求一些清净吧,必经是经历了很多风雨的人。
窦哥和其他邻居也是客客气气的,但没什么交往,连多聊几句天都很少;我曾怂恿他参加小区的乒乓球队,打完球十几个人喝酒聊天,很开心的啊。他的回答让我印象深刻:一对一的交往才能有品质啦,如果只是要热闹,那很像一群打闹在一起的猴子。
转眼一年过了,春节前见了窦哥一面,不知怎的他精神萎靡,眼见消瘦了很多。没聊几句,他就送客了,到了门口欲言又止,只是说要回香港多住一段时间。
我说你有我电话号有事情可以和我联系。他答:好吧。
我又问,你把电话号也留给我吧,万一有什么事情好找你。
他想了想说:不了啊华,还是我主动和你联系吧。
感觉老哥有些怪异的同时,只能解释为读过英国贵族学校的就是这个样子吧。又过了两个多月没见他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里很不舒服;也会时不时想起他。
一个傍晚有人敲开了我得房门,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女人冲着我礼貌的微笑;首先闻到高档香水的气味,一种浅淡却幽深的香。
我是啊明的朋友莫妮卡,她的中文口音生疏怪异。
啊,我愣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窦远明的朋友,楼下的邻居,她像说绕口令一样咬着字。
哦,窦哥,窦哥,进来座,不用换鞋,我忙不迭的招呼。
莫妮卡很得体的浅坐下来,在手袋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放在桌上。
很抱歉,我回来收拾了一下啊明的东西,现在马上就要回香港;他在医院,不太好。
病了!怪不得年前见他没精神,不严重吧?
哦,他应该没和你说,啊明几年前得了癌症,现在复发了。他交代我把这个给你,说你提起过很喜欢。
我惊愕之余,第一反应是抓起外套说,我和你一起去香港看看他。
不要了,他交代我联系方式和地址都不能给你,楼下的房子也已经委托中介卖掉了。
他还说什么?
还有这个给你,她轻推了一下桌上的木盒,然后起身告辞。
这是一个日本手工的紫铜茶罐,古朴敦实;套盖密封精巧,取了茶叶后盖子会缓缓滑落。我想起是那次评论窦哥的藏画后,说了自己去日本玩看到手作茶罐超级喜欢,因为价格贵犹豫后没有出手,后悔的很。
窦哥好像含糊的说他恰好有一个。
后来又留意到罐底有四个篆刻的中文:晨荷 醉露。是转身就会失去的意思吗?我思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