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看的样子是仁厚爱人的样子

我是爸妈收养的女儿,这点我们全家人心照不宣,但血缘算不上是彼此心中的芥蒂。

我的家在张家界的一个小山村,父母都是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血汗滋养大地。父亲是一个勤劳踏实的农家大汉,这点从他面孔上和手掌上的沟壑就可以大致了解。一米七多的高大身材,顶天立地。妈妈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农家媳妇,年轻时和男人一样上山打柴、下地挖填。如今身子像缩了水一样,竟还不如我高,但仍是个要强的女人。家里还有一个大我十九岁的哥哥。

爸妈是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收养的我。据知情人打趣说,当时是我哥哥执意要个妹妹,这才留下了我。田家夫妇凭空多出一个闺女,势必成为村里人的茶余饭谈,但爸妈并不在乎,再说日子一天天过着,也就没有人会一直挂在嘴上了。

待我能稍稍懂事了,村里的长舌妇便闲不住了。有一个我唤为"婶婶"的人路过我家,见家中只有我一个,便"赖"着不走,也不管我能不能听、想不想听,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把那些往事全部讲了出来。

"你还不知道吧,上面那个伯伯你应该叫婶子,你爸妈没跟你说吧,其实你和我们家很亲的,你是他们抱回来的……"

诸如此类的话我当然不是第一次听,在更早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七八分。年龄的问题,就是最致命的问题。一个四十四岁的妇女诞下一个女婴,这本就是件不太可能的事情。再则,爸妈从来都不喜欢去我的学校,家长会也好,颁奖典礼也罢,鲜见他们的身影。我上小学时有一次下大雨,别人的家长都来教室给孩子送伞,只有我的妈妈站在校门口,等我放学出去。那件事我印象犹为深刻,因为当时我写了妈妈送伞的作文,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我是仿照例文,实则是我亲身经历过。我一眼就认出了雨中的母亲,记住了她撑着伞张望的模样。如果我把他们去的次数记下来的话,肯定不会超过十根手指头。即使爸妈去的次数寥寥无几,班上的部分同学也注意到了我爸妈的不同之处——他们比一般人的父母都要老。我已经不知道第一次听别人议论我爸妈是什么时候了,也不记得我的第一次心理活动了。

我总是不经意想起我的身世,直到有一天,我的嫂嫂将一切娓娓道出,我终于确信我和从小陪我长大的这家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知道真相后,我不觉得失望,也不觉得害怕,因为我知道,我就是爸妈的女儿,他们就是我唯一的父母。我没有夺眶而出的泪水,也没有隐隐作痛的胸口,我没有一丝苦楚,只有一种甜味从心底油然而生,沁入我的心肺。

自我记事的许多年间,我常常听到母亲和附近的婶伯说起往事。我知道爸妈年轻时遭受过许许多多的磨难,但纵遭千锤万打,洗尽铅华,爸妈依然心存一颗仁厚爱人的心。

爸妈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人,父亲比母亲年长三岁,两人相识于一场工程。父亲去临乡修大坝,正好碰上了给家里兄长送饭的母亲,两人不期而遇,之后父亲就把母亲娶进了家门。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都是一个十分强悍的女人,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这是时代赋予她的保护伞。用母亲的话来说,当她和柴背篓差不多高的时候,就要上山打柴、割猪草,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要挑起家里的担子。那个时候捕蛇人还远不如现在这么多,乡间田野碰上蛇是常事。母亲明明看到前面有蛇,不管多害怕,还是要硬着头皮走过去,最后已经习以为常了。一天若是做不完活,回家就要遭大人的打骂,上不了饭桌。偏偏家里又重男轻女,安排给母亲的活儿比一般人都要多,而且吃不饱饭的日子也是最多的。

我本以为结了婚,母亲能少受些磨难,但现实狠狠甩了母亲一耳刮子。打从进门那天起,奶奶就没给过母亲一次好脸色。爸爸又是个孝顺的儿子,不愿与自己的老母亲起争执,日子倒也一天天过着。不过母亲绝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乡下女人最不怕的就是吵架,婆媳大战频频上演,所以日子也从未安生过。这些对于身经百战的母亲来说都不能算什么,真正把母亲推向深渊的,却是父亲。

婚后,母亲生下了一个儿子,由于奶奶照顾不周导致孩子受风,没多久就夭折了。纵使如此,奶奶毫无愧疚之心,母亲生产后连一碗热汤都没有端过,现在更不会帮母亲什么。就这样,母亲还没出月子就要做家务,天天碰冷水,落下了风湿的毛病,现在年纪大了老是觉得关节疼,腿脚无力。再加上孩子的离开母亲整日整日地落泪,把眼睛也哭坏了。不仅如此,孩子去世的责任全被推到了母亲身上。母亲痛失爱子,还要忍受流言蜚语,日子苦不堪言。

一年后,母亲生下了我现在的哥哥,但父亲却出事了。父亲因为受骗违了法,进了局子。孤儿寡母站在风口浪尖,在外要受别人的白眼和唾沫,在家要受奶奶的冷嘲热讽,更甚的是,奶奶还联合别家的长舌妇当众给母亲难堪。母亲一边大战群魔,一边扛起养家糊口的重担,还要照顾年幼的哥哥。奶奶倒好,自己不仅不带孙子,还不准其他人帮忙,别人搭把手她还要骂上半天,仿佛是别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活脱脱地想累死母亲。我真不能想象奶奶吃着自己恨之入骨的媳妇做的饭菜是什么滋味,难道她就没有心吗?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对于当初对母亲施以援手的人,父亲和哥哥一直记在心里,每逢清明年初,他们都要带上我一起去祭拜。多年以后,爸妈对于当年恶意中伤自己的人和事都已经释怀了,还劝我不要一直记在心上,不过我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几年之后,父亲终于出来了,这个家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了。其实我一直都不能理解踏实仁厚地父亲怎么会干出违法的错事。父亲没有一丝坏心,相反,他是个热心肠,乡中邻里谁家需要帮忙,他总是最早赶去、最晚回来的,也是出力最多的一个。他也的确是"傻",常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母亲也抱怨过他多次,但他从未听进去过,一如既往地行善事,做好人。

后来,哥哥成家立业,家里也盖上了新房。这个当口,必属我的到来最为惊喜。母亲说,在还没有我的时候父亲不能算是能干的人,房子修好后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还欠下了一笔债,日子并不宽裕,但父亲一直不着急。直到我快上学了,父亲突然发了狠,天天出去,也偏偏运气好几乎天天都有事做,很快就把债全部还清了,我们的家越来越富有,也越来越温暖了。

自我记事起,奶奶早已不在了。我们家就只有四口人。爸妈和哥哥是如何待我,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母亲默默为我打理好一切,哥哥把我放在手掌心来疼,父亲更是将我视为他的骄傲,逢人就夸。夸我懂事,有礼貌,成绩优异,而我总是觉得难为情。我只能在镇上的学校排得上名次,每年能拿到一些奖状。

每得到一张,父亲就会认认真真地把奖状贴在客厅的墙上。我读初一的时候,家里重新刷墙,不得已把我所有的奖状都撕了下来,几十张奖状在楼梯间躺了半月,粘满了黑灰粉尘,我以为这就是它们的归宿了。一天我放学回家,蓦然发现墙上站着一排排残破不堪的我之前的奖状!有的丢了边角,有的染上了霉斑,有的连字迹都看不清楚了,但不论多破多难看,都被父亲贴上了。我能想象出父亲搭着梯子,在桌子上给一张张奖状抹浆糊,再小心贴上去的样子。我能感受到他眼里闪烁的骄傲怜爱的目光,更能感受到他那双布满厚厚老茧的双手抚摸我奖状时的温度。满满一墙奖状承载的不仅仅是我努力的成果,更是父亲寄托于我的全部厚爱与希望。父亲和天底下其他父亲一样会给我买我喜欢的东西,尽可能的让我最大限度地快乐。我喜欢吃麻辣,他就给我买,三天一小包,五天一大包,后来他才知道麻辣不能吃多。我还没在学校寄宿的时候,每天早出晚归,天将要黑完的时候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着父亲,父亲手里总会提着一包两包我喜欢吃的东西,有时候还有些我没见过的小玩意。小时候,父亲的背、父亲的肩膀都是我的专属,我喜欢让父亲背我,也喜欢骑在他的脖子上,元宵灯会看表演的时候,我总是人群中最高的那一个。

要说家里谁最不饶人,那肯定就是母亲了。年轻时和她吵架的人都吃了败仗,别人骂到半夜,她能骂到天明。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以牙尖嘴利示人,好好关心人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完全变了味道。我夸她菜烧得好,她只让我别说话,吃我的饭。不过话说回来,母亲可没少做美食给我吃。各式各样的粑粑,农家小食,她样样都会。我一天天长大,她一天天老去,现在的她多了几分温和,少了几分尖锐,对于我的夸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求夸奖的时候她不理睬我,但和周围人说起我却赞不绝口。到我回家的日子了她表面上不说什么,一大早就给我准备好吃食,晚上我到家会有一大桌子我喜欢吃的菜摆在我面前。临行一再骂我老是丢东西,看似是指责,实则是叮咛。

如今我已是个大学生,自然能好好照顾自己,但爸妈的句句叮嘱,言犹在耳,定是要放在心上的。小时候总是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真正主宰自己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成为爸妈的依靠。而现在,我却特别恐慌。我长大了,他们便注定要老去。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一直蒙在被子里哭,吵醒了母亲,又引来了父亲。爸妈一再问我缘由,最后我扑在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因为爸妈年纪大了,我怕爸妈像电视里的演的那样和我分离,那样我就再也不能在想他们的时候给他们打个电话、回家看看、抱抱他们,和他们说说话,抱怨几句。我再也吃不到母亲烧的饭菜,再也不能伴着日落等父亲归来,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一直惦着我、念着我,我的生命里再有不会有那么两个人出现了。

长大是磨不尽的疼痛,生离死别更是最大的无奈与悲伤,但却都是为人的宿命。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永远离开,彻底消失,但我的心脏会一直跳动着,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们。我会牢牢记住你们的样子,我会善良豁达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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