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乐乐的生活
“肉”本是名词。可是在我家乡兰州一带,往往还形容那些说话做事不利索的人。有时候为了把这种人说得更形象,更风趣一些,便把他和没有水分的萝卜联系起来,叫他“肉萝卜”。就像“花”可以形容男人不守规矩一样。这是我家乡的一个语言特色。
我有一个远房表叔就被人称做“肉萝卜”。瘦高个,小脑袋,一脸的大麻子。他的父母死得早。家里穷。三十岁的小伙子,走路擦墙根。看上去,蔫不兮兮,默不叽叽的。他和邻居一起拔麦子,人家拦六行,他拦三行,也拔不到前头。有时候,他也和老人在田间地头下下“方”。老人不催几次,他是下不了“子”的。和他脾气相投的人也总到他家去。然而除了慢悠悠问个好以外,他们只是就着闪着火星的炉子,“嘘——嘘”地喝水,别无动静。一般的人,看见他就想打哈欠。
然而恰是这种人,“羝羊打盹——心里掂量着事。”有一年,他跟他远房哥哥去定西山区换粮食,心中相中了一个扎着长辫子的胖姑娘。肉萝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发黄的军大衣穿上。他对胖姑娘谎称,自己是复员军人,还立了三等功。给她家担水,给她家劈柴。有事没事套近乎。胖姑娘见他老实巴交,心中自然有数。可胖姑娘家里人嫌弃肉萝卜长相寒碜,不大乐意。肉萝卜便每天起得早早的,站在胖姑娘家门口慢慢晃悠。足足半个月。胖姑娘的邻居们看见了,说三道四,怀疑他一大早是从胖姑娘屋里出来的。家里人实在熬不住了,便让肉萝卜领走了胖姑娘。胖姑娘一下车,就后悔了。肉萝卜家只有一间房。屋里连毡都没有。要死要活,强行睡了半月,便跟一个货郎跑了。肉萝卜也没找。村长可怜他,让他住到饲养院里去。那里有热炕。后来就听说,肉萝卜和桥头的寡妇好上了。还听说,他们在马槽里“那个”,让人们发现了。现在想想,他们还真会找地方。又过了一段时间,胖姑娘突然又回来了。挺着肚子。说孩子是肉萝卜的。肉萝卜当然不相信。他远房哥哥说,就当说了个二婚,我们穷,忍下吧。就这样,肉萝卜喂牲口,胖姑娘奶孩子。那孩子比我们小几岁,虎头虎脑,取名叫“大头”。他不像肉萝卜。肉萝卜从来不正眼瞧那孩子。两口子整天吵吵闹闹,你撕我打,甚至还抄菜刀,拿棒槌,几年很快过下来了。
我家大门前有一口井。一到冬天,井口里面凝满了白色的霜。肉萝卜每天都来这儿给牲口打水。“吱吱吱……”轱辘上的绳子缓缓地缠上了,又松下了。皮水斗缓缓地上升了,又下去了。漾出来的水花落在井底,发出“锵锵锵”的声音。“哗——”肉萝卜慢慢提起皮水斗,把水倒进桶里。水清凉凉的。他挑着水在前面走。我们踏着他滴下的水印子跟到饲养院。饲养院里的马都围着漂亮的围脖,有的脖子上还挂着铃铛。马嘴一动一动的,就像老爷爷嚼着干馍馍。里面还有几头驴。驴耳朵很长。驴比马丑多了。肉萝卜给驴饮水。驴一边喝水,一边放屁。肚子下吊着的长东西甩来甩去。我们爬在墙头上,用手指着,“哈哈哈”笑着,眼泪都出来了。
“笑……你爹的……球……吗?”肉萝卜听到笑声后朝我们骂着。我们一哄而散。想着以后找机会戏弄他。
有一天中午,三哥趁胖女人午睡时,先将她的儿子大头藏起来,然后派二弟到肉萝卜家。
“不好了,大豆掉到井里了。”二弟是个秃舌子,把“大头”说成了“大豆”。
“大豆掉井里有啥稀奇的?”胖女人笑着说,“南瓜掉井里也没关系!”
“不是,是大头掉井里了。”二弟憋足了劲,终于说清楚了。
“什么?大头掉井里了?”胖女人一骨碌翻过身,发疯似的跑到井口,瞪大了眼往里面瞧,还朝着井里哭着喊了好几声。邻居们也出来了。肉萝卜也来了。他见我们只是笑个不停,心里便明白了。肉萝卜扇了三哥几个耳光,揪住他的耳朵,在柴棚里找到了大头。大头和胖女人搂在一起大声地哭着。肉萝卜凶神恶煞般地说:“以后谁再敢欺负我儿子大头,我决不饶恕!”奇怪,他说这话时一点也没结巴。胖女人听了突然就不哭了。她用眼睛温情地盯着肉萝卜,笑了。肉萝卜看着胖女人,也憨憨地笑了。我们也笑了。
有一年腊月,眼看就要过年了。女人们忙着搓麻绳,纳鞋底。拆洗旧衣服,想算着新衣服。突然就见肉萝卜扛着个大箱子,胖女人和大头乐滋滋地跟在后面。邻居们便都跟着去他家看热闹。箱子打开了,胖女人从里面拿出一个带轱辘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放着一块光滑发亮的木板。不知胖女人从哪儿一动,“铛”的一下,木板中间突然凸起,显出一个凹槽。凹槽里面装着一个黑突突的东西。胖女人把它提出来,放在木板上。大伙儿惊呆了,不明白这是什么。胖女人笑着说,这是缝纫机。她拿来两块碎布,用剪刀随便一剪。然后坐在凳子上,脚踩下面的踏板,手摇上面的轱辘,“噔噔噔噔”几下就缝出一件小花袄来。看得婶娘们一阵惊呼。胖女人说,她以前跟她娘家的的一个老裁缝学过,大人孩子的衣服她都会做。她还说,如果邻居们让她做衣服,她不会要多少钱。
于是,一连几天,他们家的破屋挤满了人。男娃娃穿上她做的蓝衣服,显得精神多了。女娃娃穿上她做的花衣服,秀气多了。有一个身段一般的大姑娘马上要出嫁了。胖女人给这姑娘做了一件红底碎花的盘着兰花钮扣的小领口的嫁衣。这姑娘一穿上,顿时显得腰身如柳,面容粉嫩,娇艳无比。于是胖女人出名了。全村待嫁的姑娘都找她做嫁衣。胖女人还很精细。她用破布缝织了一个棋花格的门帘挂在破门上,缝个兰草花样的窗帘挂在破窗子上,缝个鸳鸯戏水的炕围子挂在炕跟上。他们那间破屋立马就有了活气,有了人气。胖女人还给自己缝了个小牡丹花样的围裙系在腰里,缝了个月白护袖套在胳膊上,一有空就围着锅台做这做那,干净利落,不沾污垢。按婶娘们说的,真是“麻利干散,脚打算盘”。那日子过得,像一幅画一样。后来,胖女人干脆在镇上大槐树下开了一个裁缝铺子。整个镇上的女人都找她做衣服。做出来的,没做出来的,花花绿绿,各式各样,挂满了铺子。肉萝卜一会儿让大头骑在自己身上,一会让大头坐在自己头上,瞧着胖女人,咯咯咯傻笑个不停。
没过两年,肉萝卜和胖女人拆了那间破屋,盖起了三间带玻璃窗子的房子。高高的,坐北朝南的。太阳能照到屋里,暖暖的。女人们羡慕不已,啧啧称赞。男人们则说,“十个麻子九个俏,不是麻子没人要。”他们还说,肉萝卜交了狗屎运,娶了胖女人是他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