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的桃花让万人奔趋时,我猛然想起几株桑树来。
它是我故乡的稀有,全村也不过三五棵,夹杂在其它树中间,没有独标的风格。
我的忆起,是因了桑葚。童稚的胃口好得出奇,能吃的东西大都吞下,更何况那时饥肠总经常。
放学路上,有敏捷的孩童,爬上树梢,咬牙一晃,黑紫的桑葚便纷落一地。底下的小手不停地捡起扔到口里。除了手上的黑汁,嘴也如饮残墨。抬头,都笑指对方:“看你那样子怎么见人?”
我纵便现在也不知道这桑葚是花还是果。若是花,怎么没见它后来的结果?若是果,它原先的花开在哪里?它也是三月新芽,难道它也是无花而果,又是不劳而获的特例吗?
据说,有贪吃桑叶的山羊,在桑葚满枝时上嘴啮啃,被染黑了胡子,且久不掉色,任凭水浸雨淋。有远古的文艺青年因之得了创意,制成毛笔。离桑树不远的玉兰,叶子落尽,花蕾孕育时,形状即如笔头,怎么就没有人以它为材,蘸着锅灰写字呢?或者有,我不知道罢。
想象江南桑树成林,叶是蚕的食粮,吃便是蚕活着的全部。旧时蚕农的辛苦见诸文章,今时还有几户养蚕的人家,不会是那样的原始艰辛了吧?或者传统已经退出,让位现代的大纺织?小蚕吐丝结茧,一卷丝绸连通东西方,已经只是一个民族的旧梦了。
我故乡养蚕的总是十来岁的娃娃,男孩女孩都有。铅笔盒或纸盒是蚕房。正月底,就有人把蚕籽揣在棉袄里暖起来了,有人把蚕籽捂入被窝,这小东西就进入他的梦里去。待蚕芽出来,他分给伙伴,每人十条八条,各自像养孩子一样养着去。争相的采桑便成要务,因为蚕多叶少。都是采桑子或者采桑女了。我不想写蚕的成长代谢,我现在感觉这北方的孩子们那时都长了南方人的寸心,对这小生命倾注日夜了。其实养蚕的人并不多,待蚕丝尽结茧,破茧成蛾,蛾死下籽,多数人的那个椭圆的囊都只是挂在门后的墙上,任灰尘蛛网的侵袭。看着它,有谁想到那如芝麻的小籽,如小芽的初虫,青色,黄色,白色,一月即一生。蚕的生命是用秒记数的,是悲怆的超绝,如美人名将的人间行,回首即是谢幕,任你怎样留恋,他们是半点也不留恋了。
大人们却总是笑孩子们的幼稚,他们怎会放小虫在眼里,他们怎相信稚子能搞出名堂?他们当然认为这是和玩泥娃娃、打陀螺一样的游戏,他们不会想到孩子们的心。游戏也是不一样的吧,有时他们的对象是生命,是生命对生命的观望和切近。
桑蚕林麻,都是渔樵闲话。没有几人养蚕的北方,靠着几个孩童的小小手,蚕籽不绝,这习惯也便传下来。桑芽出枝,蚕便活起来,这本属南方的生灵,也惹动着北方的心灵。南方的养蚕是产业大观,北方是情怀,小了点也深了点。
桑枝成杈,现已绝种。我搜遍故里的村庄,只发现两把桑杈,都是先人的遗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认得它们。至于桑间濮上的传说,太过庸俗,低了桑的格调,让蚕们伤心或者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