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平常的每个夜晚一样，大宝坐在书桌旁看书，我抱着二宝陪她，二宝刚刚睡着，我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坐下来了，顺手翻开手机，谁料到——家族群中弹出二伯追思老舅的悼文？！愣了半天，老舅虽年逾八十，但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那个谈笑风生、和蔼可亲的帅老头儿啊，怎么就会说走就走了呢？想来也怪，前一段时间我梦见老舅跟奶奶走了，还问父亲老舅不会快走了吧？又想着老舅生性淡泊乐观，身体也好着呢，不过是个梦而已。谁知老舅还是走了，再看二伯的悼文中述到老舅“香香地用过午餐，静静地睡过午觉，起而沐浴净身，继则从容安详而去。”甚是安慰，老舅这个玉树临风的帅老头儿，跟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依然是谦谦君子之风范，安然而从容。正如二伯所言，“真乃耄耋之年驾鹤仙逝之奇事耶！世人称颂此乃时代积德之善报。”脑子里还是老舅和蔼可亲的笑容，大宝回头看见我在发呆，问到：“妈妈，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的老舅舅，他去逝了。”

“你的老舅舅是谁呀？他是我们的亲人吗？”

“是啊。他是外爷的舅舅，妈妈的老舅舅。”

“哦，那你不在棺材旁边，你如何悼念他呢？”（这个场景应该是她小时候读《爷爷变成了幽灵》这个绘本中了解到的，她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我在心里悼念他啊。”嘴里回答着大宝的问题，脑子里却是和老舅坐在伯父家炕上吃驴板肠的情形。我的爷爷去逝早，老舅对父亲弟兄四个外甥格外照顾，弟兄四人对老舅敬重有加，每逢老舅回来探家，兄弟们总是极力款待。本来是座上宾的老舅根本不端老辈的架子，招呼我们同桌享其美味，所以老舅回来探亲也是我们小时候美好的记忆。

“妈妈，那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啊？”

“妈妈很悲伤。”

“妈妈，你的心情一定不只是悲伤吧。因为人有时候的伤心是不能用一个词说明的。”悲伤之余，我惊讶于这个八岁孩子的洞察力。

“妈妈，我们都是亲人，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吧悲伤呢？”

“因为他在我生命里有印记，而你没有见过他。”

“不一定在生命里有印记就悲伤吧，要看是什么样的印记，他给你的印象好你就悲伤，给你的印象不好你就不悲伤，甚至是高兴，比如坏人，但是人家的亲人悲伤。”我都被这个八卦小孩搞眩晕了。

“妈妈，为什么你们大人的亲人会去逝呢？”

“因为我们的有些亲人老了，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课题。”

“妈妈，我长大要发明一种药丸给婆婆吃，因为我不想面对这样的事情。”

“你还记得《我的爷爷是幽灵》这本书吗？小男孩是如何和爷爷告别的呢？”我想起我们一起读过的这本绘本，想让她在绘本情节中感受一下告别，既然是不可避免的，那就学着去面对。“小男孩的爷爷刚去逝的时候小男孩怎么也接受不了……”我接着说道。

“记得啊，哦，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看不懂这些抽象的故事，现在我明白了，其实并不是爷爷真的是幽灵，是爷爷在小男孩的心里。”

“是啊，小男孩的爷爷因为突发心脏病去逝，小男孩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连几天梦见爷爷，梦见他和爷爷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几天过后他终于在梦里和爷爷说了再见，也就终于接受了爷爷去逝的事实。其实这也是我们人类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当受到亲人突然离开这种重大创伤时，用否认的方式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妈妈的心理咨询工作中就有这么一项内容叫做哀伤处理，帮助人们寻找内心的力量来面对这样的事实，并修复内心的创伤。”

“妈妈，原来你的工作还挺有内涵的嘛。”我都不确定她到底懂不懂啥是内涵，大概是依葫芦画瓢地用上这么个词语罢了。

“妈妈，为什么心理创伤比身体的创伤更严重呢？”我也不了解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疑问。

我真是一时语塞，没想过这样的曲曲折折，只能说身体的创伤呢，好了就好了，而心理的创伤呢，再遇到类似的情境就会触发。”我真不敢再给她说身心一体之类话了，能搪塞过去就是了，不然我今天会被揪着下不了台的。

“哦，就比如，阿尔忒弥斯。因为赫拉的驱逐，她的妈妈生她和弟弟阿波罗的时候非常惨痛，所以她不结婚也不生孩子。虽然她是生育女神，但是赫拉生孩子的时候她就不帮忙，所以赫拉生的那个孩子就是战神阿瑞斯，老是发动战争。看可怕不？”说实话，我确实不敢对答啥话了，此刻我都不敢说我学过外国文学，我大概连希腊神话里十二主神的名字都还给老师了吧。

接着她又在那自说自话起来，“我以后也不生孩子，阿尔忒弥斯是神都害怕，我更害怕。”

“妈妈以前也害怕啊，但是生了你和妹妹之后，又有了许多新的生命体验，比如就像这样你陪妈妈聊天的美好。”

“哦，那你如何评价阿尔忒弥斯的做法呢？”

“我……我能理解她吧，但是也不能随便评价她的做法。”我实在无力应对了。

“不随便评价别人是对别人的尊重，阿尔忒弥斯是神，你可以说说。”这感觉像是她是我的咨询师带着我一起探讨关于阿尔忒弥斯的看法，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感同身受过咨询室里的家长和孩子，所有的摔门和关门，都是你不懂我，再和你说也没意思了。不久，我也会被我的孩子以这样的方式拒绝沟通吧。

怀中的二宝醒来了，我好像终于找到逃脱的理由一样，赶忙给她换纸尿裤、冲奶粉去了。

大宝还在那自说自话：“阿尔忒弥斯是神，神是不死的，有一天她会结婚生孩子么？你的老舅舅的生命线被命运三女神给剪断了……”

先生回来之后，我给他讲了我的老舅舅过去的一些事情，好像这样才能和他老人家告别。谦谦君子，绝尘归去。

同时，也给他讲了跟女儿聊天的狼狈。先生只是淡然一句：“大道至简，不必多虑。”独独留我在老舅离去的悲伤和被神兽勾起的焦虑中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