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晚开的花事

那一晚老牛不在家。或者,许多晚老牛都不在家。再或者,每天晚上老牛都不在家。

那个晚上老牛究竟去了哪里,或者许多晚,老牛都去了哪里,再或者每天晚上老牛都去了哪里。

整个双木镇的人都开始疑惑了,他们每一个人都睁大了眼睛伸长了嘴巴,他们把耳朵竖起来,可最后还是没个准确的答案。

老林每次走在大街小巷里,路过的人都会停下来,然后跟他打听着那个夜晚的事。

没用上几天,老林的嘴就成了一台复读机,他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内容,一个字都没差过。

那天夜里十二点多,老林带着两个外来的亲戚来老牛家借宿,老林的二女儿结婚,家里来人多住不下。老林远远地看着老牛家黑着灯,那个时间,整个双木镇都在打着呼噜,三长一短,有人翻身说着梦话,有人一边咬着牙齿一边放着很响的屁。

老林想着老牛一定是睡下了,于是老林一边伸手去拽老牛家的门一边大声喊着老牛开门!

老林的手在触摸到大门的瞬间突然停了下来,他摸到了门上有把锁正把门锁得紧紧,老牛不在家。

九点多时他还看见老牛去他家的经销店里买酒,怎么大半夜竟然不在家。亲戚不能睡在大街上,于是他又带着他们去了别人家。

就这样老牛不在家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第二天一大早整个双木镇便都知道了。人们有事儿没事儿地从老牛家的门口经过,他们看见老牛家敞着门,老牛在院子劈着柴。老牛回头看见他们,他们笑着和老牛招呼,起来这么早?老牛说不早了,天都大亮了!

老牛是双木镇出了名的能干的人,上山下地,抓鱼摸虾,一年四季没有一天是闲着的。

他的名字许多人都叫不全,但大家都知道他叫老牛,虽然他根本就不姓牛。

老牛的媳妇几年前就出去打工了,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儿子读了个中专毕业后去了南方,在一个小厂子里管理机器,一年四季没有假。

老牛一个人在家伺候着所有的牲畜和三十几亩地,大家都说老牛是个好男人,可他的媳妇从嫁给他那天起就嚷嚷着要和他离婚。

其实结婚前她就后悔了,她想退婚,只是她爹火爆的脾气硬是压着不放口。她记得那天吃饭的时候她对她爹说,这婚,我不中意,不想结了。她爹瞬间像个点着了的火药桶,一下子从炕沿上跳起来,她看见筷子和碗还有无数个白花花的米粒在空气中翻滚着,它们朝着不同的方向翻了无数个跟头,翻啊翻,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最后有啪的一声,那碗跌落在地的中央,碎成了许多瓣。

她爹大着嗓门喊,你大姐订了婚又退,你二姐订了也退,轮到你,订了还要再退!相对象的时候眼睛都瞎了么?你们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你那四个没娶媳妇的弟弟还觉得丢人呢!这婚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就这样,老牛和他媳妇结了婚,可老牛做得再好也始终没能走到她的心里,她紧紧关着她的门,他是她父亲压在她后背的一块大石头,是孙悟空背着的五指山,每一天,她都感觉透不过气来。

她在儿子读中专以后就出去打工了,说是在澡堂子里给人搓澡,不过冬天回来时,整个人都是白白嫩嫩的,她烫着时髦的卷发,抹着大红的嘴唇,看起来年轻了不只十岁。

老牛一个人在家起早摸黑,所有的人都说老牛是整个双木镇最累的男人。他皮肤被晒得黑亮,嘴唇长年干裂着。他和他媳妇走在大街上,怎么看怎么不像两口子。

年初三,媳妇就火急火燎地出门了,说是正月活多,搓一个澡是平时价格的两三倍。

后来,困扰双木镇很久了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某个春天的早上,天还没亮,老牛从关老八家的大门缝里挤了出来,他回头轻轻地合上了那两扇大铁门,然后快着步子走回家去。

这一幕被对面的房老三看到了,前晚他吃了不新鲜的豆腐,一个晚上都在往茅厕跑的路上。

双木镇的大街小巷立刻多了许多的热闹,男人的酒桌上,女人织毛衣的炕头上……他们有声有色地描述着那些没有被人们看到的细节,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被补充得齐齐整整,他们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身临其境般。

秋天过去的时候,关老八从外面的工地上回来了。

不知道是哪一天哪一时哪一秒关老八知道了这个事,没有人跟他说,可他还是发现了。

至于怎么发现的,镇上流传着很多的版本。

有人说第一场雪过后,老牛家的自来水冻住了,于是老牛总去关老八家提水,关老八家地势高那水上不去,也是一滴一滴地滴,大半天也滴不满老牛的一桶水。而老牛的四周哪家水都比关老八家多,可他偏要绕远来老关家。这个异常的行为引起了关老八的注意,于是起了疑心。

还有的说是老牛给关老八老婆打电话时,被关老八听到了他们的情话。

还有的说是关老八无意翻他老婆手机时看到的了一大排老牛的来电记录……

总之,什么样的版本都有,具体是怎样的经过,终究是没人知道的。老牛不会出来说,关老八不会,关老八他老婆更不会。

那天傍晚,人们看见卫生院的小护士去了老关家,不多时又走了,一连几天。后来人们知道,关老八找了医生开了好几天的营养针,给他老婆的。

不吃饭,人会死。

又一天关老八喝醉了酒,他躺在路边的雪地上胡言乱语,他一会儿指着天骂,一会儿又捶着地,最后他竟趴在了那里哭起来。

天放黑的时候,几个路过的初中生把他架回了家。

关老八倒在炕上,他老婆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关老八嘴里一个劲儿地喊着,桂芝,桂芝……她还是一动也不动。

关老八摸出了根烟抽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对她说,桂枝,你和老牛断了吧,咱们好好过日子。

桂枝侧着身子,脸上有泪水正在流,湿了大半个枕头。

她听到“老牛”这两个字从老八嘴里说出来时,她的心瞬间痉挛了起来,缩成一团。她忽然放声嚎啕起来,那声音像冲出闸门的水,一路汹涌着狂奔着,它们有太多被压抑得太久了的能量,那些能量没有出口,它们要爆发,要彻彻底底地爆发出来。

老八抱着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她伏在他的肩头,哭得起起伏伏。

他说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哭出来,就都好了。

桂芝就一直哭,她的眼泪止不住,她看着它们淌成了一条河,比镇子西头的那条河还要大,它们浩浩荡荡地一路奔下来,带着她所有的故事奔下来,然后去了更远的地方。

和老八在一起日子,她觉得她的河早就干了,就像镇子西头的那条河,不知哪个年月起,忽然没了水。她的河一点点裂开了缝,每个夜晚,她都听到有新的缝裂开着,朝着所有的方向延伸着……

老八常年在外面的工地上干活,这些年,家里虽然有点儿家底儿,可老八的身体早就累坏了。腰疼腿疼,浑身都疼。

她已经不记得她和老八最后一次睡在一个被窝里是几年前的事了,她记得那个夜晚他努力折腾了很久,到底是不成。那晚开始她便失了眠,她听到有条河忽然没了水,那缝一个又一个裂开着,然后她听到有条小鱼在那缝里呼吸的声音,那呼吸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她还听到窗外的风忽然打掉了一片叶子,然后又掉了一片,然后是第三片,还有第四片……那些叶子从树上掉下来,它们在地上不停的翻滚着,哗哗啦啦,它们跟着风走,没了方向。

她睁着眼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变白,她的眼圈黢黑,嘴唇苍白。

后来他们便分开睡了,一个睡东屋,一个睡西屋,反倒是省了很多事儿。

老八每年都是过完年就去了外面,冬天的时候才回来。

别人都说,老八别那么干了,累坏了身体不值。

老八笑笑。

老八依然早早的出去,绑钢筋,修铁路,修高架桥……啥给钱多就干啥。

老八的三个儿子也都在外面打工,当年为了生个女儿领着媳妇东躲西藏。这些年农村格外缺姑娘,娶媳妇的彩礼更是年年水涨船高。本地的姑娘都不停地往外跑,要么加嫁到城里,要么出去打工直接不回来了。镇子上仅有的几个姑娘,几十个光棍都惦记着。就是离了婚带个孩子,都照样嫁个好小伙子还得再要十几万的彩礼。

老八出去干活,桂芝一个人在家照顾着田地,也并不轻巧。

那年六月,镇子上的沙果树都结了鸡蛋黄那么大的果,唯独关老八家门口的那棵却又半路忽然开了一树粉白的花。走过路过的人无不称奇,那枝头既有不小的果子在生长,又有茂盛的花在招摇,千百年来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事。

那白花花的一树开过了整个夏天,双木镇的夏天本来就特别短,那些花刚好开了一夏。

八月刚到便来了第一场霜,那些花努力了一个夏天终究是场徒劳。老天还是没有给那些新结的果子一个长大的机会,没长成的小果子涩涩的麻嘴。人们吐出嘴里的又赶忙扔了手里的,然后摇摇头说,真是可惜了。可惜了那些花儿,开得不是时候啊。

是啊,那些花儿开得不是时候,太晚了。

老牛就是桂芝生命里的那场晚开的花。

他见她一个女人在家,房前屋后翻地耕田,四外圈的重活他都抽空给她搭把手。

她要伸手,他便回头笑着说,不用你,这活女人干不了。

他在她的房前屋后耕田,她在一旁看着。隔着篱笆,房老三总能听到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声音。

他来了。

她在夜里听得到西边的那条河忽然丰盈了水,那水流进了每一条旱裂的缝儿,咕嘟咕嘟,那小鱼摆着尾巴,愉快的呼吸。那些水缓缓的流淌着,流过她生命里许多个静静的夜晚。

水流过去,她听到窗外的树开始生长了起来,许多叶子一片片舒展开。她听见门口那棵结了果子的沙果树正在开着花,一朵,两朵,三朵……直到开得满树。

那些花开得明晃晃的,她在树下看着那些花,她仿佛看到那些花结了许多的果,红的,黄的,还有蓝色的…… 它们挂在了枝头上,每一颗都在风里摇来摇去,特别的好看……

那些果子终是没能等到成熟的那一天。霜后它们都挂在了树上,风雪里摇摇晃晃着,那未熟的果子瘦瘦弱弱,皱着黑绿色的皮,皮下是一肚子的苦涩。

冬天过去的时候,老牛忽然被查出了癌,是晚期。

镇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除了老牛自己。

正月还没过完,关老八就带着桂芝出去打工了。

老牛的媳妇留在了家里,给老牛洗衣做饭。

春天时,人们发现关老八家门口的那棵沙果树再也没有发芽。

那棵树始终保持着冬天的姿势。

人们都说,那棵树的死只是因为那一年多开了一次花而已,那是一些不该开的花。

确实是一些不该开的花。它们开错了季节,它们开得太迟了。

是啊,那些花儿,确实开得太迟了。

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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