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家的院子,从外观上,非常象一座园林,沿坡而上,种的棕榈树,柿子树,橘子树,柚子树,四周的围墙青砖围砌,高大森严,果树正是花谢结果的时候,落了一地花瓣,染红泥土。
院子后面是有片竹林,山里空气湿润,气候温暖,一年中的竹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龚太太喜欢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暖洋洋地射过来,山涧听得到她的诵读声。
待我长发及腰
尔来寻吾可好
观遍人间君子遥
皆无尔之逍遥
几经世间仍枉
却话虚度今宵
何处明了意凌霄
永愿与君偕老
阳光透过竹林,斑驳陆离,一切都是亮堂堂的,彩色的斑鸠舞着翅膀,两只眼睛转动着,龚太太说,你也来听诗吗,你也喜欢。
斑鸠的小脑袋转了几转,飞走了。
人要是生出一双翅膀,想去哪里,就飞向哪里,该多好。20岁的龚太太不由地想。
看看天色,该回去了,龚老爷习惯深夜猫在客房里,清理他每天做生意的账目,累了,就睡在里面,很少回到寝室,多数时候,龚太太独自安睡,从嫁进龚家门,龚老爷就是这习惯。偶尔兴趣使然,才到龚太太的房间,因此,三年才有了女儿云烟。
龚太太17、8岁的芳龄,周围老妈子丫鬟下人一群,龚太太起初活泼,和他们一起闹着玩,龚老爷年近五旬,虽说也正当年,但毕竟老态初现,看了呵斥下人不成体统,以后,只有翠娥陪在身边,龚老爷经常出门,一连数月不回家,在家就是宴请宾客朋友,仿佛娶回来的小太太不存在。
龚太太这时候渐渐想起爷爷给她说过的那些话,体会出其中的含义。
这真是一首好诗。
可惜无人能懂。
她只能读给自己听。
然后读给云烟听,都说母子连心,龚太太异常珍惜这个龚老爷不经意给她的这枚果实,她甚至感激涕零,这个女儿是来怜惜她繁华的孤单寂寞,送给她慰藉的礼物。
龚太太想过许多龚老爷不喜欢自己的原因,把自己深藏起来,又觉得太苦,反反复复,云烟的来到暂时缓解了这种忧虑。
但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像是受了惊,不听使唤的奔腾,本来轻度失眠的更严重了,翻来覆去在床上,有个声音渐渐飘来,龚太太努力想捉住这缕声音。
应是胜利归来时
与卿共度良宵
盼携手同老
愿与子同袍
待尔长发及腰
吾妻归来可好
看遍天下依依草
皆无君妻缥缈
几经繁华依旧
却无留恋今宵
行遍天下亦逍遥
惟愿与卿同老
行军的队伍,向前推进。少尉闫凡宇坐在车上,严肃沉默,然而,他的内心,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波澜不起的童男时代。
按照少尉的经历,久经沙场,近来前途一片光明,作为一名军人。他信奉忠诚尽职,在战场上书写自己的生命篇章。他有着浓郁的书卷气质,同时拥有投笔从戎的豪情气概,这样,闫凡宇看上去,犹如一株茁壮生机的云松,傲岸威风,他自己也得意这种所向披靡的男人味道。
但是,一切皆因去龚家做客悄然改变。
他是不相信女人的。
南京城里那么多蹬着高跟鞋,把直发弄成卷发的时髦女郎在他身边转悠,灯红酒绿的舞池里,沉醉作乐,他应酬又厌倦,他热情又鄙视,好像两个阴阳人在交替。
难得回到乡下老家,虽然有他看不惯的。比如教书先生父亲的迂腐固执,母亲的唠叨,祖父没完没了的斥责,都是他难以忍受的。
最讨厌的还是父母不顾他的反对,给他定的娃娃亲,对方竟然也是私塾先生,父母说对方好歹也是识文断字的人家,规规矩矩的。气得他和父亲大吵一架,假期没完,想赶回去。如果不是他的上司,上尉执行任务路过县城,被龚家老爷邀请,提及正在休假的闫凡宇,闫凡宇便提前回部队了。
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他不相信一见钟情,他嘴里对那些女人常常说出这句话,正是因为他不相信。可是,他随着大家走进龚老爷的客厅,大家宾主言欢,没料到,龚太太,她来了。
光亮下的龚太太,最多18、9岁的样子,说她是大姑娘都行,她穿了一身米白色绣花长裙,生完孩子的身形能看出隐藏的丰满,黑发珠玉,没有盘发,用金杈别住发根,长长的垂在身后,闫凡宇一看,整个心被龚太太吸引了,他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出于礼貌他只能装作随意的样子扫描她的那抹长发,诗一样的韵味,她的脸庞,带着做了母亲的幸福,留存了少女还未退完的羞涩。
那一刻,一见钟情,他相信了。
同时,闫凡宇相信了天意,龚太太爱好和他这么近,同一首诗,他读这首诗时,多次幻想出如此的爱人,原以为那是诗人的幻想。
见到龚太太,闫凡宇认定,这首诗为他和她而作的。
接下来的日子,他无法安静,终于,他决定冒险一次。
龚太太在竹林里吟诵完她的诗,款步往回走,这竹林圈在龚家的大院内,成了里外两层。一个小孩走过来,喊她:龚太太。龚太太随口答应了继续走,龚太太,小孩又喊:你的东西掉了。然后跑走了。
龚太太回首看见,刚才走过的地方,放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她看看周围,小孩早跑的没有影踪,弯腰捡起来,用手一摸,里面有纸张的样子,想抽出来,信封上一行小楷:小心,回家再看。惊的她一身冷汗,四周依然没有人影,鸟儿叫得更欢了。
信,是闫凡宇写的,很简单,约龚太太晚上到山后的土地庙里见面,不见不散!
龚太太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度过一个白天,翠娥抱着云烟来了几次,以前,她会逗她玩好一会,今天,她的心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拉住,不让她安定,她让翠娥抱到奶妈房间去,我有点不舒服,要休息一会,不要让人打扰我。
龚老爷不在家,不知道去了哪里,男人总是在忙。龚太太反复看了那封信,她猜都猜得到是那个搅得她神魂荡漾的年轻军官,仅仅见过一次,没有约定的一次,她记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也记住了她。
去?不去?
乡镇上,龚老爷忙完生意上的应酬,想起女儿云烟,有一星期没见到女儿了,看看时间,才到下午,决定赶回家,临走去布庄为太太和女儿扯了绸缎,买了泥捏的孙悟空和猪八戒,要了轿子,往家赶。
山路弯弯,紧赶慢走,到家依然天黑了,当龚老爷扣完大门,正等着,门开了,龚太太看见他:老爷?
太太?
老爷回来了,来人啊!
下人们闻讯出来。
这么晚了,老爷怎么没叫咱们去接您啊?
不用了,觉得时间还早,还是天黑了。
太太,这是给你和云烟买的,
佣人接过稠料。
云烟呢,我的云烟呢。
老爷,先进屋,歇一会,喝杯茶,我去到厨房让厨子给你弄点吃的。
对了,你知道是我回来?跑来给我开门的吧。
龚老爷因为做成一笔利润丰厚的生意,心情很好,饭桌上,多喝了几杯,没有独自就寝,在龚太太的房间里睡到次日半晌。
夜晚的山里,几乎找不到亮光。土地庙离龚太太家并不远,一个多个时辰足足可以到达。闫凡宇计算着,来回跑了无数次到路口张望,除了不时传来的狗叫,什么都没有。
发生了什么?路上会不会遇到情况?闫凡宇骂自己太自私,一个大户人家的媳妇,黑灯瞎火地走山路,多危险的事,亏的自己是个军人,他在那条小路上来回走,希望能接到正在赶来的龚太太,然后,把她一把抱在怀里,对她道歉,骂自己该死,不该让她这样冒险,然后告诉龚太太,这是最后一次,他只想见见她,他爱她,就可以了。
当他失望后,回到庙里,在黑暗中询问,谴责,懊悔,不一会对龚太太的思念,渴盼,爱慕压倒了不安,有几次,他到了龚太太家的门前,外院没有守门人,他狗一样在黑暗里盯着门,直到天蒙蒙亮,才返回住处。
第二天,闫凡宇依旧去了土地庙,龚太太没来。
第三天,闫凡宇又去了土地庙,天蒙蒙亮时,他靠在墙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他不停地沿着一面是悬崖峭壁,一边是滚滚的长江的小路奔跑,跑着跑着,满天洒下了白雪,把整个路淹没了,他再也跑不动了。
先生、先生、先生,耳边传来女子的声音,闫凡宇抓住那声音,是你吗,龚太太,龚太太,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使劲挣脱他,先生醒醒。闫凡宇睁开眼,翠娥站在他跟前,说,你是少尉闫凡宇先生吧!
闫凡宇揉揉眼睛,发现天已大亮 ,你是?
我们太太给你的。翠娥把牛皮信封递给他,正是自己给龚太太的信封,上面的哪行字迹还在。
闫凡宇迫不及待地翻看,里面是几页信纸,写满了字。
她为什么不来?她知道不,我在这里等了她三天。
老爷回来了。我们太太让你快回去,别让她担心。
以后呢。
不知道。
翠娥急急离去。
闫凡宇终于没有和龚太太见面,带着龚太太给他的信笺,回部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