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恕
那时,我大概有五六岁吧,住在山东堡二条胡同的姥姥家。一个大清早上,我去了前院的大娟家。拉开大娟家的门,正发现大娟站炕沿边上,笑嘻嘻的,抬着她爹爹的头,往前推去。因为大娟的爹爹是躺在炕上的,大娟爹爹的头是紧贴着炕沿边的,大娟站在那里,几乎和她爹爹一边高,所以,大娟往上抬她爹爹的头,又竭力地往前送着,也叫往前推着。大娟嘴里还催着她爹爹快点起来,别再睡了。这时,大娟爹爹的枕头已经被大娟拿到一边去了,于是,即使大娟的爹爹要重新躺下睡觉,也只能枕到木头的炕沿边上了。大娟是决心不让她爹爹睡早觉了。
“这孩子……”
大娟的爹爹说着,并笑着,好像不让他睡懒觉,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大娟爹爹的嘴巴列开着,那快乐像是从肠子里面被顶了出来。大娟爹爹身子顺着大娟的劲,坐了起来。
大娟的爹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把他自己一个大大的后背给了大娟,好像一座山,就算古代的愚公来了,他也只能一点点地挖山不止才行,一下子,是动不了他一根毫毛的。
因为大娟的爹爹高大而壮硕,无论是躺在那里还是坐在那里,都会占着半铺炕的地方,而大娟便是我这般年纪,他们爷俩对比起来,好像一匹战马和一只小免子。一时间,大娟不知如何了。大娟的爹爹便是继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且,情绪是高涨的,从后面也能看到他仍然想笑的样子。
大娟爹爹的这个样子,是逼着大娟再想办法。
果然,大娟又想出一个办法。大娟跳上炕来,她站在爹爹的面前,一边想着办法,一边还是笑嘻嘻的。
大娟站在炕上,大娟被那铺炕和那铺炕上的爹爹显得没有了似的,她还能把她爹奈何得了吗?想要让她爹爹不睡懒觉了,肯定是推也推不动,拉也拉不起来的。当然,大娟嘻笑了一阵子便有办法了:不是拉不起来推不动吗,她便双手套成一个圆圈,直接套在她爹爹的脖子上,嘴里还说,“就不让爹爹睡懒觉!”大娟说着就用那双手做成的套子,往上,也是往前套她的爹爹,大娟连套了几次,大娟的爹爹都是纹线丝不动。这时,大娟的娘从里屋厨房里走出来,看样子,是在做面食,她双手粘着面屑。大娟娘满脸喜悦,像似观看着一出好看的大戏。大娟娘看着大娟几次都没把她爹爹套起来,便冲着大娟递着眼色,轻轻地说了一句,“再使劲,就让你爹睡不成懒觉。”
大娟得到了娘的鼓力,更是重新开始试着她的第二个办法了。
大娟拍拍了那双小手,像是气功师在出拳之前运气,运足了气的大娟,便又一次把双手套在一起,又一次直接去套她爹爹的脖子了。大娟和她爹爹面对面,只见她使劲地往上抬着。大娟人小,力气却一定要大无边的样子。大娟满脸通红,嘴都累歪了,细细的脖子上,一条条的青筋凸在外面。因为大娟根本就没有大无边的力气,身子骨连她爹爹的四分一还不到吧,大娟所谓的力气,便是身子使劲地向后仰着。大娟就这个样子坚持着,此时,大娟的爹爹若真的还不起来,大娟就有可能累得松开了双手,然后,自己会一下子向后仰去。就在这节骨眼上,大娟的爹爹哈哈地大笑着,顺势抱住了大娟。
“哈……”
“哈……”
大娟全家老小一起大笑起来。他们笑着说,还是女儿能治得了当爹的,谁都叫不起来爹爹。娘叫了一声,爹爹不理,哥叫了一声,爹爹不理, 只有这个宝贝女儿叫爹爹,爹爹才不能不理,要是女儿给他来这一“套”,他便是懒得起来也得起来了,而且,还满心欢喜地起来了。
大娟是让我羡慕的。大娟爹爹抱着大娟的那一瞬间,差点让我哭出声来——我很想让一个叫爹爹的人也来抱抱我。
以后的几天里,我的眼前总能浮现大娟在双手搂着爹爹的时候,她爹爹又顺势抱着她的情景。我没有爹,我只有爸,还不在眼前。我从小就住在姥姥家,能够顶替爹爹或爸爸的,就是我姥爷了。当然,我姥爷爱我并不比大娟爹爹爱她少一点。现在我要想的问题是,怎么样也让我姥姥家出现大娟家的情景呢。我需要我姥爷抱抱我吗?当然。而且,我姥爷平时也是抱过我的。那么 ,现在我更需要在大清早上,用大娟的办法,把我姥爷叫起来,然后,全家人一起大笑,说,除了这个小丫头,别人还休想叫起这个爱睡早觉的老头子。
对,大娟能的,我也能!
一天,天色渐亮。看着躺在炕头上的姥爷正蒙着被子睡大觉,我在想,机会是不是来了呢?每天到这个时候,都是我姥姥早早就起来了,隔壁的大舅妈起来了,总之,女人们起来了,男人们还在睡着——我姥爷睡着,我大舅睡着。当然,孩子们也是可以睡着的。今天,我心里有个计划,便是睡也睡着了。
开始,我站在炕沿边上,叫我姥爷起来,我姥爷只上把被子拿下来——山东人睡觉时爱蒙着脑袋。我姥爷露着半个脸,他很奇怪地看着我,觉得我今天异常。而我,却也嘻笑着,还比大娟多了一个招数:撒娇般地扭着屁股。可是,还没等我姥爷说话,我姥姥便从屋子后面走了出来——我姥姥家里的后面有个小屋,是做饭的地方。我姥姥说,“不想睡了就在炕里面玩,别闹人!”
听我姥姥这话,我只老实了一会,等我姥姥进了里屋时,我便又开始行动了。
我故伎重演,推着姥爷,叫他起来。
我姥爷这时一本正经地仰过他的头来——因为我姥爷也像大娟爹爹那样,枕头在炕沿边上,等我好容易抽掉了我姥爷爷的枕头时,我姥爷便只能仰着头来看我了。我老爷一点也不想笑的样子,他很严肃。因为我姥爷要看得见他头顶的我,若是他的头不动,睛睛便只好翻向头顶才能看得见我。我老爷像似被我气得翻白了眼儿。可是,这一次,还没等我撒娇扭屁股,我姥爷又把边上的枕头拿去,把被子往头上使劲地掖了掖 ,继续睡觉去了。
怎么回事啊?大娟家的情景怎么就不能在我家重现?
我不甘心,想着大娟的第二个招法,便也跳上炕去。当时的这铺炕上还有小舅和小表妹。我学着大娟的样子,把我姥爷的被子掀开,双手套成一个圆圈,套住我姥爷脖子,正待要来个大娟与她爹拥抱的情景再现时,我姥爷生气了,他猛地掀开被子。
“你这个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我姥爷把我轻轻地推向一边,他还不解地看着我。
我姥姥从后面的屋子里走出来。姥姥的鼻子上抹了一些煤黑。
“谁知道这孩子,哪有像今天这样闹人的事?“
因为我姥姥的声音大了些,我小舅,还有我小表妹都醒了,他们也都用了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同样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了。
这时的我,愣住了。是啊,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没有大娟家的情景呢,我哪里学得不对了,还差哪?
这样过了几分种,我姥爷大概觉得我终归还是乖孩子吧,便轻轻地哄了我一句,“去吧,不愿多睡就在炕里玩去吧,别闹啊。”说着,又躺下去了。我姥爷继续蒙起被子睡去了。
我坐在一边不说话了。
屋子里已经有烟了,还有热气,这都是因为我姥姥在后面的小屋里做饭,炉子里的烟和着饭锅的热气一起往外冲的缘故。
我哪不对了?我和大娟用的是一个办法啊!
我坐在那里继续思索着。就这样,我一直坐到全家人都起来了,我一直坐到我姥姥叫我吃饭,也没想明白,我哪做得不对了,我为什么用了同样的办法,而出现了不同样的结果。
吃饭的时候,我姥姥,我姥爷仍然像过去一样,把他们认为好吃的东西多我点,仍然像过去一样,催着我说,多吃点,多吃点。而我,却还一直在那里纳闷:我哪不对了?
那是童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