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生长在中游的长江边上,十八岁以前,总心心念念着两个地方,一是北方的山川平原,二是下游的江南水乡。偏偏十八岁以前心走的快,人走的慢,对这两处甚少涉足。于是对于北方和江南的印象几乎只停留在书本和影视剧中。我一度以为北方姑娘就是那种个子很高,说话声很大,很泼辣很豪爽,很能喝酒,一个人能顶几个男人的姑娘;我一度以为江南水乡的姑娘都是轻声慢语、娉娉婷婷、心细如发,被将养的如同苏杭的黛山烟水、秀木巧楼和四月园林一般水灵多姿的姑娘。
我家乡的姑娘不是这样的。我家乡的姑娘好看者少,多的是耐看的。第一眼稀松平常,也就那么回事儿,却是越看越好看,久而入味,看的久了就能看进心里去。她们既不彪悍也不温柔,却是个顶个聪敏机灵会来事儿。她们就像白米饭,不咸不淡,就像油盐酱醋,既不特别,也不出众,但是少一顿就不算是一餐完整的饭了,少一天就能让你想的心痒痒。
她们就像我家乡这中游的长江水一样。我到过上游的金沙江,见识过虎跳峡下尚未经任何驯服的长江最野性的样子,峡谷里如同闷雷滚动,十米浪花拍击在巨岩之上,那是神仙都无法驾驭的大自然的神奇伟力。我也曾到过长江下游,见识过入海前那已如同暮年老僧般不起波澜的江面,辽阔而平静,仿佛能容纳天地,却又不为这天地所动。但中游的长江水是变化多端的,时怒时喜,怒时惊涛拍岸叫你不敢靠近,喜时又温顺如池塘让你忍不住与它亲近,似乎无迹可寻。
十八岁以后,无论我身在何处,无论是飞驰于路上,还是静坐于他乡,无论有伴还是孤身,每当午夜梦回或是酒后微醺,穿越万里河山,我总能看见那座江边的城。偶有人问起,你家乡的姑娘是什么样子的?第一个浮现在我眼前的永远是栗子姐的模样。
(一)
大概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问我妈,咱俩明明用一样的洗发水,一样的沐浴露,为啥你整天身上都是香香的,我身上就没有香味儿呢?我妈边笑边使劲儿撸了撸我的头发说,你又不是姑娘儿(女孩子),哪有儿子儿(男孩子)整天身上都是香香的?从我记事起,我妈就喜欢撸我头发,直到我身高渐渐超过了她,直到她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到我的头,直到我可以一只手把她扛起来,她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她的回答显然并没有解释当时作为傻小子的我心中大大的疑问,而我也执着地带着这个疑问很多年。直到上大学后一次偶然看了《闻香识女人》,不经意间被老影帝阿尔·帕西诺那句颇为玩味的台词点醒了——“The hair, they say the hair is everything, you
know.”当时我伸手薅了薅自己脑袋顶上扎手的板寸,心想就这么几根毛你还想存得住香味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闪现出这段回忆,大概是时隔多年再次踏足这片故土,就像换了幕景的舞台,台上不重样地上演着一幕又一幕相似的悲欢离合,台下的人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波又一波。尽管过往已如冰雪消融,但我依然能感到这片土地的温热。它像是在欢迎,又像是略带伤感,就像母亲面对离家许久却突然归来的孩子,总会一边按捺不住诉说着重逢的喜悦,一边又轻轻埋怨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家。
又大概是,此刻面前这个看起来凶巴巴的,水灵灵的大眼珠子瞪得像灯笼一样圆的小姑娘勾起了一些我对于往事的追思吧。小姑娘约莫八九岁,我总觉得她好熟悉,可又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像是记忆被人揉碎了,又仿佛是迎着光看过去,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可就是还原不出它本来的样子。
小姑娘刚洗完的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肩上,传来一阵淡淡的清香,就像在烈日炎炎的夏天朝你头上浇上一瓢凉水,让你一下子觉得整个天地都是爽朗的。额前的几丝刘海被风吹的有些凌乱,肉嘟嘟的小脸像轻熟的桃子一样,是莹润的粉白色。但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此刻却气鼓鼓地盯着蹲在他面前的那一大坨,啊也就是本人。而那一大坨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小姑娘紧紧护在胸前的那个纸袋,喉结频繁上下滚动着。
那个纸袋里装着满满一袋糖炒栗子,刚从旁边那个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炒出来的。我真好奇,这小姑娘怎么不怕烫?尽管她把袋口紧紧扎住,可那股久违的香味还是能丝毫不减地传达到我的脑子,再精确地反馈给我的唾液腺。这场景,我敢说,如果这时候小姑娘大喊一声,那我自己都觉得过来俩警察叔叔带走我没什么好冤枉的。
“小丫头,你就给我吃一个呗。”我摆出可怜巴巴的嘴脸,就像我小时候管爸妈要礼物时百试不爽的那样。
“不!给!”小姑娘撅起嘴巴,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你那么大一袋呢,你一个人哪吃得完啊,就给我一个,就一个好不好?”我伸出一只手指。
“不!好!”小姑娘说着,鼻子皱了皱,攥紧纸袋的小手又紧了紧,往后稍稍退了一小步。
“哎呀小伙子你这袋马上就炒好了,等一会儿吧,别逗这小丫头了,她打生下来吃这栗子长大的,你要她的栗子那比登天还难。”旁边炒栗子的大爷看不下去了,停住他的铁铲,拿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笑着冲我说道。
可我此刻玩儿心上来了,偏就是想逗逗这小姑娘。我就是觉得这小姑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我往前紧挪了两步,离她只差半米的距离,双手摊开伸向她,“就给我一个呗。”
“妈妈!”小姑娘毫无征兆的大喊一声,吓得我一颤,慌忙站了起来,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
“哎呀阳阳,你就给这个叔叔一个嘛。”从店铺里传来一个声音,紧接着是脚步声。在我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刹那,就像是从沉沉的睡梦中被一颗炸雷惊醒,环顾黑黢黢的四周,一下子竟无法分辨是真实还是仍在梦境。
那个脚步越来越近,我感觉自己仿佛走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远方出口的亮光越来越近,我忍不住想要奔跑,冲向那里,去沐浴在阳光之下。
(二)
我有很多年没去过小溪塔了,小时候妈妈总会带我到这里来拜访她的一位儿时好友。我就被她们抱着、背着、牵着走在黄柏河畔,那时心里还不曾装着远方,对于河上来往的轮船也只是报以短暂的好奇。那时沿河两岸还不曾修缮,很多地方都是泥土地直接延伸到河里。我边走边踢着河岸上的碎石,有时会惊动一两只卧在旁边草丛里的猫狗或是惊起不远处憩在岸边的一排水鸟。汽笛响起,江风掠过,吸进肺里的是带着些许腥味的水汽。有时她们会带我逛逛红墙灰顶的老城区,稀稀拉拉的门店商铺点缀其间,下棋乘凉的老人,嬉笑打闹的孩子,来往匆匆的中年人,屁股冒着黑烟的公交车,各个窗户里传出来的人声、电视声间或夹杂着食物的香味……那个年代特有的烟火气息和市井画面,至今仍像电影胶片一样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当然,一切都变了。当我再次走在平湖大道、宜兴大道和明珠路上时,一切都是陌生的。我长大了,小溪塔也在长大,老掉的坏掉的东西都是要换掉的,新的东西会不断填补时间匆忙留下的空隙。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渴望那些熟悉的声音和香味能像捉迷藏似的只是藏起来,当他们玩儿够了就会跑出来拽住我,把我拉回到过去那个每当我们说出自己又长大了一岁时,总带着几分骄傲与迫不及待,而不是变成后来那种唏嘘与失落的年岁里去。
我就是在那样的年岁里,第一次见到栗子姐的。
我妈是栗子姐的班主任,我哥和她从小学就是同校同学,但一直不同班。那年我刚上小学,他们刚上初一。我哥和我性格不一样,他开朗好动,我寡言喜静,他小学时就是孩子王,而我一直就喜欢一个人待着,好多人都说这弟兄俩真不像一个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上了中学,我哥更是如鱼得水,成了学校里的交际花。他学习成绩好,为人随和,又多才艺,很快身边就聚拢了一群玩得来的朋友。那时每到周末,他们就出去聚会,有时也会到我家。
栗子姐在他们中间并不出众,我只记得她喜欢把马尾扎的很高,还有一点歪,然后就是,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香味。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才刚长到及她胸前的高度。我就傻傻地站在门口,盯着这个首次造访的姐姐,哦不,准确地说是她举在胸前的那袋糖炒栗子,一定是刚出锅的,我都能感到它的热气。我哥绕进来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叫人啊。”
“哦,姐姐好。”我这才把视线移向她的脸。很清秀的一张脸,小小的,孩子气很足,五官却很精致,柔和的眉峰下一双鹅卵石般清亮的眼睛,仿佛里面汩汩流淌的是灵动的泉水。不难看,却也没有十分动人的颜色。
“你好。”她腾出一只手捏了捏我的鼻子,这让我一愣。我身边的长辈也好,哥哥姐姐也好,从来都不曾做过这个动作,他们通常更喜欢像我妈那样撸我的头发。不管是那以前,还是那以后,都只有栗子姐会做这个动作,而这,也成为了我关于她为数不多的专属记忆。
“你喜欢吃栗子啊?”
“嗯。”我点了点头。
“呐,拿去吧。”
我开心地一把接过来。人来的越来越多,爸妈不在家的时候,也就没人管我。他们在客厅里聊着、闹着,我一个人坐在饭桌上守着我的那袋栗子。这对我来说是件艰难的事,那时我刚开始换牙,咬不开,又剥不动。栗子一凉就更不好剥,我只能坐在那儿干着急。此刻我无比期望妈妈赶紧回家——平时都是她剥给我吃的。
“我给你剥吧。”栗子姐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我身边。我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盯着她剥栗子的手,闻着那股好闻的味道。她的手指像妈妈,都是又细又长,只不过妈妈的手更粗糙一些,不像我哥和我爸,有粗粗的指节。她剥的很熟练,两三下就能剥出一整个的栗子,然后直接塞进我嘴里。她的手指像在律动着跳舞,让我久久移不开目光。
“平时都是谁剥给你吃呀?”
“妈妈,有时爸爸也会,但爸爸剥的不好。”
“你哥呢?他不管你吗?”
“他只会咬开,然后再咬成好几瓣,最后还剩好多在壳里。”这句话逗笑了她,她笑得用手撑住额头,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姐姐,你也爱吃栗子吗?”
“是啊,栗子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悄悄告诉你,我小名就叫栗子,因为我妈妈怀我的时候吃了好多栗子。”
“那我为啥不叫核桃,我妈说她怀我的时候吃了好多核桃。”
“哈哈吃核桃聪明啊,你看你脑袋那么大,肯定很聪明,就像你哥一样。”说完她又捏了捏我的鼻子。那时我大概还不知道害羞这个词,而我从小就黑成炭的肤色大概也看不出脸红。
那天栗子姐给我剥了半袋栗子,直到我实在吃不下了。晚上她走的时候,我抱着剩下半袋栗子冲到门口:“栗子姐,剩下半袋栗子你带回家吃吧。”
所有人都看着我笑,我想大概是他们对“栗子姐”这个称呼感到奇怪,栗子姐更是笑出了声,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状。
“不用了,剩下半袋留着你哥咬开给你吃吧。”
他们走后,我哥奇怪地问我为啥叫她“栗子姐”。
“才不告诉你。”我抱着剩下半袋栗子回了房间。
(三)
我哥和我虽然性格不同,但我们都遗传了这个家族的男人们共有的特性——中庸和优柔寡断。我们对一切事物都抱有求知的态度,对一切真理都渴求不止,我们复杂地思考着各种问题,权衡利弊,想把一切都考虑得尽善尽美,可最终往往是什么都想不清楚,什么决定都做不了。不过这也同样意味着,我们一旦真正做了某种决定,那么它往往超出常理,无论多么惹人吃惊都不足为奇。并且,我们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小学放学早,那时我放学以后就会到我妈的学校去,在她办公室里写作业,然后等我哥放学,我妈下班后一起回家。
那时教师的待遇还没提上去,学校条件没有后来那么好。一个年级的班主任,挤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年级主任的办公室也无非就是最里面用几面玻璃隔出一个稍大的空间而已。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平板电脑,没有各种无休止的线上打卡,线上作业,没有网课,不用录视频上传的年代里工作的老师们,全凭一只红笔手批作业试卷,一个一个粉笔字板书在黑板上,手指上永远沾染着洗不净的红墨水和粉笔灰。他们那时对学生的负责程度,和对于学生全方位的言传身教,是后来教育方式随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发生种种变化之后的老师们,再也无法企及的。后来的学生们也再没有机会遇到那个时代那样的老师们。
那天下午我提前放学,来办公室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我刚放下书包,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妈妈,忽然看见我哥鬼鬼祟祟地走了进来。他看见我也吃了一惊,没说话,似是犹豫了一下,对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径直走向一张办公桌,开始翻找起来。他看起来非常紧张,隔一会儿便停下来看看门外。几分钟之后,他抽出来一张卷子,正准备往外走,门外又进来一个人——是栗子姐。她手里抱着一大堆作业。卷子正被我哥拿在手上,两人就那样木木地对立着,脸上都满是震惊的神色。十几个呼吸就像几十年。栗子姐咬了咬下嘴唇,眼睛突然垂了下去。我哥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飞快地把卷子塞进衣服里,冲出了办公室。栗子姐看着我苦笑了一下,放下作业后也离开了。
第二天我哥他们学校炸了锅——我哥他们年级期末数学考试的卷子被泄题了,那份卷子是全市的联考卷,我哥他们学校的某位数学老师是出题人之一,这一下,捅出了大篓子,连市教育局都惊动了。他们最先问到我,我一口咬定我来学校后就直接去找妈妈,然后和她一起回的办公室。根本没有人怀疑一个小学生说的话,他们连再问我一次的打算都没有。你看,多么滑稽的事情。
随后他们便找到了栗子姐。那时我妈让栗子姐送作业回办公室,他们推断出她一定看到了是谁偷了题。后来听说当时栗子姐面对着一群老师,教育局来的调查组,还有她的爸爸妈妈,始终一语不发。问她有没有看到人,她不说话,问她是不是知道是谁,她不说话。
教导主任恶狠狠地说:“不说话就是你!”她使劲摇头。
她爸爸冲她吼:“你个死丫头说句话呀!到底看见谁了,你护着他干什么!”甚至一度要动手,巴掌抬了起来,被我妈赶紧拦了下来。
校长语气低沉地说:“我大概知道是谁了。”随后说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就像失去了听觉一样。尽管像我哥这样的好学生,并不在怀疑之列。
教育局的领导冷冷地说:“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你不说,我们是要处理你的。”她哭了,并不出声,只是不住地流泪。
那天他们问了她好久,开始她还能恪守沉默,到后来只剩下哭。我妈也哭了,她抱住栗子姐,说:“你们别再逼她了,我相信我的学生,不会是她干的,求你们给她一点时间吧。”
后来又问过她好多次,一样的结果。她被停课了一礼拜,那七天我哥的情绪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我打记事以来从来没见过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他曾想去找学校承认自己干的,但有天晚上栗子姐给他发了条短信,内容很简单——“我不说,你也别说。”
之后这件事以栗子姐被记过而结束,因为这一点她在中考时被取消了分配生的名额,所幸她最终考过了统招生的分数线。至于早早签约被保送的我哥,初三最后一个学期索性完全放弃复习,全职当起了栗子姐的免费家教这件事,就不在此提了。几年后到我走进中学的那年,一次聚会上我曾问及我哥和栗子姐当年那件事的缘由,他们一直不曾告诉我的缘由。
我哥喝了一大口啤酒,狠狠地把酒杯拍在桌上。
“当年那个老师他私下开补习班,在补习班上故意漏一些考试题,以此来吸引更多的人上他的补习班。你说凭什么?这对其他人公平吗?我当时也不懂那么多,就是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是不对的,于是脑子一热就那么干了。你要漏题,那好,公平起见,所有人都漏好了。”
我听的一愣一愣的,但却并不诧异,也许对别人来说这样的理由引发这样的行为有些难以想象,但我太能理解我哥的思维,因为这个家族的男人有着一样的思维方式。当我们发现不合理的东西,总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解决它。他在讲述这一切时,我的脑子连个弯都不用转,我很确定,如果当年是我,我会做同样的事。
“就是对不起你栗子姐了。”我哥略带些歉疚,含混着醉意望向一旁的栗子姐。
栗子姐抱着膝盖,抿了一小口啤酒,说:“说当年是为你保守秘密是实话,但又不全是为了你。我也知道那个老师的事,但我没有你那样做的勇气,尽管我真的很想那样做。”她的眼神一贯柔和,那一刻却带着几分坚毅。
那晚我哥喝了很多,他嘴里一直咕咕哝哝提着当年那件事,但听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的听出栗子姐的名字。我猜,那个礼拜他憋在心里的话,那天晚上应该全说出来了。
(四)
有一天我从我妈办公室出来接水,看到一个小胖子手插着兜,眼圈通红,颊上的肉绷得紧紧的,瘪着嘴低着头从走廊上经过,路过我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几滴晶亮的反着光的东西从他脸上滴落下来。他拿手抹一把,接着往前走。我顺着他走过来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挺多学生都在朝他张望,脸上是那种我成人后在成人世界里经常见到的围观群众的脸谱。就像太阳下的影子,远远望去姿态各异,走近一看其实千篇一律。好奇、惊疑、同情、悲伤、鄙夷、愤怒、兴奋……就像潮汐袭来,但当退潮之后便会发现,剩下的都是同一种东西——冷漠,事不关己的冷漠,就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一直如是。有意思的是,这种现象在各个年龄段的人身上的表现几乎没有差别,无论是尚不懂得掩饰情绪的孩子,还是饱经世故的成年人。
后来我才得知,当时栗子姐她们班发生了失窃事件,刚收的班费被偷的一分不剩。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笃定地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我之前所见的那个小胖子。因为他有过前科,之前曾传言他偷过同桌的手机,至于是不是确有其事,我并没有去求证过。后来我才懂得,是不是确有其事一点也不重要,传言总是胜过事实。好在我从小对这样的事就没有兴趣。
那周礼拜五放学时,放学照例比往常早,校门口的人照例比往常多。我妈牵着我,我哥在走在前面,我在人群中瞥见了栗子姐,她正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我张开嘴正准备叫她,却见她突然向一个方向冲过去,紧紧拽住一个人的胳膊,大喊一声:“就是你!”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向那个方向。她拽住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男人长得很壮实,他又惊又怒,一把将栗子姐推开,栗子姐一下跌坐在地上。可她马上又站起来,再次用双臂环抱住那个男人的一只胳膊。然后不停地冲边上人大喊:“就是他!就是他!钱是他偷的!他偷的我们的班费。”那男人旁边站着一个学生,像是我哥他们年级的,他连忙上来想要拉开栗子姐。我至今很好奇栗子姐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两人连推带搡都没弄开她。刺啦一声她的书包被扯开了,书散了一地。保安这时才冲了上去,把他们分开。我哥和我妈也带着我挤了过去。
我看见栗子姐抽泣着坐在地上,她脸上和脖子交界的地方红了一大块,校服拉链也被扯坏了,手已经摔破了。那个男人正破口大骂,说这哪来的疯丫头,那个学生则站在一旁脸色煞白,一声不吭。
后来我们才知道,就在班费被偷的第二天晚上,栗子姐一个人穿小巷子抄近道回家。夜色擦黑,她偶然看到前面的门灯下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她自己班上的同学。她知道他家不住这边,正想叫他,却看见那个同学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来交到那男人的手上。栗子姐意识到了什么,但此时那两人却发现了她,她转身想走,那两人却跟了上来。栗子姐不敢跑,只是脚步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就在他们快撵上她的时候,她突然蹲了下来,那两人陡然一震,竟不敢上前。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正巧前面楼道里出来一个人,栗子姐立刻高喊一声:“爸爸!”便飞速朝他跑过去。
待那人一脸茫然地望着扑到自己怀里的栗子姐,栗子姐转身看了看,那两人已经掉头跑了,于是扭头冲眼前这个及时出现的陌生人咧嘴笑了笑。
“你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听完原委,我妈一边帮她上药水一边说。说罢又略微带着些责怪的语气说:“你该告诉老师的,怎么能像今天这样干呢?太鲁莽了。”没丞想一直在边上不说话的我哥接话道:“您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我妈当下必然是反驳甚至训斥了他的,说的什么我记不起来了。后来我想过这个问题,在人生不同的阶段都想过,但真的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事你一听就觉得很扯淡,但细一琢磨,有什么不那么扯淡的办法吗?说有的大多不是真话。永远是吃饭的不知厨子不易,望山跑死马。
我当时只问了一个问题:“栗子姐,你当时为啥要蹲下呢?”
栗子姐抹了把脸,把脸抹得更花了,却露出笑容来:“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老人说过,要是有恶狗追你,千万别跑,赶紧蹲下来,恶狗会以为你是在捡什么东西准备砸他,就不敢靠近你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招在人身上行不行得通。”
(五)
我早就有预感,我哥和栗子姐早晚会在一块儿。但如果时间能够选择的话,我多么希望那不是高中。因为十七岁的我哥和后来也到了十七岁的我一样,那个年纪,过的太艰难太艰难,不明白的东西,也真的太多太多了。彼时的我们就像初见草原的小马,又像山崖边上的雏鹰,心里装着千山万壑,却对脚下的一小步胆战心惊。
我也不知道栗子姐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哥的,在一起时他们俩已经相识十年了。不过她表现出来,大概是在高二,从她开始买糖炒栗子贿赂我让我转交礼物给我哥开始。不过我知道,我哥那时不想谈恋爱。因为那时他正身处低谷,有无数的难题需要面对,有巨大的压力需要背负,彼时他已是身心俱疲,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心力。
栗子姐高中读了文科,而我哥考进了理科的火箭班,冲刺清北的那种。在那样的班级里,任何曾经的天才都有可能体验被踢落云端的感觉。我哥就是其中之一,并且自从他被踢落,就再也不曾爬起来过,曾经的辉煌一去不返。曾经他是所有老师关注的焦点,此刻,他只是一个火箭班里成绩平平甚至有些科目垫底的凡人。
偏偏,他又心气很高,这又是这个家族的男人的通病。所以自从上高中以来,他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沉闷,甚至不愿再多与人交流。我清楚他内心的痛苦,即便我当时还未亲身体验。
栗子姐也懂,所以她并未表露出更多的索求,一切都拿捏的刚刚好。她偶尔会让我给我哥带去一杯奶茶,一块蛋糕,几块巧克力或是一本篮球杂志。有时还有她亲手做的饼干和调的果汁,尽管那些东西后来很多都进了我的肚子。她会在他考试之后约他出去,陪他散心,有时是到江边走一走,有时是到新华书店看看书,有时是去看电影或者打电玩,有时是去大吃一顿。那一年,我哥迄今为止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年,是栗子姐一直陪在他身边。我哥心里隐藏着最深的话,也只会对栗子姐讲,我想那时栗子姐应该见识过我哥最软弱的样子。
情书是一种过时的事物,可确确实实是千百年来凝聚着、传递着人们最美好感情的珍贵遗产。书信这种东西,很慢,可正因如此,它能让人反复思量,用心研磨,然后写下自己内心里最真的话。在等待的时间里去期待,去想象,去回味。他们在那一年里,时常用这种形式来交流。多年以后我曾读过当年那些被珍藏起来但几近被遗忘的文字,和我想的一样,并没有多么炽热浓烈的情感表达,并没有多么慷慨激昂的情绪宣泄,有的更多的是平淡,平淡的叙述,仿佛平铺直叙一个简单的故事,浅唱着一首余韵绵长的青春之歌。
“你哥为什么带我们来这儿啊?”栗子姐把手伸进清凉的江水里,拨弄出一朵朵水花。雨后暑气消散了大半,散漫的江风更是吹的人浑身松软。远处可以看见百里洲的轮渡慢慢悠悠地荡在江心,码头上人声鼎沸,接人的,送人的,摩托车喑哑的轰鸣,小汽车刺耳的喇叭声,这些传到我们耳朵里时,已经混杂在一起,分不真切,让身处的这方天地不仅不觉喧嚣,反而更显宁静。百里洲现在可没有那么多人了。
“我和我哥小时候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那会儿爷爷就经常带我们翻过拦河大堤到这个小水闸来,那会儿这附近有很多放牛的、泅水的、钓鱼的,很热闹。我和我哥就在岸边学着打水漂或者在堤面上疯跑。好长时间没来过了,现在这儿都没什么人了。”
栗子姐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笑的很恬静。“这里好安静,很舒服。”
我哥走了过来,我识趣地走开。虽然不敢说是兄弟连心,但我也明白,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那就是今天了。
我漫步到堤面上,向下望去,看不清他们俩的表情,但能看到我哥略有些僵硬的身形,他正低下头对栗子姐说些什么。整个过程没用多长时间,和那些言情剧相比,就犹如一碗清汤寡水面比一桌满汉全席。
我看见栗子姐轻轻钻进了我哥的怀里,我哥双手缓缓地环抱住了她。我别过身去,看着远方青翠的连绵不绝的防护林,听见周围他们的那些同学,那些哥哥姐姐们起哄的笑声和叫喊声,听见江风慵懒舒缓的低语掠过耳畔。
(六)
栗子姐成人以后,我印象中只见她哭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她大学毕业不久。
她从来都是很努力的那种人,一刻也不松懈,但是,如果努力总是有用的话,那生活对我们就真的太有善意了。有天赋的孩子就像汽水里的泡泡,没天赋的孩子就像橙汁里的果粒。栗子姐高考考的并不算太好,尽管她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她考取了本地的一所普通大学。而我哥则去了北京。
她曾对我说:“也好,至少可以经常回家陪陪爸妈,也可以经常去看看你还有叔叔阿姨。”我看得出她并不是真的那么高兴。栗子姐并非没有追求的人,我想她也曾对自己的人生充满规划,然而她的确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抵达曾经憧憬的那个世界。
于是从实际出发,在家人的劝说之下,她选报了一个相对比较好就业的专业,尽管与她理想的专业相去甚远。在大学里,她依旧努力。我们从来不该抱有这样的想法——那些不如我们的人是因为付出得没有我们多。我们不该怀疑任何一个努力生活的人。但有时,真的是无能为力。
我们这代人,在足够年轻的时候,几乎没有谁对将来的计划里有考公务员这一条,但等到了我们大学毕业的时候,才发现很多人不知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把这条写在了人生这本字典的扉页上。
栗子姐决定考公务员的那天晚上,我哥打电话给我,让我去看看她。据说那天晚上,栗子姐一家请一个在当地政府有点分量的亲戚吃饭。
我还没到饭店,就在路上发现了栗子姐。我的家乡属于丘陵地带,而且是布口袋地形,风吹进来就吹不出去,于是夏天闷着热,白天七月的风直吹的人心里起火冒油的,叫你不敢到外面去,总要到了晚上才稍微能带来一丝凉意。
栗子姐坐在防波堤堤面的栏杆上,蜷缩着,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我能听见她的抽泣声,她妈妈坐在一旁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栗子姐。”我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栗子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眼里很快又盈满了泪水,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委屈的样子。很快她又把头埋了下去。
“施翰啊,你来了,是你哥让你来的吧?”还是她妈妈先开口道。
“阿姨好,是的,栗子姐这是怎么了?”
“也没怎么,”她顿了顿又说,“你劝劝她吧。”
我和栗子姐并排走在步游道上,往着长江大桥的方向走去,这时候人渐渐多了起来,东边飘过来一大团乌云,雨风顺着江面吹进人的领口袖口,清凉的抚摸着人的脊背,一下子解了乏。风卷起栗子姐的头发,让我看不清她的脸。
“栗子姐,你不想考公务员吗?”栗子姐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要考?”
“没考上研,我得找工作。”
“你复习的那么用功。”
“没有用,我没有你和你哥那样的脑子。其实不该跟你们比,我很多人都比不上。”
“那你没办法去北京找我哥了?”栗子姐没说话。
我感到喉咙发紧,连咽口唾沫都困难。
“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
“其实这个选择挺好的,我自己的理智也告诉我,挺好的,其实很多人挤破脑袋都想考公务员,工作稳定,收入可观。”
“那你为什么哭呢?是因为不能去北京找我哥吗?”
“是,也不全是。”栗子姐的声音又变得呜咽了。“也许是不甘心吧,我真的努力过了,可是没有成功,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栗子姐忽然捂住嘴,我知道她又哭了,这次,哭的比刚才更伤心。她便抽噎边说:“而且我考公务员还要爸妈求人,我真的不想看到他们那个样子。”
我知道自尊心是什么,有时它是一个人最坚实的盾牌,有时它又是让人坠入深渊的裂隙,人因它而伟大,又因它而饱受灾祸。无论它是什么,此刻,我正看着它像放进冰水里的热玻璃杯一样,砰的碎开在我眼前。我没有把它们粘合起来的能力。十六岁的我,对于安慰人这件事,还太缺乏经验。我在心底叫着我哥,希望他瞬间出现在这里,尽管我对他到来后能否有什么帮助真的缺乏信心。
栗子姐调整好了情绪,磨矶山山顶金色的灯光亮了起来,照亮了整个山头连同下方的一小片江水,让人想起那句“浮光跃金,静影沉璧”,虽然月亮已经看不见了。
“这山上什么时候装上灯的呀?还挺好看的。”栗子姐语气轻快了些。
“两三年了吧,一开始看着还挺不习惯的。据说上面也翻修过了,那个老电视塔拆掉了。”
“啊?那下面卖茶叶蛋的爷爷奶奶也迁走了吗?”
“应该是吧。”
“那你这下没有茶叶蛋吃了,也不用担心你再去爬人家电视塔被保安发现,结果最后还害得你哥挨骂了。”栗子姐笑了,只是眼睛有些肿。
“姐,我已经长大了,你怎么还总说小时候的事。”
栗子姐看了看我,又把目光投向磨矶山顶,金色的灯光映在她的瞳孔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从你哥去上大学,我们就再没有一起爬过磨矶山了吧?最后一次是我们刚高考完?”
“是哦,有几年了。”
“日子真不经过。那时候站在磨矶山上俯瞰这座城市,心里全是卸下高考重担之后的舒坦,现在再站上去看,这座城市应该已经变化很多了。”
“我们也变化很多了。日子确实不经过。”
“好了,回去吧,今晚的事就不要跟你哥说了,我自己会联系他的。”
“嗯,好。”
(七)
这世上有一种凡笔无法写就的美,叫婚礼上的新娘。有一些女人,从这一刻开始,无论阳光雨露,山峦深谷,岁月辗转,命运沉浮,这种美都不会再衰减分毫;而有的女人,则很快零落成泥,香没于土。我人生中经历过最悲哀的事之一就是,在满怀对前者的期待中迎来后者的结局。
我迄今为止见过栗子姐最美的样子就是在她的婚礼上,那天我开玩笑说要她把花球抛给我,最后居然真的被我捡到了。
婚礼开始前我到休息室去找栗子姐,我好久没和她说过话了,尽管知道不合适,可我还是无法压抑住那股冲动。我在门口遇到了那位姐夫,看起来很稳重踏实的一个人,见到我主动和我握手。
“施翰吧,你好你好,见过你们的合照,找你栗子姐是吧,她在里面呢,听她念叨过你好多次,快进去吧,唉好我先去忙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离开了。
说实话我对他没有任何恶感,虽然初次见面,但我觉得栗子姐嫁给这样的人应该会幸福的。至少我希望如此。
栗子姐见到我激动得一下子迎了上来,动作太大,头花被扯掉了,伴娘一边笑着埋怨她一边帮忙给她重新戴头花。
“栗子姐,你今天真好看。”
“哟咱们施翰是长大了啊,现在嘴变这么甜了,是不是准备好去撩小姑娘了。”她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子,这个动作让我一瞬间定在原地——她好久没做过这个动作了。
“又长高了,再长我都快够不着了。”
我嘿嘿傻笑了两声。
“哦对了,来,吃栗子。”她从梳妆台上拿过一大包糖炒栗子放到我手里。
“为了穿进这婚纱,我昨晚上到现在都没吃饭,只能吃点儿栗子垫一垫。诶怎么不吃,不会还要我给你剥吧?”栗子姐坏笑道,一旁的几位伴娘也被逗得笑了起来。我感到脸有些发烫。
“栗子姐,我妈她有事没来,我哥他……”
一旁的伴娘们都安静下来,栗子姐低下头,片刻,平静地笑了笑:“我挺希望江老师能来的,你哥他…”她抬起头望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彷徨,“他还好吗?”
“嗯,他很好,他硕士毕业了,正准备读博。”
“那挺好的。”
我记得当我哥暑假回来告诉我他跟栗子姐分手的消息时,尽管我心头如炸雷响起,但我还是用从小到大我们兄弟之间交谈时一贯所用的那种平淡的语气问他:“为什么呢?”小时候我们这样是为了尽量装的像大人,男孩子嘛,最怕被人说幼稚,彼此都害怕显露出自己的不成熟。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
他那天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的不多,比较清楚的只有一段。
他说:“真正的喜欢从来都是下意识的流露,而非刻意为之。就像真正觉得你做菜好吃的人,从来不会在吃完后说上一句‘真好吃’,而是会在吃完第一口后迫不及待地吃第二口。所以当我发现自己需要提醒自己给她打电话发信息,需要提醒自己记得送她生日礼物,为给她挑选礼物和陪她逛街不再感到期待反而感到是一种对自己的消耗时,我就知道,我不再喜欢她了。”
“可你们都认识十几年了。”
“所以,我不想让这十几年积淀的感情最后一丁点都不剩下。”
“栗子姐,祝你幸福。”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说这句祝词。彼时我十八岁,这句话说出口,就像嘴里含着一个橄榄。
那是我第二次见栗子姐哭,但这次,她是笑着哭的。两行眼泪随着笑容的绽放轻轻滑落,她的声音微不可闻。
“谢谢你,转告你哥,我很好,也希望他一直都好,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看江老师的。”那是那天栗子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和我哥成年以前,我爸都严格禁止我们喝酒,而当我们成年以后,我爸却喜欢找我们喝酒。我很少有机会单独跟我哥喝酒,其实那天晚上也不是为了喝酒,只是喝了酒,好说话。那时我们俩都喝到口齿不清了。
“哥,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高中这么苦啊?”
“这还用告诉?你看不到我高中咋过的吗?我其实挺希望你高中能跟我过的不一样,可惜啊,我打一开始就知道,这不可能,咱俩太像了。”
“可你比我还好点,你有栗子姐陪着你啊。”
我哥点了点头,下巴磕在了桌上。
“是啊,我承认,没有她,我觉得我熬不到最后。”
“诶你还记得吗,我离家出走那回,你知道最后是谁把我找回来的吗?”
我哥迟钝地摇了摇头。
“我哪儿知道,问你你也不说。我就记得那会儿你高三吧,也不知道怎么了,妈被你气哭了多少回。她给我打电话总念叨,说怎么这俩孩子越长大越反过来了,原来活泼好动、话多的那个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原来不爱说话那个变得像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着。说你原来那么乖,那么省心,怎么会想到离家出走。”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那会儿怎么了,我就觉着一天到晚喘不上来气,都快憋死了。”
“我懂,我都懂,我也经历过那些。”我哥拖长了音调。“但是那会儿我憋在心里的话还可以找你栗子姐说道说道。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找着能说上话的人。不然,就跟活在那乌漆嘛黑的牢里一样,伸出手去啥都抓不着,就算抓着了,也是冷冰冰的铁栏杆。”
“其实那回,就是栗子姐把我劝回来的。”
我哥睡眼惺忪地抬头望着我,他整个人在我眼里晃来晃去。
“那回你们谁都找不着我,其实我从跑出家门就害怕了。我就一直坐在新华书店那台阶上,后来是栗子姐找着了我。我满以为栗子姐会想方设法劝我回去,谁知道她跟我说,如果我真想出去散散心,她可以给我钱,但要我先跟家里打个电话,然后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家里报平安。那会儿她刚工作一年吧,直接带我到书店旁边的ATM机,把她那点儿存款都取出来了,那会儿我连微信都没有。”
我看见我哥的头垂了下去,忙用力把他拍醒。
“是不是听起来挺疯狂的,没想到吧,栗子姐会干这样的事。说实话,咱们都把栗子姐看小了,其实,她比咱们都大,大多了,别以为她不如我们。”我又喝了一口酒,喝急了,呛了出来。“后来我都到了火车站了,还是放弃了,回家。我当时想,我这样做应该会让栗子姐高兴和宽心吧,但现在想想,她大概也会有点失望吧。她为什么要给我钱让我走呢?”
“你当时为什么不找我?”我哥沉默了好久才说,也许是酒精让他无法集中精力思考。
“找你?哥,我太了解你了,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你会干的事,我也会干,我不敢干的事,你也不敢干。”
(八)
我高一的时候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因心梗突然去世,全校都陷入悲恸之中。一贯稳重的班主任在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时候当场失声哽咽。人这一辈子活得怎么样,其实看他死的时候旁人的表现就知道了。我晚上回家后跟我爸说:“我真觉得人不应该这样啊。这位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怎么会落这么一个下场呢?真是难以接受。”
我爸说:“有些东西说不清楚的,有的时候就是好人短寿,坏人长命,小心翼翼保养身体五十就没了,抽烟喝酒样样都沾的照样活到一百,谁说得清楚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好人都不是图有个好报才做好人的,坏人也不是因为不怕恶报才当坏人的。”
尿毒症,这是一种肾功能衰竭进入终末阶段后的疾病,它没有癌症名气大,但就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的磨死人。目前临床上没有治愈的方法,患者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如果做肾脏移植,也许能起到好一些的疗效。但以目前的医疗条件,得了这个病会影响人的一生,一辈子都别想摆脱它了。
我得知栗子姐得这个病的时候已经是她婚后五年了。我去了上海的一所医学院,那五年里,很少与她相见,所以竟没有发现她的日益消瘦和精神不振。后来我才知道,结婚后不久她就已经得了肾病,那五年她一直在与病魔作斗争,可最后还是发展到了尿毒症。
不得不说栗子姐眼光不错,我也没看走眼,她的丈夫不是薄情的人,那五年里一直尽心尽力的照顾她,后来她实在无力继续工作辞职,那位姐夫也没有半句怨言。因为栗子姐有肾病,所以他们也一直没要孩子。
直到第五年,栗子姐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要个孩子,她当时的那份执拗和不顾一切震惊了所有人。她说:“我知道医生不让要孩子,但这个病,也许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只会越来越差,趁现在还没有进一步恶化,我想先要个孩子,不然,我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我哥后来知道后皱着眉头问:“当时就没有人拦着她吗?她老公就真的听她的了?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任性了?”
我心底暗笑,有过那年在初中门口见栗子姐当场指认窃贼的经历,我对栗子姐态度之坚定没有任何惊讶,也相信,不会有人能拦得住她。你们都以为栗子姐只会逆来顺受,还是那句话,那只能说明你们还是把栗子姐看得太小了。不过,我也有同样的疑问,栗子姐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变得这么任性了呢?
她怀孕后两个月,确诊为尿毒症。医生告诉她,流产的概率很大,为了她自己,也为孩子着想,这个孩子都不能要,建议尽早引产。那位姐夫流着泪求她:“听医生的吧。”
“我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没关系的。”
“我觉得好遗憾。我这辈子遗憾的事太多了,太多太多我想做的事,最终都没有做到,可我每一件都尽了全力。为什么就做不到呢?”栗子姐沉默了好久。
“这一件,我也不想半途而废,不想我这一生的遗憾再多一件。我也不想再拖累你,这个病,如果等不到肾源,我就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而且,剩下的时间,也说不准有多长。”
他丈夫捂着脸无声地流泪,把脸贴在栗子姐的腿上,栗子姐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
那年寒假我回家过年,已经微微出怀的栗子姐挺着肚子找到我,带我到我们高中母校旁的那家糖炒栗子店吃栗子。
“现在吃栗子还得蘸蜂蜜,看起来还挺精致的,我们小时候哪有这些讲究。”栗子姐边剥栗子,边把一小碟蜂蜜推到我面前。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栗子都不会剥,和你哥一样,只会拿牙咬。”
“我哥现在剥栗子还是剥的不好,他说那会儿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你剥给他吃。”
栗子姐面前金黄的栗子已经堆成了小山,她剥,我吃,时间一分一分的流淌着。
“你记住,栗子一次不能吃太多,小时候不懂,每次吃多了都肚子胀。”
“可是下次还想吃。”我说
“是啊,只要好吃,肚子胀怕什么,怕肚子胀就别吃栗子。”
不知道栗子姐是不是只是随口一说,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可是,还是要注意啊,你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方方面面都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要像我一样,把身体搞坏了。”
“姐你怎么现在跟我妈一样。”
栗子姐恬淡地笑了笑,那一抹骤然勾勒开的弧度,描摹出了幸福的样子,就像海上升起的明月一把扯下薄云做的轻纱,海水在悠闲的呻吟。
“也许是因为我也要做妈妈了吧。”
“以后你要多交点朋友,别总一个人待着。”
“好。”
“有什么事要学会说出来,不要都憋在心里,你不是超人,不可能一个人扛着所有的事。”
“好。”
“你和你哥都心思重,别想那么多问题,能把眼前的路走好已经不容易了。”
“好。”
“别把感情这东西看得太重。我知道你一直为我和你哥的事耿耿于怀,但是我们都已经放下了。重感情是好事,太重感情就成了负担。这样会让你自己不开心,也让别人不开心,最后都没有好结果。”
“好。”
“好好学医啊,将来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身边的人。”
“嗯。栗子姐……”我打断了她。
“怎么了?”
“你说你的孩子将来会不会也很爱吃栗子啊?”
栗子姐微微一愣。
“哈哈,也许吧,那样最好了。”
我把剩下半袋糖炒栗子挪到自己面前。
“姐你看,我现在剥栗子已经剥的很好了。”我一连剥了几个放到她面前。“你也吃。”
栗子姐拿起一个栗子在手里来回转着,“你帮我去买杯凉虾吧。”
“这大冬天的喝什么凉虾啊?”
“我现在喜欢喝酸的,就街角那家,一年四季都有卖的。”
我提着那杯特意嘱咐老板多加了些酸梅膏的凉虾回来时,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我给栗子姐剥的栗子她全都吃掉了。我伸出手搭在纸袋上,温热的糖炒栗子暖和着我的手掌,嘴里还回味着那淡淡的甜味。
栗子姐走了,听说她们全家去了北京,去那家著名的医院治病。那天以后,我们断了联系,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九)
后来的记忆仿佛开了加速键,快到模糊得看不真切。高中时发誓将来要去外面发展的我哥毕业后回到了家乡,陪着父母,守着那座城,十八岁前很少离开父母的我却流浪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异国他乡。
很多东西都变了。长江大桥底下的那块大石碑,过去一到晚间总是爬满了小孩子,我和我哥都曾是那里的常客,现在四周竖起了围栏,一下子冷清的像是墓碑。磨矶山上的土路已经看不见了,全都砌成了规规矩矩的石阶,爬山就像爬楼梯一样枯燥乏味。土街头的老房子差不多拆干净了,剩下为数不多的斑驳的褐色墙壁,狭窄的门楼,镂空的楼道窗户,石棉瓦的阳台窗沿,生锈的防盗网,都显出一派风烛残年,与周遭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的景象。
万寿桥的红房子也全都翻新了,再看不到一块裸露的红砖。楼下原来坑坑洼洼被我们当“战壕”爬来爬去的泥坑修成了欧式的小花园。费大力气爬“天阶”才能上去的老火车站被废弃,气派的新火车站在郊区拔地而起。江边尘土飞扬的公路没有了,车道被拓宽,相当一部分改成了快速车道,街上再也看不到呼啸而过的黑摩的。解放路十块钱一张票的电影院和原先遍地都是的小KTV成为了历史。
警苑门口的烧饼买到了四块钱一个,街边摊的凉虾卖到了五块钱一杯,顶顶糕和方糕现在买一块的价格过去能买十块,仙一品的汤包不如原来大了。小学的大门换了方向,那棵几十年的大梧桐树已不知去了哪里,新的塑胶跑道,颜色鲜艳的教学楼,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对面巷子口的热干面不知道还在不在,炸萝卜饺子和煮泡面的叔叔阿姨还会不会吵嘴。红油小面还是那个味道,喜旺的酸奶还是那么好喝,买烤红苕还是会忘了拿勺子,吃酱香饼照样吃的满手是油。
胜利四路那家新华书店的书基本都上了封皮,再也没法去蹭书,当年和我一起在市图书馆抄暑假作业答案的人很难聚齐了。
不过幸运的是,我想起来了回家看看,否则,我错过的东西将更多。
那个小姑娘此刻坐在我的膝头,听我梦呓一般诉说着过去的那些事情,抱着一袋糖炒栗子,津津有味地吃着。她剥壳剥的特别顺溜,比我在她这个年纪强多了。她妈妈坐在我们对面,含笑看着我们,静静听着我的诉说。
等我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小姑娘把一颗栗子喂进我的嘴里,问我:“叔叔,那这么说,你很早就认识我妈妈了?”
我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我不仅认识你妈妈,我还认识你呢,说不定,你的第一颗糖炒栗子,就是我剥给你吃的。”
施翰
二一年六月十四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