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18

第七届未名诗歌奖获奖作品选

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 2011-05-31 22:31:21

第七届未名诗歌奖获奖作品选 (共五位获奖者,以作者姓氏音序排列,不分先后)

安德(杨戈) 同济大学土木工程学院地理信息系统专业2007级本科

秦皇岛

你好,我来自一个陌生电话

我就是这么长出来的

和国家无关,和谎言无关

此刻下雪

窗外响起巨大的织布声

织布织布,审核中的露天喜剧

让我告诉你,未记载的

一到两起坠楼事件

与盐的恩仇录

二十二岁,海啸带走皮肤下的群像

将呼吸不畅的岛屿

摔向你

那不能完成的死者

从自己的悼词中

读到伟大领袖的秘密

但正如空的盒子危险

活在世上,我们不断修正

积木中的流速,一些

可能的盲点

敌意镶嵌的

奶粉、钨丝、豚鼠刑具

磁针、粮票、售楼小姐

那些抑郁症空降的傍晚

你要擦亮身体里的倾角与辐射

织布织布,窗外的北京苍白

像腾空后的手淫

粉红色的压路机摧毁着

中关村图书城

海淀游泳馆

它必然会敲我房间的门

死亡真菌般立满

出生的庭院

算了吧,关于这场游戏

我们已经直立着讨论了这么久

我无意去演算政治学

无法向你出示镂空的谜底

命名一种蔬菜的价格同样是痛苦的

譬如黄昏我经过

垃圾房与按摩房,两种

人民的代数

一群学生

在安全套贩卖机前研究几何问题

光线已经伏倒,蜂鸟群入侵

正在热映

盐的喜剧

而我就是这么长出来的

我的孤独是一座卫生间

艾玲,你一定要看看我黑暗的心

晚安,上海

雾眼深陷,这片水域收起空腹的下午

我始终独自生活,洛

我所迷恋的事物,正在酝酿

一次狡黠的变形

她们飞离了我,再一次

风琴中悲伤的麻雀,木蜘蛛

大多数具体的事物

她们完成了我,消失于一面生活之墙

从机场升起的光,深色大巴

车窗起霜,远处的水塔变小和变暗

四年了,我住在洞穴里

被毁掉的春天和井,退到烛火内部

洛,你猜不出的桔子,被天气

弯折成一个忙音

雾气很重,雾的舌头吸住了上海

那些从未说出的惊悸,从未

到来的死亡同样吸住了我

细节积木般滚落,我所爱的事物

在镜身中下沉。而我仅仅

想说晚安,你看这街道满载方言

仿佛疾病

游戏

学拼音时,我们偏爱晴朗的下午,

踩单车,从粮库的高处冲下,或者

在楼群间追逐,陡峭的迷宫

让我们如麻雀般尖叫不止。

菜市场,我们时常撞倒水果

和暗淡的时蔬。它们冰凉的表情

比性病广告更加廉价和

引人发笑。一些泥使它们更加陌生。

被农民干皱的乡音追逐,我们

总会把车拐到阴影里去,

越过菜畦,鹅群四散而逃,

受惊的黄瓜在轮下,喊得和秋天一样沉闷。

有一处园子是车去不了的,铁锈

锁住了好奇的手指。我们中的一人

进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而我此刻

骑车在异地的集市小心穿行。

夜游园

——致W

水覆盖光,黑纸上漫游睡莲般的

褶皱,轻易惊扰了旧居,成群的蝙蝠

掠过假山、洞穴和匍匐中的桥。有人

于亭心读诗,翻拍静物,暗中擦亮了手势。

有人投下蔚蓝的石子,等待它们吻中一扇

藤叶遍体的门,发出喷水池般、沉闷的笑声。

树林,二十三座消失的村庄

黑夜升起。黑夜是中空的枝蔓

幕帘沉重,平原退下去:掩映的泉

塔与远山倾斜,沿途散佚的肉身

无法抵达。空调藏起盛夏,树林

它们真实的叶片无法抵达

我寄身动荡的母体,言语

远在分娩之外。这些陷于镜子的人

翻看《知音》,嚼话梅,将窗外

误作至爱。灯光如密集的瀑布

死亡更大,几乎覆盖了舌尖的浑浊

单程票:一次潜逃的显形?

在鄂州,安岳,洛阳,硬卧车厢平静

乘客遮起身份证,梦见所消失的

即是将逝之物。站台工人玩纸牌,

午夜电影远在掌面,列车已过

匿名的炊烟二十三处

让我们再次深入时间的腹地吧

深入农舍,深入一株玉米的心室

深入陌生城镇,深入岛和三年隔壁生活

深入远离铁轨之地,鸟在秋天熟落枝头

这便是你熟悉的,树林,尚未降生

荒野中星火雨水般散落

京城书笺

2

后海,她短信:前世

巷陌上的浮萍散得微苦

晚光与灯影,皆不是宾客

旧县城,她自梦中唤

二十三岁以外的他,

既非海水,也非旅行

合拢夜声,他道今生将去

今生将去,小胡同又亮开门

5

两个男人登长城,他想起

中学操场上的木钉子

人群鱼鳞般颤动,升与下降

本是一出,他不读潜伏

他父亲,九二年上烽火台

这些风重咬着他,如同深秋里

盯着一只钉子敲入操场

6

在北大,一个人读诗

灌木间蹲下身去

是一个人晒成了自行车

一个人听青蛙打鼓,她短信:

他和她。并非流水的例证

湖面清蓝,他不提命名、消遣

松子不断地坠下

午夜剧场

盘子里的骨骼亮了起来。牙签盒。

细密的针头深入着。火焰

从湖畔开始,很快摧毁了仙鹤

含水降生的木屋,甚至

没有留下一粒金橘。

盛大的布景,在雾光中

升起气泡。几乎可以预见

齿痕。我轻轻摇动幕布,随时

将抖落一地虫卵。序曲

如同微蓝的开音节,

叙述的酷热,将台词倾倒在

酒杯的黑暗部分。我能抚摸到

瓷器逐渐的粉碎,主角们

终于可以从自己的葬礼

苏醒过来了。

刘旭阳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经济法学专业2009级硕士

储 备

陈谷播出虫噬的梁栋。更坏的

在吹奏集合,在蒙受未有的死。

未有的,果脯的滋味。

更多的人对未来的想象,是一条

环形长河的旧址

得以容忍一次真实的到来——

他们,以食为天的人,吃着死的储备。

声 响

他一直在储藏石头,为想象的词性所累。

应该有一部分的安静,

应该有一只鸟衔出宝石,从密封的盒子飞来。

木梁上的人啃着蜜桃,时间的核

被咬出牙齿,逼迫他绵延的锋利。

他也要做她,在适当的时候,像一位妇人

清扫留下的粉尘。

房子的碎石长出绿毛,探出内向的瓦脊,

他拾起几颗,敲了敲

在墙壁上刻出水痕,变成固体的一道闪光

一条游走的长河。

屋后的木藤,对他的缠绕越来越茂盛了。

第一次的抛出也是在夜的恐慌下

来自近距离的花枝。

她已不再说亮羽翼的飞机,在云朵下

结出虚无的月亮。

她在城市的身体里汲水,打捞稻草。

传统的荆条和蔓藤还是没能伤到

探出两面的枝叶。他望了望布满惊雷的天空

这虚无的巨大声响,多像疯狂的他者。

火烧云

正如我们,在夜的前额上坐下来

望着云霞在水杉的尖上躺进温暖的火

燃烧使自己取暖。

我们坐定,观看云成为自己的亮色

没有拒抗。隆冬的夜色也没有排斥。

穿外衣的建筑,我们同样需要的

飞鸟的翅膀和爪子

——它们啄食之后剩下的空白

进入夜的嘴,缠绕蜜色的絮语,

展出,一段又一段难解的绳索

——它们结出的主人

衔出的巢,垒筑的碎枝和羽毛

在水杉上对抗着黑,关掉白的大门。

和解之后的夜色,骑着马匹

停在夜厚大的唇舌上,多么安详。

在深秋,灯居住于词的巢穴。

以何种方式,来擦亮一首诗?

隐约中出现的魂灵

在屋脊的水声里呼喊着来者。

她的音步拖着怜悯之心。

以雪的方式,我阻止

参与其中。

但危险已是注定的最末的巢穴。

扫落的深秋,日子连接日子。

当时间探入旷野,我却在观望中

满怀漠视——

可怕的向上而来的风窝。

绳索,言词的力量和意念的松弛

交换着液体,筑造爱河。

——最末

死亡也只是我粗俗的一次停顿。

悲 伤

位于低处的山谷,使更高的云

回到收拢的月份。

她回来,望着身中的一段如梦境。

出于智慧,一些人嚼着现实的渣滓

将虚掩之门偷偷密封。

时间焚烧着,如屋外的木头

冒出热气,混入余下的日子,呛着

死亡发声的尘世。

他已随鸟滑进向南的水汽,

如词语搅出湖水的光纹。

他们一直在务实,没有露出灰。

当离开,他走出定下的位置,

身后的那些绿珠子

就窒息着弹跳她嘴角的悲伤。

城 镇

结着月亮的城镇,在蒙冬霜。

人们呼出的一部分潮气,在湖面上

沉浮,飘来荡去。

虚无成为舟承载的身体。

它们日夜清洗,在没有抵岸之时

干涸成为爱的墓地,鸟一样不返。

清晨,尘埃的外面在清晰轮廓。

返回的人走在路上

变成屋檐的薄冰。

我转身回来,没能突破它的障碍。

梦 魇

什么在供养死亡来喂饱我们

尘世的嘴唇。

而一封匿名信把梦卡在夜的

下颌骨,打着无奈的节拍。

鼾声雷动的人却惊不醒自己,

他在向内虚构锋利的刀片。

窗口的杉树已不擅长保护,

北方的人也结下了苦果。

灰尘清扫人们难以返回的前额,

燕子浏亮着低飞。一次勃发

忽而就露出软的底面。

一次乡间谋杀

你会问:谁杀了他?

小路通向屋外,田野在路上捕获了你

你踩着石头,探出不羁的念头

拐杖敲打榆钱,蜻蜓飞在屋檐下种种子

预谋一次谋杀

适时的,一次谋杀

在乡间,有一种鸟擅于倒挂自己

像血管迅速的布满墙壁

冰凌划破细肠子

他们相对而视,香烟卷多么迷人

亲吻站立鸽子的树木

孩子停留在篮子里观望他们互道晚安

有人推开门帘,他走进来

一只脚踏进浴缸

水绕着膝盖,蜕去衣物

我们从槐林的根部醒来

乳汁成为屋檐滴落下来,一部分格外粘稠

他隔着镜子,说噩梦

做违背伦理的事情

突然间房门打开,新鲜空气从瓦脊上脱缰

没有防备的。鹅毛很温暖

在孩子死去的睫毛上,有人鼓掌

粘着鸟叫

枯燥的人顶着一种轻盈

他带着孩子去喝茶,路上布满鹧鸪

牧苏(苏绍斌) 苏州大学金螳螂建筑与城市环境学院城市园艺专业2009级本科

云和光

我在离开一个石块的大陆

它的灰色和南斯拉夫语调

黄昏是温暖的,而且静止

柔韧的光包裹着宁静的实在

前面,土壤松软是好的

富含矿物,源自死的多数是平均的

焚烧麦秆,黑色涂满了空旷的表面

山被横削的一侧,直线被埋过

那是大自然,那是更多的大合唱

如同看见,云的包含缺口的身子含着

那日落的形象

光从缺口处构造一道道棱面

延伸,但我不知道虚无是在它的外面

还是在它的内部?

光的核心依然在别处

但我并不愤怒

我感到庞大的愤怒被传达了

就在云中,不是烧毁一堆纯白

而是色彩将分给我们棱面的一种

这并非欺骗,而是显示它形体的闪烁

在两瓣云的聚集的光中,

在远处,光的棱柱没有变得透明

而是渐渐成为模糊的斑点

现在,通过鸟们寻往这边的沉默

那里延续着并生出地衣般的光落

宁静的实在在光的外面

光包裹着,宁静也在里面成形了

云不是一层薄薄的

水的波浪让光传递了

太遥远的,凝注的重量。

橘有光(节选)

冬日,建筑的线群沉降

水流的块茎在水管外扭碎

仿佛世界在世界的外部结霜

山羊群将蹄停在山谷

石块冷却为有硬度的思想

而安宁是石块间罕有的天赋

大规模的云曾在里面思考

或者人类走向一种结实的形象

从里面走向更深,那核——

啼哭。婴孩重复着天堂

但声音不能触摸石头

石头也不会增多为可栖息的宇宙

山羊群的安宁在众多的等待之中

咕噜咕噜的黑暗星球

在街道左侧

一把伞插进垃圾箱

突兀出骨架

黑布塌着

好像黑暗在钻探

早晨的面包屑,未中奖的彩票

还有不能满足对称的金属部件

银灰色的光泽沉默着

像一颗太妃糖所能包含的涡流

在黑色张开的曲线下面

用迥异于自身材质的晕眩

与略略紧张的黑色连着舞步

好像一只蜥蜴的舌头能卷着夜晚

也许卷着一个不同颜色的白昼

周围碎沫状的人声轻轻抬起这些光线

一个老妇在另一个缺口处翻捡

她需要塑料瓶和一些废铜烂铁

锈凝固着一切不可能的花纹

而可爱的透明的色彩好像打开一道道水的门

又沉默,被她压扁挤压进她的口袋

好像她的身体装载着脓肿,更多

也能够挤压着缓减疼痛

她注视着可能的,往那水里

好像注视着可能翻跃的鲤鱼

真理在她的背上飞行

一个完美的生命观测着她的生命

好像一簇星云压着她所有的命运

那种完美渐渐被不光滑的事物所吸引

它想象着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人

尽管它见过她这一生所有的拥抱

但有某种不平静

真理从宇宙垂下它的热望

一种拥抱她身体的,身体的热望

它成为可拾取的物质

就像她一样用褶皱包裹着空间

此刻老妇观察着宇宙所能的钻探

摩擦所能产生的最高的火焰

在她静止时喷发

或者该说那种被吞没的爱

将这个黑暗星球的咕噜按进水中

无题

我依然坐在家中

不能对黄昏批评得很多

武装人员冲进一个家庭,取走一个家庭

(和打开易拉罐的手一起)

砰。一枚核桃得到了相应的星期二早晨——

踩碎,我记得星期一的乏力,但星期二的藻类

一些颗粒状的光把我打碎(一杯核桃汁)

一张纸上大写着方程,社会学家逼近看只看到肃清。

在我生活的场所,我紧挨着每一次头条的暴行

适当地管理着那些死亡在我头脑中的穴居

防止黑色的烧开水,奔出那个滚烫的鸟笼

就像事物被严格地归到屁股以下,很近但不是热情

每当我工作,就像我不得不冲进厨房咆哮

早晨,一些大脖子病人正在冰面上展览

我煮熟一碗面,但不久它就捂烂。

——谁能怜悯得更多。

我依然在家中,呼吸我自己和炊具和笔

稻米在柜子里静静的像一些犹太人的姓

我渐渐地呼吸了恐惧,拥挤和常年虫祸

平原上,我看着人们驱逐人,我挨了鞭子。

我的痛苦并不造成多数的尸体,

我的生活一共就是两种饥饿:

结石和结巴,它们弥补了我不多的经历:

在干净的地板上折磨,在桌子上就是恶意

我垫着桌子让死摆稳了我谈论的问题

我在写,试图交代某种更脏的东西:

在那个充满冰镇汽水的前夜,我给自己一把椅子

一只企鹅,在东南角转过头,我看见整个的自我:

我坐着,就像一种阳光在云的边缘成形——对抗。

我坐着,一整天的压迫就像婴儿被饥饿挤进乳房

我坐着,厨房里的刀具闪着太阳的耀斑,

我坐着,只能将鱼腥味记忆,我将知道,

这个早晨的特殊,它的肮脏和冰川期,以及

它需要的纸张和墨水,和有限的暴力。

静物

我的手触碰了厨房里的盐罐

它容纳着咸,它自己是否可尝?

我的手感到了并非尖锐的刺伤

我因此得知了我的灵魂在削减。

它在一个早晨积累了对世界的看法

我尚未知道全部,

就容它在变苦以前

被饥饿的胃消耗光。

午后的我躺在并不宽敞的床上

幻想着海边,穿上蓝色裤衩

但我意识到往前几步便是房间的墙

我学着一只反刍的动物那样消化

但我的身体是供给盐罐的盐矿

我侧身倚着墙,另一边是我失去的味觉

将有一天他们来开采,

用一个津巴布韦般古老的名字

命名这座环形的山脉。

可辨识的世界

他在大河附近

河水的表面是清流

砺石将河水的扭动拉紧

现在,太阳晒着

他像众多的流浪汉那样

仅仅倚靠着砖和草

不是目光,而是眼皮

表示皱巴巴的虔诚

他知道河水一整夜都在流淌

那浑浊的锁链对着石岸

在巨大的声音里搅拌银碎

他理解

但他无法触碰这种虚无

他想象身躯结成金属块

像铝那样切开

明亮,可建筑的液体

所有的色光来自宇宙

在那个倾斜上,浑浊

摇摆着树猴

树猴不屈于平面

扒开一层一层的树叶

下落,大地之巅

但那是他头脑的窘迫

他不能驱使这河水

树猴仍旧倒挂在林间

他感到思想的漩涡

虚无就被他倚靠着

那片刻,他终生的片铝

登上,大地之巅

袁永苹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8级硕士

乡村葬礼

躬着身子,几个人

在裸露的水泥闸口前

等待奶奶的骨灰。

对风的掠夺的担心

一刻不停。近郊火葬场,

许多黄菊绚烂在道路两旁。

蓝天笼罩着它,像一座空城

被几伙入侵的强盗闯进。

一些我不认识的人

坐在火葬场门口的水泥台阶上

休息交谈。还有一些

在远处成排的杨树趟里烧纸。

院子里面顿时冒出很多车辆,

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奶奶的灵车就停靠在最里面。

是那种蓝色运煤的大卡车,

车轮隐没在连日积水里。

事先缝制好的鲜红色布兜

被父亲不安地握有。

他们左边头顶热烈燃烧火葬场巨大烟囱,

烘烤着人们的脸。

三间低矮的红色砖房轰隆隆作响,

劳作像表兄的城市水泥工厂。

日头被谁沮丧地挂在火葬场红砖房肩后。

远处,广阔的麦地紧蹙挤压着这里

像是海洋中心的小岛,

生长着远行在即的船只。

我们是这个8月的早晨

三个葬礼之中的第一个。

几分钟以前,尸体被人蜿蜒推进火炉

几个妇女哭倒了,迅速被高大的男子喝止

阴阳先生穿着白色印有广告词的T恤衫

念着一些我不懂得词

在其中我努力听见奶奶的名字,

还提到了奶奶患心脏病的事。

父亲跪在人群的最前方,

用力地将一个褐色坛子摔得粉碎,

像是心怀愤怒。许多人

拥挤在狭窄的巷子里

几个大男人撑起

覆盖着奶奶的黄色锦缎,像是

在大雨天怕她被雨水淋湿。

父亲不断拉扯平展她褶皱的衣角

反复说奶奶和生前面容一个样。

在棺木被人推走的一刹那,

我抢在所有人前面

放在奶奶左脸边一朵白色的野菊。

驱车返回时,姑姑对我说:

棺木要是用木头钉牢就好了。

早上,兄妹几个花了好久

才挑拣完骨灰里面残留的钢钉。

幽闭之年

从母亲的棉被中坐起

一整个星期

有人经过窗下,他们谈论

几天以来的雪和候鸟

地面上,药物和生活用品

散落在那里,建造它们的末世

这几日,那种背叛,开始在夜里来到

正在今天,此时,又再一次——

也许可以——休息

死亡出生在打字机里

那一年患了脑於血克莱尔

坐在收容院的长椅上

他不再被允许到镇山去买烟草

也无法记起来访者的名字

一个人

是不是早已被放在这世上的某些爱里?

那个此刻正停住脚步的人

我望着他,我没有问他

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让一个病人拥有他自己的伴侣?

致病中

“你的房子转暗,

一如记忆中的冬至。”

你的窗外

是一户雪白,重压

楼头。而此时

盛夏。连日

剧痛席卷六月热浪,

怒同洪水,人世阴谋。

我们的活着,如同

你手臂针剂,刺伤和

医治着你。有人

在彼时恨你,就

在此时爱。

你的病床,是世界上

最暗的部分。日日

艳阳涂抹掉它内部

所有温暖的缝隙,

它寸寸转暗,照耀

一支瘦骨,日光之下

咯咯炸响。恍若

庙寺钟鸣,挂住

菩提。一路之上,

粼粼闪动它们。

几日以来,你妻子

消瘦,她微弱足音,

如同烈鸟之椽,

敲打峭壁,终日

等候微光。

         

节日

暴雨好像要来

你们在我重病的日子。

母亲自早上忙碌着

一条大白鱼在午饭前被宰。

它有婴儿一样白亮的肚皮

眼睛像我怕死的奶奶。

挂在窗外的松树枝条上

它黑色瞳孔穿过我们。

只是几分钟,

它在油锅里安宁下来。

午饭后,邻人们收拾秋菜

为度过东北漫长的冬天。

院子里,花花绿绿孩子们

在暴雨前无奈地跑回

黑皮夹克的小伙儿

驾驶割草机

阴云涌来之前,把车停在

小镇食杂店门前第二棵松树旁。

男人们下班回来,

怀里夹着公文包

匆忙钻进自家楼洞里。

婆婆们摘下晾衣绳。

爸爸急手开门进来,

黑色毛料制服上散落着

许多更黑的麻点儿。

双臂拍打前胸。地上涨起

泥土呛人的腥味儿。

一场风暴突然来袭

打断小镇午后的睡眠

在这个时候,你可忍心

想起死者,他们

死在另外一天。

傍晚之幕

世人

我们的人生

是一个下午之花。

寒冷的十二月迹象

是它的粉红

而它的淡青,毫无宽恕。

傍晚

充满敌意的到来

在我们的躯体上

铺展病白的丝绸。

毫无悔意的是那线条

色块——

还有你预感到

混沌的酱红色

会将一切抹平 宽恕?

没有人出于悲悯

也没有人出于爱。

张慧君 北京大学基础医学院临床专业2007级本科

隔世梦

你目睹了她成为鬼魂的全过程

她望着你,嘴角上翘。

孤岛在燃烧,火焰淡紫,温度在较高之上

你无动于衷。

只记得,她懂得适时穿上粗布衫

做贫家小女,在那些雍容华贵的女人脚下

种一株小雏菊。怨而不怒

地活着,爱着。你如此喜爱小雏菊

顺便提及她。她常行礼节,卑躬屈膝状似月牙儿

撒一地花瓣。月香

闲散时,想她一遍。她做最后一次燃烧

从此与你无缘,亦无份。

春天

当春光烂漫,风车十二块钱一只

我的欢快让我掏血本购买一只恶俗的风筝

风车的欢快只有在晃动的胳膊里才听得见

承德之夜

1.

一场轰然来临的承德夜。有

大幅窗的明丽。市桥倏然老去,又

水中逢春。那些你能看到的:浓妆艳抹

年轻的脚掌。

我们被大巴甩着前进。我听见你,穿破隔板、薄床铺

的呼吸,轻扣,胖大海未能安抚的咳嗽。

那儿,咳嗽青灰,长芽和刺

我听见灯火通明。

2.

另一场灯火的绿苗子里

我坐着啃桃。和今天一样

小桃拿大铲,打入我宫

我坐在廊檐上甩王冠,狠狠地疼那么几回合。

3.

我回转头噗哧、噗哧一笑。有种夜晚

在喉咙里就是涩的,我甚至可以

偷着暗哑,和拍照。在百米的山墙头

你也许跟紧我。夜城就是无星灯,在小、大相机的内胸腔

蹲如鼻息远去的巨兽。

4.

想起来时,承德夜是我

在宫殿的蓝玻璃上,歪脑凿的。

我凿一个人,通体发蓝

他揪着我的耳朵,卖力咳嗽

我哭了。他终于变软,和小绵羊一样细声

他说在他的土匪窝有另一个缤纷的夜

和无情的恋人。所以

某月十三号的夜晚总计两个,或者更多。

5.

穿黄裙子走过。我越来越相信

我穿的不只一件裙子。如果在他缝嘴巴并且忧伤时

我就把裙子误会成蓝绿的。

数语

李清照涉水过河

携书简、裱画、古玩;她一路叮当,但强盗和火焚烧而至

李清照以为她守住东方文化就是了

但眼下她孤苦伶仃——

我去听一个老婆子喝绍兴黄酒,她斥骂醉汉、有些些的绿肥红瘦

我一下子听完她被屈辱的一生

好像别人也可以这么说完我。

但我望你想我时可以拿手绢擦擦有红色潮气的穴洞。

节选自一位女读者写长信的生活画面

1.

黄铜镜挂得满街都是

桂枝上还有些。

爬出去的如果是封皮

再翻开第一页

她一定在咣咣响昏暗的镜面反射中

独坐邮筒

小心地剔除桔皮。

2.

被阅读的我也是窃书贼

从敞开的窗向外走

你在手中掰开的不过

是长绿霉的妆台,

就好比一只瓮

盛满酱油的色彩。

先是和水仙花梗混杂的我,狙击手

从桔色桥墩站起来了。

而光的袖箭与骗术,

让你对我一见钟情

以便火势拎动

软膝夹持的铅笔。

3.

她拨动反光镜,翠玉算盘

她清晰地看见自己在一个人走

喏,爱情故事都写好了

只等创作高峰和摆上书架。

她侧腰,提起裙裾

一道清泠月光闪出——

主人公在她骰子的体内

水银般来回走。

就好像无数个她站在镜中

不得已她再次翻身上邮筒。

4.

翻开第一页

他看见她时微微低头。

接下来

她会阅读他的脖颈吗?

便看见海水

来自于她的浅滩

杜兰香气飘着。

就一口气

把所有的故事写完了

这样

就好像,她一辈子生活在镜中

那些黄铜镜

照着她。

这一天,女读者走来走去

一个人创作了许多节奏

阅读动作仿佛入室抢劫

主人公的墨水瓶,

然而不管她坐在邮筒盖上怎么怎么写

一个负笈的男人

冷漠地走过街巷。

疤记

世界又将飙升,

如肩胛骨上一只红鹤!

在人群中

对于死亡要遮遮掩掩。

蜷曲。鸱枭们的荒村。

纱制的我的心如风灯,被冰吹过。

离群索居的大梅,住在大海近处的大梅

1.

大梅大清早像豚一样醒来奇痒难忍,她总忘了被子被蹬成长毛的峡谷

大梅搂着一群女孩,这都是些油腻腻的孩子

她们青葱色的哈欠声就是峡谷上的树阵。

大梅的女孩们也像豚一样醒来,一条条硕大无比,那时滑进阳光中的烤面包箱

大梅把大腿上的红痘抠破,女孩们就被蒸熟了,也像绿皮粽。

那时大梅在未来的生活中把被子掀了又掀,女孩们是被下的一窝仔,梅树谢顶时节睡眼朦胧

好像阳光可以被手轻轻推。那时大梅也像是女孩生产的尤物

舔起来有股酸梅糖味,但这并不妨碍大梅成为半老徐娘

那时大梅总和女孩相处融洽,就像大梅的大海,那时节跑得比十三岁的大梅还要快。

2.

十三岁的大梅还没有谈过恋爱,这样大梅就不用混了。

十三岁的大梅如果谈过恋爱那是一个女孩子的事,之后总不大方便,事牵被海水跑过了的渔民

包罗万象的鱼篓子“鞋底,折戟,毛线,荔枝皮,复杂的人际……”

所以大梅更不想谈了。

十三岁的大梅看见老渔夫和小渔娃都背着身份去相亲,衬衣鼓起来肚皮发出腥鱼死去的声音

十三岁的大梅觉得哀嚎声能让三千穿白麻衣的人顿时傻眼,和抠鼻屎

以及三千个大姑娘,在相爱前就知道自己会爱上什么。

十三岁的大梅觉得时间就像鱼篓里冒出的海藻,大梅怎么知道

十三岁怎么把它们跺回去。

所以十三岁以后的爱情事关两种身份,可能是社会上的女银行职员,和渔夫

可能是他和资本家女儿的爱情。所以十三岁的大梅即将成为一个胃肠清淡的老徐娘。

3.

但大梅说未来的生活是炸开的扬州烟花,依然有多种可能的药粉子味。

大梅说要选择离群索居,吃三座青山的炊烟,炖花椒,土耳其烤肉

大梅说对生活不计前嫌,对肉体不再节制——

“我们要爱。爱饮食就像爱祖国的文明。”大梅吃果仁、蜜饯

像打扫烟囱。大梅这时节不再Yy。大梅就是想吃而且马不停蹄。

(她有大肥膘、大骨架。她是我枕着的雪人。

她有为所欲为的模样,首先是起床不想昂贵的衣物

她不购买镜子、暖水袋,对油盐马虎,看完报纸。

她坐长途列车上山,湿嗒的潮水不爱。她给柴薪一样的女孩酸梅糖吃

她像是去孤儿院砍柴、写信,最后把女孩们捎回

然后侧身在烤面包箱里。未来的生活里她们该像豚一样醒来。)

4.

我想,十三岁的大梅是近海的太阳

十三岁的大梅撒起谎来青色的眼睫还不够闪亮。

那时,我很想赤身裸体,凑向她酸梅糖色的胸脯,对十三岁的狂言不置可否。

那时,大梅看起来很不面善,至少应该不能爱面包爱到不自私

所以后者属于圣人的癫狂,而大梅十三岁。

十三岁的大梅看起来更不像个同性恋患者

所以当时的情形很像是做梦:

我咬了一截脆饼干,在阳光下伸出有金色麦香的舌头;我的鱼尾只套了件小花裙

大梅深情地凝望半赤裸的我,又把海滩上湿漉漉的头发转向另一侧。

那时大梅十三岁,大梅给我酸梅糖。我们谈论未来的生活,我们彼此不知所云。

                        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

                        北京大学诗歌中心新诗研究所

                        201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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