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善浩
我讨厌土地,是因为它给我留下过讨厌的印象。
臭烘烘的泥腥味,居然还伙同大粪、腐草、蚯蚓等臭味相投之众同流合污,我曾被熏得肠胃翻江倒海而差点绝食一天。
远离土地便一度成为了我的人生目标,不敢奢谈怀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只是为了想摆脱“泥腿子”的身份。
屡屡播下憧憬的种子,宿命中的人生土壤板结而冷漠,屡屡不给力,希望的种子没能破土而出,命运的齿轮,依旧严丝合缝地围绕着脚下这片土地磨合、运转。
天地不老人易老,我佛系摆烂了,妻子也进入私企鞋厂打短工,一百元一天很知足,常劝慰我说:“人生小满胜万全。”可当今年春风拂面的“小满”节气姗姗而来时,她心里却不能“小满”了。
原因是人家的自留地里栽下的番薯苗早已过了缓苗期,而我家那坡薄地尚处于冬眠期。若不是妻子连着好几天的发烧输液,她也不至于眼睁睁晾着那片荒芜的土地而不顾。
医生吩咐妻子多休息,她倒好,手臂上的静脉穿刺针拔掉才隔一夜,就急急下了派工令:“今儿个跟我一块去翻地。”
干农活我向来是懒驴子拉磨——不打不走。以往她指派我参加农事,我惯用的伎俩很多,比如装聋作哑、遁迹匿影,或托词有正事要忙。总之,应对的办法随机应变,推诿的理由层出不穷。
了解我的永远是妻子,她从不会强拖硬拽,见我磨蹭,就一如沉默的土地,纵有高山大海压身也不再言语,情愿一身疲惫独自扛。
这次,尽管她也只是习惯性地提了一嘴,并没有对我抱多大的希望去干农活,但我或许是出于良心发现,脱口而说:“你别去,我一个人去得了。”此话一出口,初时她以为我逗她,当确定我的眼神无假时,她惊诧得下巴差点脱了臼。
早些年我家的田地全被政府征用,帮我喜滋滋地圆了曾经的梦,摆脱了在土地上累死累活的苦日子,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柴米油盐一概只要上街去提。没过二年,就发现失去了田地后,荷包袋里的那点余钱就像捧在手心里的水,悄无声息漏得快。
开源节流维持家计,妻子的第一项改革计划就是力争餐桌上的菜疏瓜果自给自足。她奔赴邻村的田头地角,寻寻觅觅,捡拾碎布片似的东一片西一滩地开垦伺弄,日常摘个豆角黄瓜什么的都是她份内的事。
妻子见我破天荒承担起独自去垦地的重任,自然担心我这个身居农村的“城里人”认错地界,踏进人家的地头错垦起来。为了避免我上演吃自家饭干人家活的那种蠢事,她背上锄头在前引路。也好,恭敬不如从命,夫妻双双把地开。
山麓上的丘陵坡地参差不齐,楚河汉界确实是很难辨别。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的三二分地都伺弄得清清爽爽,就数我家那片薄地乱草丛生。它出类拔萃的惹人眼目,被我一眼就给认出来了。
我迫不及待抡锄挥下,听得一记“扑”的沉闷声,四枚铁齿在地表凿出了四个深浅不一的坑,似乎像二双搞怪的眼睛隐匿于草丛后,挤眉弄眼地在嘲讽我。
几乎就在同一刹那间,锄头手柄又把力量反弹回来,双手像被电流击中,一阵颤栗。我翁声翁气埋怨起来:“乌龟撞石板——硬碰硬。”
妻子边锄草边接口:“我们冷落了土地,土地又怎么可能热情我们呢?”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嘛,与妻子搭挡干活,斗嘴抬杠是惯常,倘若不斗几嘴不抬几杠,太阳必定抛锚在半空落不下山岗来。只是今日不同往日,妻子刚拔去针头到地头,我非得好好表现一番不可。
我双脚扎稳马步,朝手心“噗噗”飞去二口津液,调运全身力量,一招力劈华山之势,挥锄砸下。铁耙的利齿扎扎实实地嵌进了泥土深处,再来个深呼吸,运气吐纳向上一拉,听得锄柄“嘎嘎”两声惨叫……晦气,出师不利!
幸好,锄把取用的是黄檀木,才没有折成二截,一大坨板结的土块被翻起,但凭手感判断,锄柄已伤到筋骨。我抡转锄背敲击土块欲致以齑粉,当土块被捣成若干块拳头般大小的黏土疙瘩时,就再难以粉碎了。
溽热的天气令人窒息,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纯粹就是一块巨大的凸透镜,聚敛了太阳全部的热量,恶毒地对准我一个人熊熊火攻。
一瓶矿泉水外加一瓶甜汁,咕咚咕咚落了肚,仍是缓解不了我喉咙间火辣辣的干渴。手脚也不争气地发起颤来,我有点难以招架了。
更可恶的是,连黑芝麻点大的蠓虫也欺上门来,乌泱泱的一片,对我围追堵截,头上戴着的黑色太阳帽已无济于事。它们无缝不钻,闯眼睛、钻鼻翼、入耳穴,还从太阳帽的网眼里潜入头顶。你想,一把跳蚤撒于头皮在蠕动是啥滋味。
本打算为讨妻子的一丝欢心,内心合计着再逞一会儿匹夫之勇,可是形势严峻四面楚歌,酸痛的脊背与颤栗的四肢已串联密谋,背叛了主人的旨意,悄然举起了投降的双手。
我扔掉锄头,摘下太阳帽,一边驱赶蠓虫,一边龟缩到邻家四季豆的人字架下的阴影处喘息透气。
同一爿天,同一片地,同一时间里,一对夫妻上演着一幕正反角色截然不同的农耕活剧的镜头。妻子气定神闲,身子前倾,细弱的双手把持着锄柄,向前挥去,耙齿入土,再往回一拔,掀起一层薄土,锄背敲下之处,土块四分五裂,粒细松散。
妻子分层次地浅挖深垦,循序渐进,速度貌似蜗步龟行,实则效率不比我低下。心静者胜出,做事得法,事半功倍。
我起身效仿妻子的方法,浅浅挖,层层递进,由浅入深。不急不躁,能量消耗慢,体力不容易透支了。
原始的铁器与古老的土地,经过大半个时辰切切嚓嚓的对话与磨合,一畦坚硬的地壳被翻刨得疏松绒细。妻子说:“回头我再多施些草木灰,听说可以避免土层板结。”
这个没文化的蠢婆娘,肤色倒是如同泥土般的黝黑,却根本不懂什么叫土壤墒情,什么叫碱性与酸性。她唯一会做的,就是在这片承托我们的土地之上,抛撒臭粪刨坑挖穴。
我常常奚落她,土里种不出金子来,她执拗地用一双纤弱的手去整地,用一粒微小的种子去发芽……秋风吹拂时,她又用大地般宽阔的胸怀与我共享丰收的喜悦。
我奚落她了三十年,她执拗了三十年;三十年来她一锄接一锄从不间断地刨;刨掉的是青丝与青春;青春终于不再,换来了银丝与皱褶。
她额上纵横的皱褶汗水盈溢,让我想起了昨天她手腕上输入的葡萄糖溶液。再看她乌黑油亮的面庞时,正闪耀着天地大美而不言的晶灿灿的光芒。
按往常的惯例,尾活没干完我先走人,今天妻子下了收工令,见我一反常态仍杵在地头不动弹,焦灼地问:“咋啦?累坏了不是?”
她是不知道,此刻,我正高举起另一柄沉甸甸的大锄——内心的思绪之锄,重重砸落在愧疚的心田深耕细翻起来。
(本文专门择日撰稿于甲辰年5月20日,以献给生我养我的大地母亲,也献给亲爱的妻子。)
2024.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