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爷爷经过了长天长地的沉默之后,用他那混浊的眼睛看着我,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就知道,晓峰这孩子命短,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路还长,你走吧,我不怪你!我看着两行浊泪顺着花爷爷脸上的纹路流成了九曲十八弯,最后分别以不同的速度掉落,一滴落在了花爷爷的左前襟,另一滴随风摇曳了一会儿后,被一阵疾风吹到了左前襟,竟然神奇的落在了第一滴泪掉落的地方。我的内心升起一种彻骨的悲伤,为了晓峰,为了我,也为了花爷爷。
我和晓峰是发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晓峰的父母死的早,他和花爷爷相依为命。花爷爷喜欢孩子,他把我们这些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每次我们在他们家院子里疯跑的时候,花爷爷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沏上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的看着我们。时不时还得帮我们断官司。我和晓峰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因为家里穷,再加上自己的成绩差,深感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已无可能,和家里人一商量,就背上行李卷,出去打工了。
第一份工作是在饭店当服务员。每天起早贪黑,吃住都在饭店,一个月可以休息一天。如果不休息就可以多拿10块钱的加班工资,我和晓峰商量了一下,都选择了放弃休息。那时候年轻,身体恢复的也快,再忙再累,睡上一个好觉,第二天就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穷人家的孩子,也就只有这不值钱的力气。
饭店老板兼主厨是个四川人,45岁,矮胖,圆脸,一口川味普通话,大名叫谢坤,我们都喊他谢哥。谢哥为人慷慨,厚道,讲诚信,我想这可能是他能把一个麻辣烫小店慢慢经营成我们县城里最大的川菜馆的原因。我对谢哥除了敬重还有崇拜,16年来我的人生第一次有了目标,成为谢哥一样的人。
每天中午饭口过后到晚饭高峰到来之前,会有一段空闲期。我用最快的速度做好摘菜和打扫,剩下的时间就是缠着谢哥教我如何做菜。刚开始的时候谢哥会扔给我一些萝卜黄瓜,让我从切菜练起。由于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刚开始笨手笨脚的,糟蹋了好多食材,尽管谢哥没说什么,但其他的服务员对此却颇有些微词。后来我就自己花钱买菜利用下班时间回到宿舍练习。
那段时间我和晓峰的交流少了很多,偶尔聊几句,都是晓峰在抱怨,他说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说他每天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堆洗不完的盘子,盘子堆成了一座大山,挡在他的面前,让他看不见前方。他说他做梦的时候耳边都充斥着客人的训斥和谩骂,这让他想起早已死去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个酒鬼,每次喝完酒就会拎着棍子打他,边打边大声咒骂。他说这个拥挤简陋的宿舍到处都散发着腐臭的气味,他说他感觉自己16岁的身体已经在慢慢霉变,如果再不逃离他就要窒息了。我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感受,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我问他离开这里准备去哪,他说他已经想好了,他去找马哥,他说马哥跟他说过,只要一心一意跟着他干,就不会亏待我的。我想起来了,马哥叫马建伟,平头,一米八几的个头,体型健硕,据说是一个做房产生意的,前一阵子经常来店里吃饭,每次都带着男男女女十几号人,定最大的包间,所有菜品一定要主厨亲自掌勺,每次这十几号人都要闹腾到很晚,经常是过了打烊的时间,这时候晓峰就会自愿留下来值班,我想他们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熟悉的。我问晓峰对马哥了解多少,晓峰说,不多,咱们这种人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不是吗。我不能认同他的话,却也无法反驳。
晓峰就这样离开了饭店。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隔三差五往店里打电话,但当我问及他在做什么工作的时候,他总是简单的俩字,销售,我感觉他有事瞒着我。不过我当时一心想跟谢哥学做菜,也就没想那么多。
一年后我被安排到后厨做帮厨,工资也有所提升。一个月的休息时间从一天变成了两天。我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晓峰,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晓峰联系了,确切地说是晓峰没有和我联系了。因为每次都是他打电话到店里,而我跟他要电话号码的时候,他总是说不方便,他打给我就行了。更让我想不通的是,自从晓峰离开饭店以后,马哥似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他单位的确切地址,只有一次在电话里听他说过一句文新路。
我买了一张地图,在休息的时候按照地图上的指引找到了文新路,文新路不长,只有一千米左右,我把这条路来来回回走了两遍,没看到一家房地公司的牌子。我来到一家超市,跟店主打听,问他这附近有没有一家房产公司,老板姓马的,我描述了一下马哥的长相,店主说房产公司没有,倒是有一家什么咨询公司,老板姓马,和我说的马哥很像。我问他公司地址在哪,他指了指马路对面,说就在那栋楼的六楼,不过你还是不要去了,前段时间来了一帮警察,说是抓诈骗犯,把那个公司所有的人都带走了。也包括我说的那个马哥。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我说你确定吗?其中有没有一个叫华晓峰的?他说他也不知道,但有一个人没有被带走,那个人在警察破门之前,跳楼了,120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6楼摔下来,脑浆都崩到了墙上,神仙也救不了。据说后来警察在那个人的衣服兜里找到了一个硬盘,里面都是他们诈骗的证据。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饭店,我只记得那一路大雨滂沱,我求谢哥帮我打听晓峰的下落,我多希望他是被抓紧监狱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当谢哥把晓峰的遗物带回店里的那一刻,我知道,幸运之神并没有眷我。
我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低着头把晓峰的遗物交给花爷爷,我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这个才十七岁就戛然而止的生命,让花爷爷饱经风霜的一生再次遭遇凛冬,我害怕看到他眼里的绝望,我甚至希望他可以充满仇恨,哪怕是针对我,可是花爷爷经过了长天长地的沉默之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