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闹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讨人喜欢的声音。雨下了一夜,电闪雷鸣。在这一夜里,赵恬恬在几个不同的离奇梦境中辗转反侧,不仅她的耳朵和眼睛收下了这夜晚的礼物,连皮肤肩膀都收到了噩梦和鏖雨的问候。她在昏暗的晨光中整理被雷雨打散又零碎拼装起来的记忆,最终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从前赵恬恬对乘公交车一直有强烈的热爱。少年时,她从家门口上车,一直坐车到城市的另一头。跟着公交车来往穿梭,赵恬恬见识着一座小城的日色轮转,晴风雨雪。女人穿着类似款式的衣服,男人一色是带领子的半袖上衣,或者反光的稠样风衣。
如今,她的城市变大了,但汽车并不比以前更加平稳。除了地域面积的大,这地方的建设并不比小城市精致,女人虽然衣着变得昂贵和多样,她们的身材和气质并不比小市镇里更加小巧或雍容。
胃部随着汽车的走走停停不住地扭动。赵恬恬换了住处,上班的路线也变了,公交车的司机好像有点认生,开车总是一耸一耸的。
一口一口的酸水,在胃的强烈扭曲下一股一股地向上涌。一个穿着花灰色西装上衣的中年男人,胡子刮得不很平整,在下嘴唇的边缘有一块明显的深红色凹陷伤。他总是一下一下拿眼瞟着赵恬恬。另一边的女人碰了碰她,拿眼神瞟一眼那人,说:你可小心。又挨过两个车站,赵恬恬跟着下车的人换了一个位置,那男子竟然也跟了过来。赵恬恬本就有些害怕,没想到他故意假装摔倒,在赵恬恬的胳膊上使劲捏了一把。
赵恬恬提前几站下车。
出租车的座位严重塌陷,司机与乘客之间由带孔洞的、贴满了透明胶带的塑料隔板分开,后排座的空气好像根本不与外界相通,灰尘多得呛人。
一个女人慢慢从车窗里走过。她脸色蜡黄无光,脸颊也没有一点血色。她外套的乳白色羊毛内里在领子处自然地向外翻开,与她的长及肩膀的黑色乱发紧密相连,外皮是泛有草绿的暗淡蓝色。她几乎一直没有看路,眼睛失神地望着头部所能企及的右上角的天空。
十月,太阳直射从北回归线往南移动,不再炙烤大地。从高架桥上漫下来的爬山虎已经变红,道路两旁生机盎然地长着为祖国庆生的植物。
会议室的椭圆形大会议桌前已经坐了很多人,经理旁边有一个圆形小凳子,在赵恬恬的眼里发出红彤彤的光。是专门留给她做会议纪要用的。
大厅里,保洁员站在清扫机上缓慢地行驶,经过之处留下长条形水迹。她的工作看起来简单重复,一般人也真做不来。只要有人从她身后走过,图案迥异的黑脚印就触目惊心。女保洁员总紧抿着嘴,眼神独到地选择前进路径,就算有人向她问话,她也面无表情,闭口不言。
隔壁的周蕊刚打发走一位来取款的大娘。她穿的是一件棕色带大红色花朵图案的棉袄,短头发乱作一团,黑色中夹带着不少的白。她的额头上不断沁出细汗,每隔几分钟就用手里的公交卡刮一下,能看见水滴从公交卡的边缘被远远甩出去,她身后一米远等待的人小心翼翼地躲着。
这家银行坐落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城市一角,距离东西两个方向走三五千米,都是很繁华的地段。
穿着人字拖的姜唯慢慢地走着,她提一个既能用胳膊挎着又能双肩背的,里面几乎没什么东西的大书包,一副茶色太阳镜把她的小巴掌脸遮去一小半。
到达银行时,已经十一点了。
一只大型犬,毛发很干净,耳朵的颜色和身体不同,它非常安静,向玻璃门里望着主人。
赵恬恬正整理桌面,右手拿起“暂停服务”的牌子,趁机活动两腮的笑肌。
“这还能取钱吗?”姜唯把包堆在玻璃前面问。
“能。”赵恬恬看看旁边的窗口,周蕊要在一个小时后休息,可是她好像正在处理一个棘手的客户,估计要等二十分钟以上。
姜唯拿出表单,身份证和银行卡,漫不经心地说:“取一万。”
赵恬恬要求姜唯按了密码,看见屏幕上显示的信息。
“对不起,这张卡里余额不足,只有0.03元。”赵恬恬说。
“啊,是吗,那算了,不取了。”姜唯站起身,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待赵恬恬疑惑甚至有点不安地摆好“暂停服务”的牌子,走出柜台看不见了,姜唯才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恬恬,我是姜唯,一会一起吃饭。”姜唯说。
“我时间很紧,只有一个小时。”赵恬恬瞄着不远处的经理,压低声音说。
“没事,我订好了,就在附近。”姜唯坚持。
来到饭馆,姜唯招招手,没过十分钟,四个菜就端上来了,上菜的小女孩一脸开心。
“我今天在附近办事,到你单位看看你。”姜唯说。
“那怎么还假装取钱?”赵恬恬噘着嘴问。
“我是要取钱,卡拿错了,明天我还要再来一次。”姜唯说。
赵恬恬用左手端起碗,先吃一口米饭,然后就一口菜一口饭地轮流吃几样菜。
姜唯侧着头,看赵恬恬吃饭的样子,赵恬恬一抬头,正好与她的目光相对,姜唯笑笑,夹了一块肉到她的碗里,她却依然按着顺序吃菜,等到了吃那块肉时,才若无其事地夹起来放进嘴里。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好落在她们的桌子上,照着赵恬恬端着的碗。她笑一下说:真好吃。
晚饭后,姜唯带着赵恬恬到超市里买东西。大片的果蔬,分类堆在淡黄色木质方桶里,一个桶挨着一个桶,每一样都鲜嫩欲滴。被理货员精心挑选出的优质水果被装在塑料方盘里,包着反光的保鲜膜。
已经是一天里最无忧虑的时候了,超市里人摩肩接踵,经常有购物车互相挡住彼此的路。
赵恬恬推着空购物车,一转身,差点和别人推错。那是个有礼的圆脸男人,个子不高,身材亦无甚特点,只说话时带着磁音,让人多添了几分好感。他说,是小孩想上厕所,无奈用随身带的保鲜袋解决了,怕别人推错。那车里,一个明黄色小袋,每当车一晃动,里面的液体就跟着欢快地动。
赵恬恬走在床品货架边,低着头挑选床垫。在超市买床垫这类东西的人实在是少,所以货也很不好,就算找到合适的型号,不是袋子破了,就是没有条码。
“哎,这有一个。”姜唯的声音在货架的另一头响起。
床垫厚一厘米,宽一米五,花样朴素,每个角都有松紧带,面料光滑。赵恬恬看一眼标签,对应着货架上的价格,被吓了一跳,598元。
“这也太贵了。”赵恬恬果断地放下床垫,回到刚才站立的地方,喃喃地说,“368,看来还算便宜的。”
“就它吧!”赵恬恬举起床垫袋子,袋子的一个角仍是破的,可是天气渐凉,有总比没有好。
把床垫挎在肩上,赵恬恬整个人都歪歪扭扭的,从帽子下面隐约露出一对银耳圈,笑的时候脸蛋鼓鼓的。是大获全胜的神态。
超市外面是一大片住宅楼,路上全是慢行的人。他们有的牵着狗,有的领着孩子。沿街有很多烧烤店,男男女女,不顾吃的体面,全涌进去,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哇!好想吃烤肉。”赵恬恬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又突然缩回去。
“吃吧。”姜唯看看赵恬恬,语气平淡地说。
赵恬恬向几家店望着,打量到底有什么区别。一旁的姜唯刚接过她手里的床垫,想帮她拿一会,突然就接连打了三个喷嚏,整个人猛摇了几下。
两个人对望一眼,都低着头。姜唯是不好意思,赵恬恬却偏要看她一看,姜唯就更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间烤肉店是爆满,坐在室外难免着凉。赵恬恬抿抿嘴,眼睛眯成缝,抢过床垫,拉起姜唯的手就往家走。
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女人扎着一块米色桑蚕丝围巾,头发是染的,在鬓间露出大片的白色。男人本腿脚不错,却柱一根黑色手杖。他们都撅噘嘴,用一辈子互相浸染的类似表情看着前面的两个人,心里互相说着对她们的猜疑,淡淡地笑着。
一回到家,赵恬恬就赶快把床垫打开,直接铺在了床上,一个正方形的火柴盒子,顿时有了家的感觉。
“姜唯姐,你能不能把你的太阳镜让我看看?”赵恬恬大喘着气,坐在床上,对着门口站着喝水的姜唯露出向往神色。
“噢,你等着。”姜唯笑笑,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出去后很快回来,手里随意地拎着一个眼镜盒。
“这眼镜是什么牌子的,真好看。”赵恬恬是真心喜欢。
“迪奥。”姜唯的笑容有几分无经历的笨拙。
“迪奥还出眼镜呢……多少钱啊?”赵恬恬对迪奥这两个字的了解,仅限于电视屏幕上的香水广告。
“四千多。”姜唯说。
赵恬恬很惊讶。她说不定一辈子也不会买这样一个眼镜。她问:“哪买的?”
“去年,在迪拜。”姜唯一边说,一边把眼镜放回盒子里。
在赵恬恬的眼里,姜唯的形象又一次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