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住过的老屋,大红的方瓦铺满屋顶,如果能鸟瞰,我想,会有点旧俄罗斯红屋顶的风格。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看过许多老屋,却从来没有遇见过那样大红的方瓦。许是稀缺,回忆就显得弥足珍贵了许多。
老屋窗户开得很窄,屋檐伸出来一两米宽,窗户和门只隔了半米远,木质的裸色窗棂隔断了从屋檐下倾斜过来的光线。仅留下三三两两的几束,透过玻璃,落在屋里的地炉旁。那时每家都有地炉,地炉直接开在地下,不烧火的时候,蹲在地炉旁就能闻到泥土的气息。屋里暗淡的光线将这股气息不断地扩大。那时的房子里总有一股味道,是关于泥土的。地炉的炉身是竖直的一个藕煤球般大的洞,一般有可以叠放三四个藕煤球那么深.在洞底斜方开一个苹果般大的小孔大约60度的倾斜,直通到地面上,盖一个铁板小盖,小盖上带两个小孔,就成了地炉的通气孔。
冬天还没来临的时候,那两个洞口总是盖着铁板盖.铁板盖上都带了小孔,偶尔有几只调皮的蝈蝈从里面探出小脑袋,焦急地在底面兜转几个小圈,像是在找寻些什么,却又不可得,于是又返回到洞里去了。冬天开始的时候,大人们总要先拿一根长长的粗铁线,端头绑了一捆烂布头,从斜方的通气口不停地抽拉。炉灰落在地炉的洞底,大人们拿了竖直的铁勺,一勺一勺耐心地把炉灰挖出来。天刚刚转冷的时候,大人们是舍不得开地炉的。临近除夕的时候,他们才开始拿着粗铁线,铁勺再去清理一次地炉,冬天里的温暖也是从这时候才开始的。
一年的光景里,一家人挤在地炉前的日子也不过十几天。从前有人对我说,他喜欢下雨天,因为下雨的日子是一家人最齐整的时候,大家围坐在窗前随意地聊着天,就连落雨的声音都被听出了暖心的感觉。而于我而言,最快乐的便是一家人挤在地炉前的日子。黑白电视机,就放在不到两米远的木柜上。那时的电视,广告多,连续剧是每天最多两集的,可能因为没有更多的选择,人们学会了等待。电视剧的主题曲响起的时候,大家的坐姿就开始端正了。那些一段时间里反复听一首主题曲的耐心,好似也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时空。每家都有自己习惯的频道,夜幕降临的时候,新闻联播的声音便同时从每家每户的窗口飘出。记忆里看过的《乌龙山剿匪记》是黑白的,《西游记》《红楼梦》也是黑白的。即便是后来看过了彩色的,最深处的记忆也还是黑白的。人们之所以对“初”这个字情有独钟,或许也是因为它在记忆里不可代替的作用吧。
地炉旁,还有关于吃的记忆。那时候,孩子们从年头就开始盼过年。所有好吃的都似乎聚集在了过年的日子。奶奶做的红薯饼刚好就是藕煤球球面般大小。我们把红薯饼丢在通红的藕煤球上,片刻,红薯的焦香就把我们包围了。藕煤球上的12个圆孔,瞬间爬到了红薯饼上。趁红薯饼还没有烧焦,我们有时就徒手把红薯饼抓出来,动作足够地快,颇有点武侠剧里油锅取铜钱的感觉。红薯饼被快速丢在旁边的地板上,吹吹烫疼了的手指,摸摸耳朵,然后我们嬉笑着开始捡起地上的红薯饼吃了起来。这种香甜是一定要争分夺秒的,过了时间它就真的不在了。人生中有许多微妙的情感也是大抵如此,过了那个最好的时间,回忆起来总会感觉哪里好像那么不对味了。
家里有一只不锈钢杯子,是爸爸早年评劳动模范的奖品。围在地炉边的日子,我和弟弟特别喜欢研究饮品。装上八成满的水,把杯子放在地炉上,水滚动的时候,我们放下生粉,葡萄干,瓜子仁,花生仁,用筷子搅动起来,最后再加些白糖。每人分上一小份,被评说味道好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做了了不起的发明创造。有时我们还会把橙子往地炉上滚两滚,把橙子拿出来剥皮的时候感觉特别得心应手。把橙皮丢进藕煤球孔里,只是为了闻闻的橙皮的焦香。但这样的举动,总会挨骂的。因为大人们担心把煤球的孔堵死……
地炉的温暖,是从前在掌心和脚心间流动的温暖,很多年后,却蔓延到了胸口。那种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团坐,温暖的相视,就像博物馆里的一帧人物画,眼底的色彩搅动成一种说不清的思绪,在心里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