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是属于她的

图片发自简书App

导语:在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坐着喝酒,一起搭出租回家,一起去Live House,一起在舞池随着音乐跳舞,一起享受沉默带来的快感。但女孩的沉重感像一层隔膜,使他们只能止步于此。

直到七八年后我们重逢.....

他说我,沉重又冗长。


几天前我再次碰到江子冗。

那是在地铁月台上,我送别来京的朋友。一番告别后,朋友上了地铁。地铁门关闭之际,我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上连轴滚动的声音,最终一袭红衣赶在关门之前上了地铁。

我一开始没认出那是江子冗的背影。只是不自觉地想起,七八年前,我认识的一个女生也很爱穿红色,走路的步子也很快。她从不掩饰自己对某些事物的渴望与追逐,也不经意流露出对世间的失望与缄默。

我不禁多看了地铁上的红衣一眼,这才发现她竟也在看我。地铁快要启动时,她忽而挽了挽唇角。随即我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她。四目相对,电光石火之间,我们好像互相认出了对方。

是江子冗。她的脸颊有些瘦削,头发也不似往日有光泽。但那抹笑我不会认错——像是泡久了柠檬的茶,清爽中更多是苦涩。我忽然觉得她很美。

我从前无法欣赏那种美。

那是一张太有内容的脸。她的眼底是灰尘的沉淀,鼻尖上闪烁着点点汗珠,嘴唇一张一启,从中流泻出的,是山川,是河流。这张脸的内容让我沉重。

多年前的我觉得,只有如山谷间的溪涧、飞鸟掠过的清风一般的明朗,才称得上美。现在的我后知后觉——我太狭隘了 。


七八年前,周迟第一次见到江子冗,是在北京的一间清吧。

那是八月的凌晨,街道被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夜色,却依旧可感受其中烟火气。昏黄的路灯下飞蛾在打转,红绿灯笔直地隐匿在人群中,路边汤锅的热气顺着人影爬上低矮屋檐,一切都像是业余画家的调色板。

周迟和梁蔚走在去清吧的路上。周迟不太爱去那种地方,比起喝酒他更爱敲程序、早睡早起、锻炼身体。但梁蔚坚持要带他们这些朋友见见他表妹,就是江子冗,刚高中毕业,来北京找表哥玩。出于礼貌是要见的。况且,林与欢也要来。

梁蔚点了一支烟,周迟加快了脚步。

江子冗最先到,旁边坐着刚到的林与欢,对面是梁蔚和周迟的三个朋友。周迟和梁蔚到的时候,其他人在热烈地喝酒聊天,林与欢不时端着酒杯跟着笑,笑的时候整张脸非常舒展。江子冗坐在位子上接电话,一席红裙落到脚踝,起身的时候会扬起来。酒红色的卷发别在耳后,垂到肩头。金丝框眼镜的镜片反射出一派灯红酒绿。眉峰吊挑,眼神闪烁。但面庞圆润,嘴唇丰盈,因而面部呈现出一种矛盾的错觉。

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微醺的气味,不像是刚毕业的高中生,反而像上世纪九十年代香港电影中的酒吧门口,一边抽烟一边自言自语的女演员。她像是跟头顶霓虹灯融为一体,像是跟周身嘈杂迷幻乐融为一体。她让人感觉,凌晨是属于她的,感官涌动,欲望强烈。

待他们走到桌边时,江子冗挂了电话,梁蔚迎了上去。他们很像兄妹,至少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周迟这么感觉。那是江子冗最松弛的状态。

周迟和江子冗对面坐着,梁蔚挨着江子冗。大家不断地喝酒,讲话,笑,再喝酒,讲话,笑。江子冗不怎么说话,却喝得最猛。

桌上一个人开江子冗的玩笑: “小妹妹,你知不知道,跟你比起来,你旁边的姐姐更像高中生?”

江子冗轻笑了一下,不说话。

“小妹妹,毕业了就出去工作吗?”那人穷追不舍,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问。整个场子都没人说话。

江子冗将短发从额顶往脑后撩:“头发,前天染的。”又摸了摸耳垂,“耳洞,上个月打的。”继而抿了一口酒,“大学,比您的好。”她冲那人笑笑, “谢谢关心。”

那时,周迟觉得这很特别,但并不觉得,这算美。


楼上的人一直走来走去,吵得江子冗睡不着。她从床上跳起来,戴上耳机去旅馆房间外的走廊吹风。

昏暗的光打在她的侧脸,和几个小时前她独自在清吧等人一样。那时三男一女朝她的方向走过来,那个女生笑起来有卧蚕,眼睛弯弯的和月牙没两样。林与欢是大部分人喜欢的,是周迟喜欢的,她能看出来。没有人会一整晚将眼神黏在一个不喜欢的人身上。

后来江子冗喝大了,梁蔚也是。在场的都知道,周迟想送林与欢回去,但很可惜,林与欢还是刚来时的样子,笑意盈盈,没有酒气。

周迟被安排送江子冗回旅馆,他扶着摇摇晃晃的江子冗走到公交车站,坐下,出租车来了,起身,上车,关门。江子冗头靠着车窗,呆呆地望着副驾驶的椅背,墨色的车窗倒映出周迟沉默的神色。密闭的空间像是可以把气味聚集得更浓烈,空气可以调成一杯高浓度的伏特加。一路上,没人讲一句话,只剩发动机的轰鸣声。

酒桌上有的是人讲话,但她的大脑空空如也。

出租车内没有人讲话,她的脑子里却什么都有。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她的身体留在原地,头脑已在半空;现实摆在眼前,想象不断涌现;理智占据灵魂,冲动占据身体;自信早已出局,心虚摇摆不定。她处在自我与牺牲之间,犹豫与决然之间,心安与快感之间,欲盖弥彰,越描越黑。

这种感觉与马路上错位的瓷砖、夜跑时亮起的路灯、早起看见的月亮一样弥足珍贵。

那时的江子冗意识到,沉默也可以震耳欲聋。


Tipling Rock的北京站巡演在一周后的晚上举行,这是江子冗此行的主要目的。

晚上她到Live House时,路边站着三个人在等她。梁蔚买了三张票,一张给江子冗,一张给他自己,一张给周迟。

“我学妹的票是后来周迟自己又去买的。”梁蔚这样说。

排队检票的时候,林与欢指着票根问周迟:“Shoegaze? 盯着鞋子?”

“梁蔚说是她妹喜欢的音乐流派。我不太懂。”

江子冗是周迟口中的“梁蔚她妹”,就像林与欢是梁蔚口中的“我学妹”。江子冗在他们身后扯了扯嘴角,又抿上了。

开场第一首便是Low Tide Love,鼓点、噪音、混响。第四首的时候,林与欢皱着眉头四处张望,然后往出口方向走去。周迟跟在后面。这样逆着人流的举动,再沉浸的江子冗也发现了。

那个在出租车上缄默不语的晚上,江子冗的耳中震耳欲聋,一声接一声,是Tipling Rock的Low Tide Love。

“是你硬要我多买一张票给他的。”梁蔚从音乐中抽离,扭头看向江子冗。

“我哪知道,他也会多买一张票。”


要离开北京的两天前,江子冗第一次抽烟。

她冲出那个房间,把房门甩得很响。她使劲跑使劲跑,跑下楼梯,跑出小区大门,跑到街道上,红色的裙摆被风扯出皱纹。一辆辆汽车在眼前穿过,人们好像走得比汽车还快。一切都是晕眩的,车在晃,人在晃,她尽力控制不让自己晃倒在地上。头顶的路灯依旧是昏暗的,但好像也可以将刚刚房间里的气味洗刷掉。

她继续跑,跑到超市,要了一听冰可乐,撬开盖子的瞬间水汽冒了出来。她一口灌下,一粒粒气泡从喉咙穿过食道。还不够,她想。

她继续跑,跑到烧烤摊,要了一瓶冰喜力。她张口胡乱咽下,这次的刺激感更为强烈,可以抵达腹部。但还不够,她想。

她最后跑到了最近的小卖部,要了打火机和一包烟——她爸最常抽的黄芙蓉王,她闻惯了那味道。她蹲在小卖部门口,点燃了一只,放进嘴里猛抽一口。像所有第一次抽的人那样,呛到了,咳嗽,接着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刺激感袭击脑部。终于够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妹,至于吗?”

至于吗?不至于。

不过就是聚在一起玩狼人杀的时候,她这个村民一眼识破了林与欢漏洞百出的发言,在大家因此要出林与欢时,周迟却说自己是预言家,验出了江子冗是狼人。江子冗以为周迟也是狼,不过是为了捞队友假跳预言家罢了。

结果摊牌的时候,周迟的牌底不是狼人。

不至于。不至于在所有朋友面前一言不发摔门而出。她知道不至于——一个娱乐的小游戏而已,一个男生护着一个女生的小把戏而已。

她只是感觉心脏的左下方像是被一只手揪着,使劲揪着不放手。每抽一口,那只手好像就松了一点。当她抽完整支烟时,那只手才从她的胸口抽离。

她灭了烟,呆坐着。又是震耳欲聋的沉默。


江子冗最终还是接了周迟一直打来的电话,告诉了他自己的位置。周迟找到她时,她依旧呆坐在小卖部门口,红色的裙身垂到水泥地上,垂在白炽灯后的阴影里。

周迟站在江子冗面前,身后的白炽灯打下来,影子落在了江子冗脸上。良久,他开口:“Shoegaze,是你喜欢的音乐吧?”

江子冗机械地点点头。

“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盯鞋pub,我带你去,就当我上次欠你的。”

不等江子冗反应,周迟就拉起她的手腕。江子冗亦步亦趋地跟着,先是走,越走越快,后来开始跑。八月的夜晚就是好啊,就算是刚流着泪抽烟,这一秒也可以在风中迅速蒸发。路上的街灯一盏接一盏,每一盏都照向江子冗的脸,她闭上眼睛,光晕一圈接一圈晃向身后。

他们跑进了那家盯鞋pub,随着音乐晃动身体。江子冗觉得不够尽兴,晃到band那儿,醉醺醺地要点首Craft Spells的After the Moment。

还是她最爱的鼓点、噪音、混响,她带着他一起晃动身体,搂上他的脖子。她随着盯鞋跳舞的时候特别沉浸,沉浸到会闭上眼睛自顾自地笑。江子冗很少笑,就算笑也不像真的在笑,感觉总有层膜隔在笑意与空气之间。周迟觉得,那层膜,是一种苦味。

Pub的声音太大,周迟闭着眼睛,很大声地喊,江子冗才听到他说:“你看过《低俗小说》吗?”

她大声喊:“看过。”

“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就很像?”

“不啊,明明像《堕落天使》。”

“《堕落天使》里有跳舞?”

“我不记得了。可能我瞎说的吧。”

沉默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那天晚上送你回旅馆后,我一个人走回去,路过了酒吧一条街。那个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很多酒吧还在营业,彻夜不眠。那些酒吧大多装潢热烈,饱和度极高。但如果走进去,你会发现,其实除了老板没几个人,冷清得很。”After the Moment演完了,换音乐的空隙,他笑笑,“有时候我感觉,你就像一间酒吧。在凌晨,店面沉重,营业冗长。”


七八年后,江子冗到北京出差。那是冬季,待了一周后,她拖着行李箱坐地铁去机场。

走的前一天晚上,江子冗去找过那家pub,但已经被一家补习机构取代了。她只好找到第一次见面的清吧,在里面坐了半个晚上,喝了两杯酒,抽了几根烟。

头一天睡太晚,走的这天起不来。赶到地铁站的时候,她急匆匆地赶上地铁,没注意到月台站着周迟,只是感觉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

抬起头时,四目相对。她一眼认出了周迟——他没太大变化, 只是常年在电脑前坐着,皮肤差了些。她觉得这样很好,即使他没走进自己这家酒吧,自己也没走进他的那家酒吧,但两家酒吧生意都好像还不错,或许也不一定需要对方来撑场面。

于是她笑了,然后向周迟点点头,直到地铁启动,开离月台。她找到座位坐下,耳机里播放着Low Tide Love。

还是像上次那样,一句话也没说。沉默,沉默,只有脑中震耳欲聋。她知道,他不会说话,于是她也不会发出声音。只是应着她最爱的鼓点、噪音、混响,她心里什么声音都有。冰块砸进啤酒杯里划出一串气泡的声音,太过默契留下的汽车引擎声,念"shoegaze"时舌头和牙齿摩擦的声音,打开可乐的一瞬间水汽腾出的声音。还有一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一直在她的耳旁环绕,那是所有声音中最响的。

你说我像酒吧,沉重又冗长。但当我和你衬着After the Moment跳舞时,我真的觉得我的双脚没有踏在地面上,我像是被无数个氢气球拉了起来,一直飘一直飘,直到升到云层里。你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有想过去吃窗外的云彩吗?我想过。很庆幸,在八月的某个夜晚,在我喝可乐、喝酒、抽烟之后,有人把我从沉重的大地连根拔起。那一刻,我不觉得我是一间酒吧,我也不属于凌晨。

我骗了你。《堕落天使》里有跳舞的,我记得很清楚。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仇思禾,很爱写文电影盯鞋喝酒蹦迪冰淇淋冬天社会学一女的。2020的愿望是变成辣妹和酒鬼。

写作初衷: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喜欢上一个和自己完全处于两个世界的人,这时我们身上原本的个性、偏执、冲动反而会让对方感到沉重,将两个人越推越远。但我觉得这恰恰是我们每个人最迷人的地方,即使那个人最终没有走进你这家酒吧,但你一定知道,你这家店是最好看的。即使店面沉重,营业冗长。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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