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砚蓝
夜色正沉,披衣而起,就着昏暗的月光,辨认钟表上的指针,哦,凌晨两点十分了。周围一片寂静,白天喧嚣的南市街上偶有几辆汽车驶过,除此之外,就只有坚守岗位的制氧机发出有节奏的工作声,和老爸低沉均匀的鼾声。
听着老爸的鼾声真舒服啊,这鼾声已伴随我半个世纪。小时候,老爸的鼾声特别响亮,可谓鼾声如雷。那时我不懂事,在外面疯够了,就和小伙伴坐在火炕边上玩儿嘎啦哈,全然忽略了刚下夜班的老爸需要安静地休息。
羊骨头嘎啦哈扔在硬滑的炕面上,被我们的小手抓起来又扔出去,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和我们抑制不住的嬉笑声。老爸被吵醒了,布满血丝的眼里全是怒火,我们一吐舌头麻溜作鸟兽散。可玩性正浓的我们不一会又故伎重演,像一群赶不散的小鸟,老爸更生气了,光着脚追撵我们……
现在想来真是懊悔,我们真是一群熊孩子。如今老爸退休三十年了,再也不需上夜班,可我真希望老爸还能去上班,哪怕只是下个楼,推上他那辆二八自行车,去江边走走,看看多年没有看到的江畔风光。
因为慢性心衰和越来越弯的驼背,老爸有四五年不能随意下楼了。在室内行走,也要依靠被我称为小宝马的学步车,小宝马是老爸出院后,大姐精心挑选的,是老爸最得力的“带”步工具,只要起床就寸步不离。而向南开的窗户和客厅里的电视机,则成了老爸与外面的世界相通的最忠实媒介。
均匀的鼾声表明老爸很好,一切如常。光着脚轻轻走出卧室,走近老爸床边,小夜灯勤奋地睁着萤火虫般的眼睛,让我看得清床边凳子上的两个尿壶中的一个已充盈着透明的尿液,对着月光数了数,三百毫升尿量正常,表明老爸状态不错。
尿壶是用矿泉水瓶改造的,就像砍断的竹子上再斜砍一刀,一次买回一提,半个多月更换一批。容量是最初用五毫升注射器精确计量过的,不同液位对应不同的毫升数,老爸的慢性心衰需常年控制出入量,所有饮食水果和二便都要准确记录频次和数量。
墙上那张我自制的表格,分别记录入水量,出水量,排便情况和出入量之差,以便及时掌握老爸细微的变化。台历则记录着具体到单次的出入量,身体状况,家人间的趣事梗概和用药情况。
这样的记录已持续多年,最初是医生的建议,十天内的出入量要达到平衡,以防止过多饮水加重心脏负担,造成下肢浮肿和心衰加剧。之后记录就这样沿用下来,一张表格可记录二十几天的情况,已经积攒了很厚的一打。
这都是必不可少的,既可指引我的日常护理,还有一点是老爸不知道的原因,台历上三五字的梗概,是我五年来为老爸记日记的素材,有近六百篇了,刊登在新浪博客上,老爸每天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尽在其中。
我还是满纠结的,这是老爸原生态晚年生活的纪实,我真想把它呈现给老爸,又担心其中很多细节是不便于让老爸知道的,这是老爸的日记,却不能给老爸看。
生活中总是有很多无奈,把我这个诚实的人练成撒谎大王,而且是张口就来,绝不会脸热心跳。善意的谎言不算撒谎,我给自己找了个撒谎的最佳理由,坦然让老爸生活在我编织的各种谎言里。
冲刷更换了尿壶,拉过被子把老爸露在外面的一条腿盖好,我哈欠着回卧室溜进被窝,却全然没有了睡意。黑暗中大瞪着双眼,往事如昨此地呈现,真想马上打开电脑,让思绪的潮水一泻千里。可是不能的,我像一个匍匐在战壕里等待起义时间的士兵,任一串串汉字从脑海中汹涌而过。
2015年元月老爸那次住院抢救的经历,至今想来还是惊心动魄。我是一个不孝女,竟不懂得去查查资料,咨询一下医生,老爸住院前早就出现严重的下肢浮肿,两条小腿肿的发亮,总是瞌睡,还不时地流口水。
那时我还在工作,每天上班前,都会给老爸袖口上套上套袖,等我从单位偷偷溜回来时,老爸的套袖基本就被口水濡湿了,我还以为人到老年都是这样打瞌睡,流口水。后来老爸开始喘息,出现动则喘甚的状况,几经软硬兼施,老爸才同意去医院检查。
住院那天是个下午,老爸是坐在轮椅上被抬着下了四楼,老公一路边开车边和老爸不停地说话,老爸只含混地应着。到了医院,大姐已联系好CT,匆匆忙忙推老爸进了CT室,却因老爸的驼背无法平躺而难以进行。
从CT室出来,有经验的护士长当即决定快速进入心内科重症监护室抢救,而我还傻乎乎地愣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群医生护士围着老爸,血压脉搏血氧饱和度,医生飞速下着医嘱,护士穿梭往复如临大敌。
这时我才明白老爸已经进入昏迷,完全失去了意识。护士开始吸痰,一罐一罐更换着,医生翻开老爸的眼皮,不时调整着抢救方案。看着仪器上血氧饱和度一直在85多一点,我不知道这意味着老爸正处在生死攸关之际。
神经内科和呼吸内科的主任也来会诊,交代了老爸的病情,并且肯定地说,如果上呼吸机还有一线希望,我们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过来,马上决定上呼吸机,转入ICU!
老爸被推进ICU,家属是不能进去的。几分钟后,一个男医生通过缓冲通道下达了病危通知,我不知道是谁,怎么样在那张通知单上签的字,因为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心被悔恨覆盖了。
亲人们守在ICU门外,除了不断地念佛,我什么也做不了。接到电话的妹妹妹夫连夜买了飞机票,已从广州出发,大学在读的外甥和儿子也买好了票,准备从深圳和南昌往回赶,我们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奇迹是在老爸进入ICU一天一夜后发生的。下午三点有短暂的探视时间,我和姐妹们得以走近老爸,这是一段从未有过的最遥远、最漫长的等待。刚刚一天一夜,老爸竟成了这个样子,满身插满了管子,后背肩头有好多处伤口,只能依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我们大声呼唤着老爸,抚摸老爸的脸和手脚,许是佛力加持,许是血脉相通,老爸奇迹般苏醒了!我贴近老爸有听力的右耳,“爸爸,您是最坚强的!我们都在,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以前都是女儿不好,等您好了,我一定要好好孝敬您……”
老爸虽不能说活,但意识已渐渐清醒,我看到两大滴浑浊的泪水涌出老爸的眼角,老爸大张着嘴却无法说话,指了指ICU的大门,用表情诉说着要回家去!我们的手一直紧紧地握在一起。
两天两夜后,老爸转入心内科重症监护室,半个多月后又转入普通病房,老爸身上插的各种管子被一一解除,各项检查也趋于平稳,我们排成早晚班轮流在床前照顾,历尽艰险,老爸终于康复出院。
那天是腊月二十五,可是家里就像过年一样,老爸被专业的担架队抬上楼,躺到家里的床上,被亲人团团围绕,老爸轻松地笑了。也是从那天起,我辞掉了工作,全天候陪伴在老爸的身边,尽一个女儿应尽之责。
千余日夜在陪伴中度过,老爸受我影响,已经念佛半年有余,性情越来越柔和宽厚。虽然每年还会经历几次心衰发作或其它疾病,却没再出门去过医院,每次都是通过在医院工作的大姐,把老爸的病情介绍给医生,再根据医嘱在家中给老爸用药。
重阳节之夜我偶有奋笔疾书的欲望,现在那些涌动的汉字就在电脑屏幕上安静地对着我,我反倒平静下来,怎么会突然想写写老爸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呢,大概是妹妹在朋友圈发的那段文字触动了我。
“一个轮回的对视:一个是羡慕,一个是好奇,我曾是你,你终会是我。人生便如此而已……1岁的孩子不愁没人喂养,80岁的老人却担心没人赡养。孩子怎样成长,老人就怎样退化。他们没有痴呆,只是回归孩子的状态。当他们忘记往事,忘记如何吃饭,请耐心对待。这就是生命的轮回,这是上天给子女回报父母的机会,我们应该珍惜。百善孝为先,善待父母,因为我们终会老去!!重阳安康!愿天下父母健康长寿!”
我转发了这段文字,并在短时间内收到几十条点赞和评论,我知道这段文字也触动了很多人的心灵。
再过一年,我将结束漫长的缴纳社保之路领到退休金了,想起年轻时,同事间互相研究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我被公认是事业线最长的一个,现在想来还真是看对了。
世上还有谁比我的事业更幸福,更长久吗?陪伴,是我最长情的事业。您陪我慢慢长大,我陪您慢慢变老!看着老爸开心的笑容,听着老爸唱着小放牛小五更,讲述八十多年漫漫人生路上的往事,照顾老爸一粥一饭,洗涮起居,只愿岁月静好,始于初见,止于终老,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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