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王徽之,是在“雪夜访戴”的故事里。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47》
彼时的王徽之隐居在山中,岁月悠闲。一日晚上,大雪忽至,一觉醒来,四望皎然。积雪压弯了竹子,磔磔有声,王徽之坐在门口,泥炉温酒……多么惬意的时刻,他却总觉着缺点什么。
是什么?他站了起来,四顾彷徨,左思的《招隐诗》涌上心头:
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
峭茜青葱间,竹柏得其真。弱叶栖霜雪,飞荣流余津。
爵服无常玩,好恶有屈伸。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
惠连非吾屈,首阳非吾仁。相与观所尚,逍遥撰良辰。
如此“良辰”,怎可少了朋友“相与观所尚”,一起“逍遥”?
朋友,他只想起了同样隐居不仕的戴逵戴安道。
那时,戴居住在剡县。与王所居的山阴直线距离不过五十公里左右,而在当时,却需要乘船在山间的水流中曲曲折折奔波大半夜。
但兴之所至,王徽之就出发了。真正的朋友之间就是这样,像极了吕安与嵇康,每一相思,千里命驾。
及至天明,他终于到了戴的门前。小船靠岸,他却吩咐正忙着系船的舟子不必系了,回去。
舟子不解。
“我忽然又不想见他了!”撂下这句话,王就钻进船舱睡觉去了。
许多人喜欢这则故事,因为钦慕王的潇洒。“其来也,不畏经宿之远;其返也,不惜经宿之劳。”(钱穆)只要我心畅快,一切都是可以不计成本地去付出,又都是可以不计成本地舍弃的。而一般人,总不免于斟酌计较。
我喜欢这则故事,是因为它温暖。雪夜寂寞,遥遥的山那边,却有一个知己。四野寂静,静得只剩下我和你。
更是因为他的纯粹,想,就去做;不想,就随时可以停下不做。
二
后来读《世说新语》,见识了他更多的故事,对他也越来越喜爱。
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11》
不想搭理上司,就毫不客气地东拉西扯。好端端的“骑兵参军”成了粗俗不堪的“马曹”(马倌),上司过问一下本职工作又被指责不懂事瞎问。
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13》
什么事情能比得上我看风景重要?内心或许在默默地叨叨:我就是不理你,不理你,不理你!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
尝从冲行,值暴雨,徽之因下马排入车中,谓曰:“公岂得独擅一车?”——《晋书·列传第五十》
要避雨,也是毫不避讳冒犯上司,硬生生地挤进了桓冲本就逼仄的马车中,还指责人家:“你怎么能独自一个人占用一辆车呢?”
桓冲气结。
更甚者,有次,他去郗恢家作客,见到郗家客厅的毛毯很不错,趁郗鉴不在,他让仆人卷了毛毯闪人。等到郗恢出来,发现毛毯不见了,以为是王恶作剧藏了起来,遍寻不着,只好问他。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刚才我看见有个大力士把它抗走了。”
诡异的是郗恢却并没有因此生气,估计类似的事情王徽之之前干过不少。郗恢早已明白,不能和这个长不大的孩子计较。
凡此种种,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三
除了这些让人大跌眼镜的目瞪口呆之事,他也会做出些让人啧啧称叹的目瞪口呆之事。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49》
王徽之不认识桓子野,但听说过桓伊桓子野很擅长吹笛子。
桓子野不认识王徽之,但也久闻王徽之的大名。当然,从各种奇葩的传说中。
某一天,人海之中,他在船上,他在岸上,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百闻终于一见。
客人转告桓伊:“王徽之听说你笛子吹得很好,让你给他吹一曲。”
不礼貌。
无所谓。
桓伊听到,停马下车上床……呸呸呸,不是那个睡觉的“床”,当时的“床”是坐具……横过笛子,吹——吹了一支,不过瘾,一连吹奏了三支曲子,桓伊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船上,王徽之吩咐舟子出发。
岸上,桓伊装好笛子,也上车走人。
我就想听听你的笛曲,听好了,就好了。
我恰好想吹几首曲子,吹好了,就好了。
无须废话。
不必多言。
四
由笛子,必须要说说他的竹子。大名鼎鼎的“不可一日无此君”就是他说出来的。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46》
房子是别人的,但生活是自己的。
他爱竹爱到痴,听说谁家有漂亮的竹子就一定要跑去看看。而且只看竹子,不看人。主人听说王徽之要来,兴冲冲地洒扫庭除,结果等待的却是王徽之要径直离开。气急败坏的主人也不再讲究什么礼节,关门,留客!王徽之却恍然发现好竹主人原来也是同道中人。于是,宾主尽欢。
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扫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16》
他老爹王羲之痴爱鹅,这或许是遗传的。
五
《世说新语·伤逝第十七》里,有太多打动我的地方,为他们的纯粹,为他们的真情。
如第1则: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故人墓前,前来送葬的众宾客皆作驴鸣,只因矮矮的坟墓里,躺着的是喜欢听驴鸣的故交。
第2则:
王浚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未。自稽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想起少年时三五好友纵酒狂歌,任意挥洒,意气纵横,如今却心为形役,不得自由。谁人成长能脱此桎梏?岂不可悲?
第7则:
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渤,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渤,遂不执孝子手而出。
我还能弹奏你喜欢的曲子,只是你却再也听不到了。
还有第16则: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所谓琴亡,实是因为子猷的心亡了。心亡了,人也就亡了。
作驴鸣的或许是摄于曹丕的权势,王戎所悼念的只是自己的青葱岁月,张季鹰悲痛于心,但子猷,才是最深情的人。
六
盘算好几天,想写下王徽之的故事,题目叫做《中二少年王徽之》,行笔至此,觉着这个题目已经不合适了,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题目概括以上五部分,姑且如此吧。
他之前,琅琊王氏已经有几百年的积累,大树底下,正是他可以乘凉的优游岁月。所以他可以无忧无虑,任性而为,毫无顾忌,宛若不经世事的孩童。他看到的,是自己;他要活出来的,也是自己。
终于动笔,已经九点半,神志有些迷糊。之前打好的腹稿也已通通忘记。
但何妨王徽之一回?
兴之所至,动笔。
兴之所尽,停笔。
想多唠叨几句的,就多说几句。
觉着不该啰嗦的,就少写几笔。
我写了,你看了,如此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