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沿海风大,海面上有零星几只倭寇的旗船肆意飘过,官兵视若无睹,而在近海的一处空地上,一个青年正在打着棍法,浑然忘了自我。
他叫俞大猷,此时正在和李良钦学习其成名已久的“荆楚剑法”,虽然叫剑法,但其实是棍招。
棍法却称剑,这个时代很多事情都如武学一般的紊乱,但又有着非凡的特色,俞大猷的人生也同样如此。
俞大猷学武多年,百户世家出身的他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俞大猷的七世祖俞敏曾是凤阳人,在明太祖朱元璋起事的时候便跟随征战天下,后来被授予世袭百户之官,世代开始定居泉州卫,百户,这既是一个身份,也是一个桎梏。
本来俞大猷的父亲俞元赞也没有机会世袭百户之职,可俞敏的后代大宗子嗣断绝,于是就轮到了支脉俞元赞,后来俞元赞去世,俞大猷便继承了先祖的这个身份,也放弃了自己的学业,投笔从戎。
与一般的百户不同,泉州卫不是什么和平之地,自明初以来,因为日本来华贸易所衍生出的“倭患”越来越多,随着嘉靖帝下令关停福建市舶司后,这里的倭寇更是猖獗,所以泉州卫的百户,都是风险职业,不依靠点武术傍身,不论是日后巡防还是临时征战,都难免结局凄惨。
文人尚且要挑灯苦读才能改变命运,武人也需闻鸡起舞才能保住性命。
嘉靖十四年(1535年),三十二岁的俞大猷学武有成,一身功夫让人拍案叫绝,因此通过了武举考试,成为了武举人,依靠着自己的努力,俞大猷还改变了百户的身份,晋升为千户,“举嘉靖十四年武会试。除千户,守御金门。”由此可见,俞敏这么多代的子孙中,还是俞大猷最为出色。
被封为千户后,俞大猷奉命守卫金门,而在金门任职的时候,俞大猷第一次感受到了明朝此时“文武官员”的地位差异,时值海上匪寇作乱,经常让百姓受扰,可出击匪寇,并不是一个武官能说了算的,这属于是“案件”,要上报给提刑按察使司,等到上面同意,才能出兵讨伐。
一腔热血的俞大猷没想到的是,上面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教训”,首先是羞辱性地问俞大猷:“小校安得上书?”然后“杖之,夺其职。”
武官不言武,那该谁来言武,于谦这等文人终究是独例,自土木堡之变以来,大明的军事被这群人文人祸害得还不够吗?
一时受挫,对于一些人来说便是一蹶不振,但习武之人,往往内心还强大,经过上书一事后,俞大猷便再次等待时机,既然暂时剿匪不成,那就找找别的机会。
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俺答大肆南侵,嘉靖帝此时又想起了能够保家卫国的武人,于是大发圣旨征召武士,俞大猷应召国难,巡按御史便将俞大猷的名字呈上给了太子太保毛伯温,而毛伯温此前因为安南之事收到过俞大猷的建议,知道这是一个兵法精妙的年轻人,于是便推荐俞大猷给了宣大总督翟鹏那里。
在一开始,翟鹏也是抱着轻视俞大猷的态度,觉得武人不过如此也都大致相同,可俞大猷的一番思想言论确实让翟鹏刮目相看,“召见论兵事,大猷屡折鹏。鹏谢曰:‘吾不当以武人待子。’下堂礼之,惊一军,然亦不能用。”
一声武卒和一声夸赞,虽然翟鹏对俞大猷的才华表示认同,可言语之中早已经揭露了文人对武人蔑视的一贯作风,所以迫于现实,翟鹏根本没办法重用俞大猷,嘉靖帝广召天下武人,事实上只是找来武人当马前卒,做炮灰。高高在上指挥的,依旧是文人。
可翟鹏重用不了俞大猷,毛伯温却不能把俞大猷晾在一旁不管,因此便推荐俞大猷担任福建的汀洲、漳州守备,不过毛伯温在不久后便被人诬陷发配边疆,在途中去世了,俞大猷的“贵人”就此损失一位。
所幸俞大猷已经成长起来了,在福建武平时期,俞大猷和当地的文人友好往来,常常一起谈论诗词歌赋,这让俞大猷在文人圈子里颇有名气,文人对俞大猷也有所改观。
另一方面,俞大猷又教导当地的士兵连续剑术,在武学上,其实剑棍在很多细节上都是融会贯通的,俞大猷有着一套“人五体,将百万”的理论,重视人身体的协调,而不是一味地追求武术典籍,既有文人之思,又有武人之勇,俞大猷的才华已然显现:“莅武平,作读易轩,与诸生为文会,而日教武士击剑。连破海贼康老,俘斩三百余人。擢署都指挥佥事,佥书广东都司。”这是一个正三品的官职。
在广东时期,俞大猷怎么都避免不了和恩平的叛军谭元清交锋。
嘉靖时期,恩平地区因为北方流民增多因此导致治安紊乱,如今江门恩平的特色建筑“碉楼”,最早就是明代时期就出现的建筑,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流民对本土百姓的入侵,而谭元清在嘉靖时期于恩平叛乱,两广总督欧阳必进对此很是头疼,在俞大猷来了之后,平叛事宜全权交给俞大猷处理。
俞大猷很睿智,他知道此地的民变本质是什么,无非就是土地兼并引起的武装械斗,本质还上升不到恩平官府和百姓的矛盾,因此俞大猷仅仅是带着几位随从,跟这群“匪”用武力说话,俞大猷用决斗来获得了乱民的尊重:“乃令良民自为守,而亲率数人遍诣贼峒,晓以祸福,且教之击剑,贼骇服。有苏青蛇者,力格猛虎,大猷绐斩之,贼益惊。乃诣何老猫峒,令归民侵田,而招降渠魁数辈。二邑以宁。”
在击杀匪首的同时,俞大猷又教导一些没有参与叛乱的百姓武术,让他们以武傍身,未来就算再遇到匪徒,一样能够应对,其实各种安抚,都不及俞大猷的治本之法,随着俞大猷走访的“首领”越来越多,归附的百姓也越来越多,那些被侵占的土地都归还给了百姓,恩平地区的叛乱,俞大猷不用征战便平息了。
俞大猷的平乱之法,其实颇有文人风范,因为严格来说,俞大猷平乱表面看似用的武力,实际上是用的心计,这是同时期的武人很少用到的方法,包括俞大猷后来参与的“安南之役”、“黎民之役”,都是恩威并施,文物并用的,并非仅是单纯的武力输出,也还有思想输出。
这让俞大猷被欧阳必进十分看重,因此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倭寇作乱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屡次被举荐俞大猷被嘉靖帝下令调任浙江宁波、台州诸府参将,让俞大猷参与平倭。
倭寇,这是一场作乱,却是东南一个时代的代名词,谁能平倭,谁便是大明的功臣。
事实上,东南倭患的兴起,和大明日益松懈的海防,以及被文人主导的战略失策有着很大的关系,俞大猷刚到浙江平倭,便是胜败参半,因为他手上的人数不多,而且练兵很差,在浙江时期,俞大猷开始了自己的独特练兵,又当武师又当将领,最终打造了一支“俞家军”,在前期,俞家军比起还没有义乌兵加入的戚家军都还要强很多。
因为戚继光注重的是战术,是人和人的配合,而俞大猷注重的是自身武力运用,前者强调团队作者,后者强调单兵能力素质。
在东南地区,当地的百姓给平倭的俞大猷修建的生祠碑文《都督俞公生祠碑》中,就记载到了俞大猷的平倭高光时刻:“时贼将趋留都,公督永顺等兵,于乙卯之夏,五战于平望、王江泾、秋母亭、六金坝、英德潮、斩首千余。秋,七战于大赤海洋、柘林、陶宅、青村、周浦内地,斩首千余。冬,三战于川沙洼、吴淞、宝山,斩首百七十,尽沉其舟。”
这是俞大猷在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的“夏秋冬”之役,三个季节,十五场大战,既有海战也有陆战,这些战争的成果奠定了“俞家军”的名声,特别是王江泾大捷,这个被当时的人称为“东南第一功”。
但可惜的是,也因为王江泾大捷的背后,有严党对张经功劳的冒领,从张经剿匪有功的俞大猷也被党争牵连。
张经都被处死了,俞大猷只是被牵连罢官,反而显得很是幸运了。
后来俞大猷不久后再次被启用抗倭,也是同样活在了文人的阴影笼罩下,在王江泾大捷后,张经被杀,主帅空虚,虽然胡宗宪继任了总督之职,但战略部署却不是那么快能完成的,与此同时,胡宗宪的“伯乐”赵文华也装模作样领兵抗倭,却屡战屡败,俞大猷数次胜利,都难逃被御史弹劾的宿命:“巡抚曹邦辅劾大猷纵贼,帝怒,夺其世廕,责取死罪招,立功自赎。”
俞大猷这不是百口莫辩,而是无口能辩,正如多年前俞大猷被人羞辱,“小校安得上书?”于是嘉靖帝愤怒地要处死俞大猷,还是俞大猷拼了命立下功劳,才让嘉靖帝高抬贵手了。
这就是俞大猷的地位,也是俞大猷、戚继光等人存活的时代背景。
有心杀贼,也还需要在文官面前卑躬屈膝。
除了此事以外,还有俞大猷被胡宗宪“陷害”一事,也是武人卑微地位的体现。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因为海盗头子汪直被逮捕,倭寇大肆侵略报复,朝廷对倭寇的报复感到十分烦躁,因此御史开始弹劾胡宗宪以及俞大猷、戚继光等人,朝廷也下令在一个月内要平定倭寇,不然则是全体罢官。
一方面是朝廷给予的压力,一方面是来势汹汹的倭寇和武力缺乏的官军形成的矛盾,但不管如何,平倭仍要继续,俞大猷和戚继光拼命攻打倭寇,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的时候,俞大猷击杀了大量的倭寇,一度要平定倭患了,就在要建立大功之时,胡宗宪出幺蛾子了。
胡宗宪觉得,要放长线钓大鱼,于是放跑了被包围的倭寇,这件事在朝廷形成了轰动,胡宗宪被御史大面积弹劾,弹劾的奏书满天飞,而胡宗宪则是把全部责任推卸给了俞大猷,说这是俞大猷的主意:“大猷先后杀倭四五千,贼几平。而官军围贼已一年,宗宪亦利其去,阴纵之,不督诸将邀击。比为御史李瑚所劾,则委罪大猷纵贼以自解。帝怒,逮系诏狱,再夺世廕。”
一场赤裸裸的诬陷就这么上演,俞大猷被嘉靖帝直接下令逮捕入狱,并且取缔了世袭千户的官职,这一次,是俞大猷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而俞大猷的好友,锦衣卫陆炳想方设法周旋,才把俞大猷救了出来。
这是人性的丑恶场,也是大明官场,而俞大猷或许习惯了,最重要的是,官场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想俞大猷死,有的人依然是重视俞大猷的,他们知道权斗走不长远,唯有人才才能救国。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俞大猷在北方的时候发明了“兵车战术”。
兵车战术乃是俞大猷军事理论的一次巅峰实践,跟戚继光的戚家军的兵器理念有很多类似的地方,分别是二人军事理论的大成之作。
而兵车战术就是针对北方骑兵设计的,因为蒙古骑兵的马匹机动性很强,在山西之地常常让明朝官军无可奈何,因此俞大猷设计了独轮车去抵御战马,极大地克制了敌人骑兵的肆意纵横,在安银堡之战中,明军之所以能够以少胜多,就因为兵车战术。
后来山西巡抚李文进汇报了俞大猷的创新,朝廷便设立了“兵车营”,俞大猷是兵车营的创始人,这是后世关于明朝历史鲜有提到的一个细节:“大同巡抚李文进习其才,与筹军事。乃造独轮车拒敌马。尝以车百辆,步骑三千,大挫敌安银堡。文进上其制于朝,遂置兵车营。京营有兵车,自此始也。”
嘉靖四十年(1561年)之后,俞大猷开始转向南方作战,有平定广东潮州的“飞龙皇帝”之战,也平定有被戚继光在浙江彻底击溃后,只能转入福建的平倭之战。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因为胡宗宪的倒台,浙江巡抚的人选被换,趁此空档,倭寇谋杀刘显使者从而冒充其身份进入兴化府,最终酿造了兴化府之祸,官府被占,百姓被杀,于是朝廷便让俞大猷担任福建总兵平乱兴化府,在兴化府一战中,俞大猷和戚继光这两位成熟的大将强强联合,成功平乱,也基本奠定了福建此后和平的格局。
困扰大明朝廷已久的倭寇,再次被赶出福建,只能继续向下进入广东潮汕,可俞大猷和戚继光也没有放过他们,继续南下,击败了一系列实力不堪的流寇之后,嘉靖朝的倭寇之祸终于平定。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六十三年岁的俞大猷被进封为“都督同知”,这是一个从二品官,当年的少年,如今也成为了一个老者。
在俞大猷的晚年中,俞大猷开始创作自己一生的思想精华,也回顾自己的人生历程,嘉靖四十年(1561年),俞大猷开始创作《剑经》,奠定了他此后剑术家的地位,隆庆元年(1567年),创作《洗海近事》,以俞大猷一生的战争用来做例子,阐述战争思想。
隆庆五年(1571年),六十八岁的俞大猷奉命平叛广西黄朝猛之乱,后来因功得让后世子孙世袭“指挥佥事”,这是一个四品的世袭军职,俞大猷成功把祖宗基业发扬光大。
后来到了万历皇帝即位,年老的俞大猷打仗能力再也比不上以前了,只能训练训练士兵了,到了万历七年(1579年),七十七岁的俞大猷三次提出告老还乡,朝廷都没有答应,不久后病死在任上:“三疏乞归。卒,赠左都督,谥武襄。”
这位当年在福建练武的少年郎,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而俞大猷其实也是一位诗人,在他去世后,他一生所创作的作品都被人收集起来,编成了《正气堂集》,这就是一个人格鲜明的俞大猷,有文有武,在受打压的人生中起伏不定,却还能定下心来书写人生。
他是明朝的将领,也是武术家。
他活在一个对武人不公的时代,却依旧争取了自己的前程命运,一如他当年的忘我与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