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余生就让我们陪你慢慢走下去……”

2007年的冬天,一场罕见的寒流席卷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暴雪,大雪,冻雨,坚冰……许多道路因大雪覆盖,持续结冰无法通行,南来北往的交通几乎瘫痪,许多迫切归家过年的游子不得不望家兴叹,垂头丧气。

我的家乡也遭受了五十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到腊月时由于气温持续零下四五度,也是滴水成团,落雨成冰,地面跟抹了油似的一步三滑,好多人都摔得鼻青脸肿的,更有摔得惨的,摔折了胳膊摔断了疾。但同时,因这雪这冰,在这个冬天也上演了一幕幕感天动地的人间真情,温暖有爱!

腊月初八那天,秀芬堂嫂起得很早,她煮了一小锅绵绵稠稠的腊八粥,自己吃了一碗,剩下的两碗她倒进保温盒,准备送给村西头的五保户伊奶奶吃。

伊奶奶八十多岁了,一个人独居,村里几次来人请她去敬老院享福,她都执拗地拒绝了,说自己就要老死在自家屋里。

秀芬堂嫂装好腊八粥,又去腌菜缸里掏出两把腌菜一并带上,她锁好门,小心翼翼地走在光溜溜的地面上,在路过平子哥的屋后头时,由于冰结得厚实又太光滑,终于拿捏不稳,“扑通”一跤跌了下去,只听左腿“咔嚓”一声,硬生生折断了。

秀芬堂嫂痛得大汗淋漓,腊八粥和腌菜也滚出老远。 平子哥和几个邻居正在屋子里烤火,听到秀芬堂嫂的呻吟声,赶忙跑了出来。

一看腿摔断了,那还了得,大家齐心协力地把秀芬堂嫂抬回家,又忙不迭地去找我爸爸,好给秀芬堂嫂的孩子打电话。

秀芬堂嫂育有一女二子,长女金凤,大儿子金海,小儿子金山,都已成家。女婿是邻村的,老实憨厚,勤劳善良。

大儿子金海和儿媳妇荷花都在广东打工,膝下两个孩子,女儿叫小叶,儿子叫小奇,都在家上学,由秀芬堂嫂照看。

小儿子金山入赘去了儿媳刘芳家中,说起来算是“嫁”出去了,这老娘可管可不管。

爸爸知道因为这场罕见的寒流,秀芬堂嫂的大儿子儿媳尚在广东未回,电话打过去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无奈之下便打给了她的女婿和小儿子。

她女婿叫杨明德,我们都叫他德子。德子接到电话后,二话没说,立马租了一辆带有防滑链的昌河车来到湾里,在众人的帮助下,将秀芬堂嫂抬上车,火速向县医院开去。她小儿子也随车跟去了。

说起德子,这远近几个村子的人都知晓,自从金凤嫁过去的那天起,德子为秀芬堂嫂家可没少出力。金强哥英年早逝,撇下孤儿寡母的,那田间地头,少不得犁田拉耙的人,春播秋收,德子忙完自家的,又来忙秀芬堂嫂家的,不让秀芬堂嫂着一点急,落一点忙。

一到年关,德子也会提前将秀芬堂嫂家的年货置办得整整齐齐,妥妥贴贴。喜得秀芬堂嫂常常眉开眼笑,嘴都合不拢。

邻里乡亲也夸德子勤快实诚,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金凤生了两个女儿,因计划生育不能再生,多多少少让德子心中有点遗憾。

也是秀芬堂嫂走运,德子和金凤因为元旦新屋落成,提前从广东厂里请假回来办酒,要不也被寒流阻隔,哪里会有这么快捷到来哩。

到了县医院,拍了片,证实秀芬堂嫂左小腿骨折,需要立即手术。手术费需一万二干元,德子从口袋掏出一万元,挠了挠头,抬头看向小舅子金山,金山从口袋摸出二千元递给他,德子连连说:“谢谢金山,刚才我走得太急,不然就不用你掏钱了。”

金山说:“瞧姐夫说的,她是我妈,多少我也应该掏点的,”两人相视一笑。

手术很成功,骨头上了钢板连接,外面上了夹板固定,缠上绑带,虽然还是有点疼痛,但看到儿子女婿为自己忙里忙外的劳碌着,秀芬堂嫂欣慰地笑了。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八,离除夕夜只剩一天了,医院里除了值班的医生护士,大家都放假回家去过团圆年了。

秀芬堂嫂的腿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再加上德子金凤的细心护理,除了不能行动外,已无大碍。

她大儿子金海听说妈妈摔断了腿,也从卡上转了四千块钱给了德子,然后打电话推说道路结冰无法回来过年就索性不回来了。

德子接了电话,连连说:“没事没事,你就放心吧,今年就让妈在我家过年,都是妈的后人,在哪儿过年都一样。”

秀芬堂嫂听见了,连连摆手,说:“德子,那不行,我是有儿有孙子的人,怎么可以去你家过年呢?你还是把我送回家吧,我孙女金叶可以伺候我。”

德子的头摇得像拔浪鼓似的,他说:“妈,那不行,你看你腿不能动,小叶子还是小孩,怎么可以伺候你,你和俩孩子今年就在我家过年得了,别忘了,女婿也是半个儿啊!”

金凤也在旁边帮腔说:“是啊,妈,今年你们就在我家过年吧?我知道你怕别人说闲话,说有儿子的人还去女儿家过年,这不是特殊情况吗?”

同病房的病人也劝:“老嫂子,你好福气,有这么好的女儿女婿,你就顺了他们的意吧?”

秀芬堂嫂还是不同意,她说:“我不能去,他们家是新房子哩,才刚搬进去不足一个月,我这个半瘫的人进去会给他们招晦气的。”

德子一听就急了,说:“妈,你怎么越老越迷信啦,你是我们的妈,又不是外人,怎么会那么想。”

好说歹说,秀芬堂嫂才勉强同意,腊月二十八的下午两点,德子包了一辆车将她拉回了他们在镇上的新家,一家人欢欢喜喜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团圆年。

正月初六,德子要返回广东的厂里上班了,本来金凤是要和他一起返厂的,但秀芬堂嫂这样子,德子便叫金凤留家里伺候妈。

德子说:“凤,妈这样子,今年你就不去打工了,安心在家伺候妈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金凤说:“其实该海子媳妇荷花伺候的,她是儿媳妇哩。我们家盖房欠了好多钱,靠你一个人挣钱还,牛年马月才还得完。”

德子笑笑说:“凤,你的话不对,妈谁伺候都一个样,女儿更贴心哩。荷花他们家房子还没盖,钱更要挣,好歹我们现在有新房子住了,欠点钱怕什么?”

金凤不出声了,默默地帮德子打点好行装,送他出门乘车。

正月初八,我包了二百块钱红包,买了一些补品,带着女儿,陪妈妈一起去金凤家看望秀芬堂嫂。

秀芬堂嫂靠坐在金凤家一楼近卫生间的一间卧室里,因是新房子,室内窗明几净,床头柜上一盆绿意盎然的吊兰,给室内凭添了无限生机。

秀芬堂嫂和我妈同龄,也67岁了,但她比我妈壮实,高高大大的。这在女儿家养伤,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竟然养得白白胖胖的。

妈见到她开玩笑地说:“秀芬啊,你倒越长越年轻了。”

秀芬堂嫂眼圈一红,几欲落泪,她抓着妈的手说:“婶子说笑了,我这个不中用的人只会拖累孩子。”

妈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说:“秀芬说傻话了,养儿养女不就是为防老吗?好在你有个孝顺女婿,不然看你这把老骨头朝哪何搁?”

秀芬堂嫂点点头说:“是的哩,要说明德这孩子,从凤嫁给他那天起,真没为我家少操心。大到四季农忙,小到油盐酱醋,寻医问药,嘘寒问暖,就算亲生儿子也不见得有他做得好。”

我们都赞同地随声附合:“是的哩,德子真的不赖,是个好女婿。”

一晃半年过去了,秀芬堂嫂在女儿金凤的精心伺候下,拄着单拐,终于可以行走了。左邻右舍看见她,都夸她摊上了个好女婿,秀芬堂嫂也乐呵呵地笑着点头承认。

2008年秋季快开学时,因为金叶上初中不想住校,金海媳妇荷花便请假回来,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平房,供秀芬堂嫂,孙女金叶,孙子金奇三人居住。

秀芬堂嫂虽然行动不便,好在不像从前在湾里要挑水捡柴,在这儿除提水费点事外,煮饭用电饭煲,炒菜用煤气,倒也省心省力。

置办好一切后,荷花丢下500块钱做生活费,又去广东挣钱了。

金凤因为妈妈不需要她照顾,按排好自己的孩子后,她便又去广东找德子进了厂,想着两个人一起挣钱,早点将盖房欠的帐还了也好心安。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临近年关时,由于厂里赶货,连连加班,金凤不知是否因为身体吃不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终于在腊八节的前一天夜晚,加班快到十点时,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不醒了。

厂里派车连夜将她送到佛山市人民医院进行抢救,说是先天性脑血管阻塞,在医院抢救了七个小时,又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星期,后转入普通病房住了一个多月,命算是救回来了,却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右手右腿行动不便,语言迟缓,神志混沌。

医生说,已经尽力了,只能回去好好调养,不能再复发了,否则……言下之意不可救了。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将德子打得晕头转向,光手术费就花了八万多,因金凤尚未签劳动合同,没有医保,厂里不给报销,德子求爷爷告奶奶,厂里只答应给三万块,其余的自理。

德子抱着金凤欲哭无泪,他不明白,他一生遵纪守法,尊老爱幼,勤勤垦垦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

但两人相濡以沫二十多年,早已熟悉得像左手和右手一般,他只得强打精神,每天强颜欢笑地面对着金凤,哄她打针,哄她喝药,哄她吃饭,为她端屎倒尿,为她擦拭清洗,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他希望通过医生的精心治疗,通过自己的精心护理,金凤能够一天一天好起来,虽不期盼她能够像从前一样能蹦会跳,但若能够自理的话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2008年的春节,他们是在佛山医院度过的,其中的悲喜自是不言而喻。

秀芬堂嫂自从知道女儿突发急病的消息后,整日以泪洗面,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那条伤腿,哭着说:“凤儿啊,是妈害了你,妈不该去你新屋过年,给你招霉运了,让你遭大罪了,妈罪该万死啊!”

我们听见了都劝她:“嫂子多心了,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呢?再说现在医学发达,金凤一定没事的。”

但是她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说:“我就是个扫把星,当初我若不去凤儿家过年,凤儿就绝对没事。”

我听不过去,就问她:“嫂子,退一万步说,当初你没去凤家过年,但她仍然生病了,那怨谁呢?”

秀芬堂嫂哭着说:“云妹,我若没去她家,她病了,我就不会望我身上想了,但事实上我是去了她家啊,你说我能不怨我吗?”

我一时无语,我知道她心中的痛,作为母亲,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幸福美满!若孩子有个三病两灾,恨不能以身代之,可怜天下父母心啦!

2009年正月底,德子带着金凤回到了镇上的新家进行调养。母女俩相见,自是免不了抱头痛哭,仿如隔世一般。

秀芬堂嫂忍不住又将自己埋怨一通,说自己害了女儿等等,德子听了不过意,就说:“妈,不怨你,金凤那病医生说是先天性的,迟早都会爆发的,真的不怪你,以后可不许再这么想哈。”秀芬堂嫂这才稍稍心安。

德子在给金凤办理出院手续时,主治医生一再叮咛他:回去后病人要坚持多走路,多活动,多锻炼身体,才能促进血液循环,才能早日康复!

德子像对待圣旨一样虔诚地对待医生的话,所以,每天早饭后,晚饭前,小镇宽阔而平坦的街道上,总会看见这样一幅独特的风景:金凤拐着右手,颠颠簸簸地在前面走,德子推着轮椅缓缓地跟在后面,金凤走累了,会在轮椅上坐下休息一会儿,德子时而弯下腰帮她揉揉肩,时而蹲下来帮帮捶捶腿,场面温馨又温暖。

遇到斜风细雨时,德子会一手撑着伞,一手护着金凤,两个人缓慢却坚定地一步一步走着,从春天走到夏天,从夏天走到秋天,又从秋天走到冬天。

金凤恢复得越来越好,虽不像从前那样利索,但思维变好了,语言表达也流利起来,一般的生活也能自理了,这年的十月一日,还将大女儿杨冰嫁了,日子眼见一天一天好转,幸福也一点一点慢慢聚拢,德子揪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人也开朗了很多。

2009年的春节,由于金海夫妇又借故未回家过年,德子又将秀芬堂嫂奶孙三人接到他家,一家老老少少又过了一个快快乐乐的团圆年。

如果幸福就此停留该有多好,如果上苍能够多多眷顾这些善良朴实的人该有多好,可惜事如愿违,许多的厄运总是到来的令人猝不及防。

2010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深夜,熟睡中的金凤突的旧病复发,只无力挣扎了一下,就陷入了深度昏迷,德子连夜包车赶去信阳市人民医院,终是回天无力,一个星期后,金凤便撒手人寰,抛下了挚爱她的一众亲人,享年46岁,走完了她短暂却也算幸福的一生。

德子抱着她哭得肝肠寸断,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变冷变硬变遥远,生命是如此脆弱,爱的力量再伟大,在死神面前也是无能为力。

都说“生死由命,”可二十多年的相濡以沫,霎那间竟也变成黄泉陌路,从此阴阳相隔,怎不叫人心伤!

惊闻金凤逝去的噩耗,秀芬堂嫂心中的悲恸更是无以言表。作为母亲,作为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心里的痛如利剑剜心割肉,如油煎火烹。

眼泪早已不能一倾其悲哀,她便采取自残的方式,割腕上吊,喝药撞墙……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该死的是我,是我害死凤儿的,让我死了把凤儿换回来吧?”几近疯癫。

我们除了陪她默默垂泪以外,好像说什么也是多余。

德子在张罗金凤丧事的忙碌间隙,也时常过来安慰秀芬堂嫂,他说:“妈,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便多多爱护自己吧,凤看见你这样子心也会不安的,以后不管凤在还是不在,你永远都是我的妈,我希望你永远都好好的。”秀芬堂嫂泪如泉涌,和德子抱头痛哭起来……

金凤的丧事也办得风风光光,该有的,能有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德子都竭尽所能地办得仔仔细细的。

虽然盖房加金凤患病欠了一屁股债,但德子说不能委屈了金凤,欠的钱债可以慢慢还,但若是欠了良心债,那就会一辈子不安的。

德子的良善,震憾了整个小镇的人,也震动了邻村一个寡居多年的小妇人王兰芝。

这王兰芝虽已年过不惑,却依然风韵犹存,一对齐腰长的美丽麻花辫,曾牵动了小镇上多少男人的心,可她从不为所动。

德子的所作所为,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金凤去世后,她一颗沉寂多年的心复苏了,她想,和德子这样的男人过完后半生,应该也是幸福的。

于是,她顾不上矜持,找了一个可靠的人去向德子表明她的心迹。

德子听了这个消息,却连连摇头,他说:“金凤刚去,尸骨未寒,我若立即再娶,一对不起这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二对不起还沉浸在丧女之痛之中的岳母,三对不起尚沉浸在丧母之痛之中的孩子们。”

王兰芝听了回话,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她觉得德子有情有义有担当,便请人再捎话说:一不要求婚礼,二不要求名份,三要求认金凤的妈为妈,以后和德子一起孝敬她。

话已至此,德子便去和秀芬堂嫂商量,秀芬堂嫂也是识大体的人,便也点头同意了。这一桩佳话,至此又成为小镇茶余饭后的美谈。

2011年冬月初五,是德子49岁生日。这一天,德子收到了生命中又一份厚重的大礼:王兰芝给他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原来上帝在给他关上一扇门的时候,真的又为他打开了一扇窗。

德子老来得子,喜得眉开眼笑。对王兰芝和孩子的疼爱,更让他细心周到地呵护着关爱着,可以用做梦都能笑出声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秀芬堂嫂也高兴地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做可口的月子餐,洗尿布,帮婴儿穿衣服……时不时还问一句:“兰芝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叫德子买,妈给你做。”

兰芝也开开心心地说:“谢谢妈,你做什么都好吃,辛苦你啦。”在外人看来,这哪像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

的确,王兰芝的为人也是无可挑剔。当初她言出必行,真的没和德子举行婚礼,也不要什么名份,后在一众亲友的督促下去民政部门扯了结婚证,才算是合法夫妻。

婚后,她和德子一起,买了衣服鞋祙,携了礼品红包,隆重地去拜了秀芬堂嫂,一口一个妈的亲热叫着,让秀芬堂嫂喜极而泣。

逢年过节,兰芝叫德子依旧接秀芬堂嫂奶孙三人过来团聚,一家子其乐融融,和和美美的,羡煞了小镇上的男男女女。

小镇上的人都说德子好人好报,不仅有了如花美眷,又喜得贵子,真是可喜可贺。说秀芬堂嫂凭空又捡了个知冷知热的女儿,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人生啊,真的是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许多的时候,人们都是在苦与乐之间行走着,在幸与不幸之间生存着。

2012年五一期间,荷花的弟弟荷生,在广东一家电子厂做电工,上班时不小心触电身亡。

荷花的爸爸本就有心脏病,突然听到这一噩耗,急怒攻心,也一命归西了。

荷花的妈妈遭此重创,精神霎时崩溃,人也变得神神经经经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荷生媳妇小翠本是从四川买来的媳妇,一看家变成这个样子,就抛下10岁的儿子,一走了之。

当荷花和金海带着荷生的骨灰,和30万抚恤金还回家时,看到家里的惨状,双双忍不住潸然泪下。一个好端端的家,顷刻间四分五裂,让人好不寒心。

两人在族中众人的帮助下,将荷花的爸爸和弟弟双双下葬,后又将荷花的妈妈送去驻马店精神病院进行治疗。

为了撑起这个家,荷花不得不狠着心对秀芬堂嫂说:“妈,以后我和金海去我妈那边住了,你老人家就当没抚养金海这个儿子吧!”

秀芬堂嫂心里的泪流成了河,脸上却平静地说:“去吧,孩子,你妈更需要你,我没事,我还有你姐夫和金山他们呢。”

也许,人们在大难临头时,总会自私地考虑到自己最亲的人吧?

2013年八月十五,金山骑摩托车带着媳妇刘芳回老家打板栗,可是他却不能上山去打,说是浑身乏力,叫刘芳自己一个人上山去捡一些从树上掉下来的栗米。刘芳以为他接连几天抢收稻谷累坏了,就没勉强他。

因为哥嫂也回家帮爸妈打板栗,再加上过中秋,所以妈妈也留他们中午在一块儿吃团圆饭。金山夫妇也答应了,可是吃饭的时候,金山却什么也吃不下,只拚命喝白开水。

妈妈看见了便问:“山子,你不是生病了吧?怎么不吃饭光喝水呢?”

金山说:“小奶,我没病,总感觉心里火烧火燎的,不想吃饭光想喝水。”

妈妈说:“山子,我瞧你像有病的样子,今年瘦了很多,脸色看起来也差。抓紧去医院检查一下,有病早来医,别掉以轻心啦。”

金山说:“好的小奶,过完中秋我就去县城大医院检查一下。”

八月二十日,刘芳陪同高烧不退的金山去县人民医院检查身体,这一检查不打紧,竟查出了个晴天霹雳:肝癌晚期!

刘芳拿着化验单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脑袋一片空白,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医生的话却如雷击顶,震得她几乎晕厥:病人最多只能活三个月!

这哪里是化验单,分明就是一张死亡通知单!

刘芳欲哭无泪,她听从医生的忠告:暂时别让病人知道,否则只会加速他提前死亡。

刘芳忍着内心油煎火烧般的疼痛,假装若无其事地对金山说:“没事,医生说你只是严重感冒引发了肺炎,所以才会高烧不退。”金山信以为真,安心在医院住了下来。

刘芳抽空给金刘两族嫡亲的亲人哭着打电话说明了真相,这真相如一团沉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两族亲人的天空上。

两族主要长辈集合起来一起商讨对策,大家一致认为首先要瞒着秀芬堂嫂,可怜的她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打击了,虽然“纸终究包不住火,”迟早她都会知道,但大家都觉得能瞒一天是一天吧?

其次大家也认为不能眼睁睁看着金山在家等死,毕竟他才刚四十出头,虽然明知道得了这种病,花多少钱都是打水漂,也只能望水里砸了。

于是两族亲人呼吁有钱的多拿点,没钱的少拿点,多少都拿点,大家凑钱让刘芳带金山去郑州大医院再去复查一次。

好在郑州有个和金山爸同母异父的大款叔叔在,差一差二的话也可找他救济救济。

他叔叔知道后,二话没说,立马按排了最好的医生替金山再一次做了全面检查,结果仍是一样:肝癌晚期!

虽然没有人实话告诉秀芬堂嫂金山病情的严重性,但母子连心,金山和刘芳的郑州之行,无疑等于告诉她金山病得很厉害了。

一天晚饭后,秀芬堂嫂来到了我家,她说:“云妹,你实话告诉我,金山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好心中有个底,这几天我老觉心惊肉跳的,恐怕不是好兆头。”

我沉思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嫂子莫着急,金山小时候不是得过黄疸肝炎吗?这次是旧病复发,去郑州医院条件好,医生医术高超,金山会很快康复回来的。”

秀芬堂嫂半信半疑地说:“你没骗我吧云妹,我知道你最实诚,所以才来问你的。”

我心里暗暗叫苦,嘴里却仍轻松地说:“瞧嫂子说的,我骗你干什么?你在家等着,要不了几天金山就回来了。”

一个星期后,金山和刘芳从郑州返回来了,金山的病情以不可逆转的速度飞快地向坏的方向发展着。

从郑州回来后,金山的身体每况愈下,坏死的肝脏已不能胜任体内的排毒功能,所以腹内聚集了大量的积液,肚子像充了气的皮球一样圆滚滚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肝腹水。”

到这个时候,病人已经非常痛苦了,癌细胞如蛇般噬咬着他的身体。 要想排出腹内的积液,减少痛苦,必需打一种帮助身体排水的针,这种针剂很贵,1500元一支,三天得打一支。

可以说得了这种病,除了拿钱去减少痛苦外,好像再也无能为力。

但是,1500元钱三天一支,一个月下来也就是15000元啊,对那些土豪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来说则如同天文数字。

金山此时再傻,也明白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他强忍着泣血的心,努力咬牙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他望着白发苍苍体弱多病的岳父母,望着身体瘦削的妻子,望着绕在膝前尚不谙世事的一双儿女,觉得内心的疼痛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难过。

他不知道他走后,这个家将如何撑下去? 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命运多舛的母亲该如何去面对他的离去?

自己像女儿“嫁”出去了,没有好好孝敬她一天,甚至没有陪她好好过一个年,他以为等自己有能力了,就将她接过来和自己一起居住,谁知道一切都晚了,自己却要走在她的前面,让她再一次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每次母亲来看她时,他就佯装睡着了,实际上他是不敢面对她那双哀伤流泪的眼睛。再后来,他直接粗暴地拒绝见她,他想让自己的冷漠无情,让母亲对他产生怨怼的心,等将来自己走了,也许就能冲淡母亲对他的思念和眷恋。

秀芬堂嫂看着面如土色,骨瘦如柴的儿子,心如刀绞,她不用别人告诉也知道儿子得了不治之症了。

看着儿子鲜活的生命一天一天慢慢流逝,她觉得自己的心也一点一点被慢慢掏空。

都说世上最苦的要数黄连,秀芬堂嫂觉得自己的一生比黄连还苦,幼年失去父母,傍着哥嫂长大,差点被饿死。中年又丧夫,拖着三个孩子饥一顿饱一顿的,好不容易孩子长大了,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又接连遭遇老年丧子之痛。

她觉得无情的生活就像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凌迟着自己,虽不至死,但却让自己生不如死。

无数个白天黑夜,秀芬堂嫂就那样呆滞地凝望着,目光空洞而渺茫。活着对她来说,已属多余,她甚至听信一位算命先生的话,说若是她死了,她儿子就能活下去。她真的买了一包老鼠药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幸亏德子媳妇兰芝发现了,好言好语劝慰着,又前前后后殷勤伺候着,才没酿成惨剧。

可是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血泪横流……

冬月初十这一天,天阴沉沉的,呼啸的北风凄厉地嚎叫着,吹得人心胆俱寒。

下午两点钟,金山在满身心的伤痛和歉疚遗憾中,停止了呼吸,享年41岁。

许多的放不下和不能舍,让他无法合上那双大睁的双眼,这世界他真的真的不想离开……

当报丧的爆竹在天空炸响时,秀芬堂嫂刚好走到离儿子不足200米远的大桥上。

那一声炮响就像一声惊雷,将秀芬堂嫂震得扑倒在地,她再也走不动了,只好爬着朝儿子的地方慢慢挪去,我们谁也拉不动她,她一边爬,一边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山子,儿啊,你等等我,妈来看你啦……”

“山子,儿啊,你怎么能狠心抛下白发老母,膝下娇儿啊……”

“山子,儿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也不让妈看最后一眼啊……”那凄厉悲恸地哭喊,声声带血,句句含泪,听得我们每个人都哭出了声。

金刘两族亲人,合力埋葬了金山,让他魂归故里,埋在金家的坟园里,长眠于生他却未养他的父亲身旁。

秀芬堂嫂整日以泪洗面,不吃不喝,开始绝食起来,这世界她生无留恋,死亦无畏,活到七十多岁,她觉得也该知足了。生活给她的苦难太多了,她觉得自己再也走不下去了。

德子苦口婆心地劝解着:“妈,你这样子我很难过,金凤若知道了一定会埋怨我没照顾好你,虽然他们都不在了,但不是还有我和兰芝吗?妈,余生就让我们陪你慢慢走下去吧!”秀芬堂嫂扑到德子怀里,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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