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我翻个身继续睡,窗外寒风呼啸,冬日午后睡一觉最是舒服。
可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我摸到手机,眯着眼看绿色接听键和红色挂断键,像定时炸弹的剪线。睡得迷迷糊糊中,我还在纠结到底剪哪一根,再仔细一看,主任的电话!我一下子醒了过来,看来午睡要泡汤了,估计医院又有ECMO病人了。
我急忙接通电话,正准备解释,今天休班没听到电话。
就听主任在那头急匆匆问:“在哪呢?快来医院!X教授心跳呼吸骤停了,在XX医院正抢救。你先来医院,和他们一起坐救护车过去。”接着就挂断了。
我愣了一下,X教授?那不是我们医院的教授吗?来不及多想,拿出军训穿衣服的速度,用手捋了几下头发就匆匆出门了。
午后街上没几个行人,三两个老人靠着墙根晒暖,暖暖的阳光稠密地像蜂蜜,时间滴答滴答也如同停滞了一般。从没有觉得医院这么远过,明明只有两公里的距离,却总也到不了。我像小人书里的追逐者,从这一页跳到下一页,企图追上时间。
终于到了医院,远哥和浩子已经准备好了ECMO手术设备和耗材。套上隔离衣,我们三人拉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坐上了在楼下等候的救护车。
“呜呜”救护车一路拉着警示向XX医院驶去。这时我们才有机会讨论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听说是在家时不舒服,救护车到的时候已经心跳停止了,所以就近在XX医院抢救。”浩子说。
我着急地问:“那心跳恢复了吗?抢救多久了?”
“应该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有没有恢复。”远哥说。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我们都清楚如果抢救超过20分钟,还没有恢复心跳意味着什么。
这个教授虽然与我们日常打交道不多,但大家都认识他,而且他的技术水平挺高。突如其来的消息以及不明朗的现状,我们各自沉默着,不知该聊些什么。
救护车的警示声一路未停,不知闯了几个红灯。路两边的树,早已掉光了叶片,光秃秃的枝干控诉着寒冷,它们快速在窗外闪过,消失在视野中。旁边车道的几辆私家车,闪着尾灯,为了给我们让道,挤作了一团。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坐着飞驰的救护车,带着设备去抢救病人。清晨、深夜、暴雨还是大雪天,本院、本市还是跨越半个省,每次都是争分夺秒,因为早一分钟,病人就多一分希望。早已习惯了这节奏,今天却生出些许焦灼和不安。我从来没像这次一样,这么着急,想要马上飞过去,抢在时间前面,用最快的速度进行ECMO手术。
兴许病人是自己认识的人,在医者的身份上,又多出一层站在病人角度考虑的思量和担心。我替他觉得可惜,还没退休的教授,正是医生的黄金年华,怎么就这么突然心跳骤停呢?如果救过来,以后他还能不能给病人看病、治疗?他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如果有严重后遗症,他又怎么面对自己的后半生?如果救不过来,我们就失去了这样一位得力的同事,病人也失去了一位好医生。他的妻子孩子又怎么面对这么突然的失去?……
胡思乱想着,喉咙有点发紧,眼前出现了水气。我转过头,赶紧眨了几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在害怕,我怕救护车太慢,怕来不及,怕根本没机会做手术。我还在害怕,怕失去这样一位同事,怕自己认识的人消失,怕生命的流逝。虽然一直在面对病人的死亡,但日常的麻木保护了我,我其实仍然害怕面对死亡!
眼前浮现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都曾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活生生的、病恹恹的、精神的、萎靡的。但,他们都消失了,消失在时间的河流中。时间之河一路向前,我也坐着船,顺着河流,极少回头。现在突然停下,回头望去,我有些难以自持。原来,我早已面对过无数次他人的死亡,死亡也带走过我生命中很多美好。只是,在每次失去和痛苦中,我并没有真的体悟到更深刻的奥义。我固执地蒙上眼睛,顺着河水的方向往前流;塞上耳朵,不肯听亡者真谛的耳语;给心挂上一把锁,唯恐她受到伤害;孤身一人,不肯说话,不想思考,像只动物一样躲进洞穴,阳光照不进山洞。
车流渐渐稀少,救护车远离市中心,窗外开始掠过一片片荒地,xx医院快到了。
我庆幸自己是医生,至少在面对他人死亡时,能和死神讨价还价。我开始猜测他心跳骤停的原因是什么,是急性心梗还是肺栓塞,或者脑梗死、脑出血?如果是脑子的问题,那么ECMO的意义就有限了。我又在脑中模拟怎么用最快的速度置管、运转,甚至开始思考转回我们科后的日常管理。
终于救护车在我一路的思绪纷乱中到了XX医院。
已经有一批同事提前过来参加抢救,但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我和他俩对了一下眼神,我们都有些不安地拉着箱子进了抢救室。
空荡荡的抢救室中,那个往常熟悉的身体躺在一张抢救床上。LUCAS胸外按压机正规律工作着,心电监护上只有机器按出的心电图形。
我知道,太晚了。
但流程还需要走,我快速把超声箱打开,连接好心脏探头,看了主任一眼。主任示意抢救医生停下LUCAS,我赶紧趁空做了心脏超声,超声屏幕上,日常总是不停蹦跶的心脏,此刻一动不动地呆在屏幕中央,像一副静物画。已经接近两个小时的抢救,没有任何效果。
主任和医院其他同事商量宣布临床死亡的事情,其他几个熟悉的教授三三两两地站着,眼神中都是茫然、悲伤。整个房间只有机器有节律的按压声音,我的脑海也一片空白。
教授的妻女进来了,压抑的哭泣让抢救室的氛围更沉重。我喘了一口气,看向窗外的天空,防盗窗将晴空分割成好几块,看不到一丝云。
几个亲戚把已经站不住的妻女架了出去。
抢救医生把LUCAS停了。
呼吸机被摘掉了,监护仪电源关闭。
整个抢救室一下安静了。
窗外,一只小鸟站在树枝上,跳了一下,飞走了。
我们无声地拉着箱子,坐上救护车,原路返回。回去的路上,说起来,教授今天不舒服已经做了检查,心电图和心脏超声当时没异常,但没等心肌酶血液结果出来就先回家了,结果在梦里过去了。等化验室报告心肌酶结果高了正常十几倍,那时已经晚了。
大家唏嘘一番,本不该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当时他留在医院观察,应该能保住一条命;如果在家不睡觉,可能会发现的更早;如果他家离医院更近,也许还有希望;如果,如果……但凡事没有如果,阴差阳错,这就是命运吧。
尘埃落定,来时的焦灼不安都消失了。虽然有遗憾,但每个人都尽力了。救护车外,路面在向后快速退去,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就是希望下次,我们比死神出发更早。
再次面对死亡,面对熟悉的生命消失,我开始接纳。不是像以前怕自己受伤的麻木,是透彻自己能力极限和世事无常后的平静。
我从船上站起,撑起久不使用的竹蒿,小船向前行了一段,却不是完全顺流行驶,稍微偏了一点方向。那个方向,天空有一颗星星,模模糊糊,闪烁不清,却总归是一颗星星。
我回望了一眼,有个影子慢慢变淡在河流中。我撑起蒿,继续向星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