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不一样】&【暗涌】
1
雨罕见地大。至少在姜楠三年前离开家之前,她从来没见过县城里下过这么大的雨。她不知道这个点还有没有摩的。如果没有,一会儿下了车,她只能步行回去。
该死,行李还有点沉!姜楠心里想着,然后望向窗外,希望雨一会儿能停。
老天没有听到她的祈祷,所有的光亮都被厚厚的云层遮住。车窗外雨瀑模糊了她的视线,偶尔有小汽车亮着车前灯从她所坐的这一侧驶过,她甚至看不清它们的颜色。雨打在车顶和窗户上的“噼啪”声大得盖过了发动机的声音和轮胎轧过积水坑的声音,哗哗地——
哗哗哗,下雨了,
蚂蚁快快走,蚯蚓往外爬,
池塘青蛙呱呱叫,蜻蜓躲在荷叶下,
娃娃快回家,娃娃、娃娃——快——回——家!
坐在过道那边那个独自带着孩子乘车的女人正在给坐在她怀里的小女孩唱这首童谣。
今天不是周末,车并没有满座。女人的旁边是个空座,空座上发黄的布袋子里装有各种零食、一个儿童用的保温杯和一把被随意绑扣的黑色短柄伞。细皱的提手耷拉着垂在椅子边,随着车子的前进一晃一晃的。
那女人用姜楠熟悉的乡音唱了好几遍,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让她忍不住跟着轻轻地哼唱。她怀中的小女孩则不断地要求妈妈再唱一遍,直到那女人说妈妈唱累了,让妈妈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小女孩才悻悻地趴在车窗上,隔着玻璃,用没拿棒棒糖的那只手跟着落在玻璃上的雨珠一路下滑。
妈妈,蚯蚓宝宝爬到地面了,它们知道回家的路吗?
当然了,每个蚯蚓宝宝都知道自己的家在哪,不管走多远,它们都知道怎么回家。
听到这对母女的对话,姜楠又在心里默默叹出了那个字——家。在离家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这个字意义的重大。
姜楠确切地计算过从石城到家的距离,只需在电子地图上“目的地”那一栏输入“林县”两个字,再点一下“确认”键,地图就会给出“2152公里”这个让她兴奋的结果。石城是她刻意选的,远离家乡远离那个她,却又不偏远落后,真是个上大学的好选项。
现在的通讯技术早已完胜飞机和高铁叠加出的速度,只要你想,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都能与想见的人见上“面”,通上话。在离校的时候姜楠没有与她联系,在上高铁的时候也没有告知她,现在离家还剩十几公里,姜楠犹豫再三后拿出手机,在右手拇指指甲将自己食指的第二个关节掐出一道深深的红印后,她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十一声拨号音响过之后,“嘟——嘟——”的等候音响起的瞬间,姜楠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一些,此前她一直担心这个座机号码已经被注销掉了。但现在看来并没有。
在短短的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里,姜楠一直在想接通了该说些什么。
是我,我回……她咬了咬嘴唇。哪怕是“排练”,“回来”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当初发誓永远不会再回去的。但心里又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你该回去。
这时有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天空像个裂开的蛋壳,但转瞬之后裂缝又消失不见。姜楠想着没人接听也好,这样她至少不会面对无话可说或是被怼的尴尬境地。
喂?电话通了。是那个熟悉的声音,简短又冷淡,仿佛让人置身冬天。这声音同时带出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哪怕再高兴,笑容也不会在上面停留超过一分钟的脸。
妈……只有轻轻的一个字。那一刻姜楠多希望电话那头的人不被这大雨声所干扰,像很多年前的一天,她和她走在人群中走散,她焦急地站在原地大声地哭喊着妈妈,而她能立刻听见并跑到她身边一样。
只是预料中的责骂或冷漠都没有出现,电话那头没有说话声,没有呼吸声,也没有雨声,安静得可怕。姜楠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看,通话时长的秒数还在跳着,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接着窗外和车顶的雨声却突然消失了,车子像被一个巨大又透明的罩子罩住,原本的嘈杂被隔绝在了车外。
汽车驶进了隧道。
2
喂?阿玉又问了几声,电话那头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接着又传来紧密的“嘟嘟嘟”的挂断声。显然不会再有人说话了。
她嘟囔着谁呀这是,耽误我做饭,然后把听筒撂在一旁,扭头就进了厨房。她没有看见的是餐桌上尚有余温的嫩豌豆炒腊肉已经被吃掉了大半,饭碗也见了底,粘在碗边的几粒米饭开始变硬,一双筷子以不平行的姿态躺在桌面上。
透过厨房的窗户,阿玉看见外面乌云密布,树叶被风卷到了空中,天暗得可怕。这是要下雨了!
电视正在播报着本地新闻,说是今天夜间到明天凌晨将有一场强降雨,要居民做好防护。阿玉在厨房里没听到。她在围裙上蹭了蹭刚洗完菜的湿手,打算回卧室把窗户关上,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很大声,铃声是她自己说话的声音,内容是不断重复的简短的一句话:拿手机,看相册里的视频;拿手机,看相册里的视频……
看完视频,阿玉有些沮丧,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颜色各异的纸条挨个看了看,又把它们塞回去。看完纸条的阿玉像是打了兴奋剂,很快又振作起来。她迅速收拾干净餐桌上的碗筷,然后从电视机旁的柜子里拿出一瓶棕色的瓶子,从里面倒出三片白色的药片后一把扣进嘴里,水也没接,一仰头直接吞了下去。接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她知道这个点新闻频道的屏幕会打上当天的日期和实时的时间(尽管她有手机,但还是不习惯用手机看日期和时间)。
七月十六日星期三。阿玉喃喃自语的同时,转头看了一眼厨房外墙上挂着的厚本日历。老式的刷着绿漆且已有锈斑的铁夹就挂在那枚大大的铁钉上,张大的嘴夹住的是前半年的厚度。
还好。阿玉松了一口气。因为最新这页也是七月十六日星期三。这说明她昨天晚上记得撕掉了旧的那页。这一认知对冲了刚才她忘记自己已经吃过饭的沮丧,此刻她像又充上了电,让身体这部精密的机器开始在大脑的命令下开始运转。她起身去阳台,把洗衣机的仓门打开。果然,她说。里面有几件不知道什么时候洗了但却没有晾的衣服。刚离开没几步的沮丧又杀了个回马枪。
但这种沮丧里又透出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泰然。这种泰然来源于一种独自生活得够久之后积攒的勇气,来源于有情无人可诉时的孤独,以及岁月沉淀过后的老成持重。
还有什么是她没有见过、经历过的?人生里的生老病死,相聚与分离,都浓缩在了她的前半辈子里。
她告诉自己,她只是忘了一些并不重要的事而已,而重要的还没有忘记,一丁点也没有,都在那个视频里,在她写的纸条里。
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她再一次做好了心理准备,把眼前这些想要打倒她的命运的老套招式扔到垃圾桶里,利索地把衣服全晾上,再利索地关水断电。
冰箱。接下来阿玉给自己下了个指令。
冷藏室里鸡蛋盒已经空空如也,一把蒜苗和半颗圆生菜。冷冻室里则塞得五颜六色、满满当当的。红的(塑料袋装的)是兔肉,白的方的是五花,白的长的是后座,绿的是……阿玉又陷入了混沌。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刚才吞下去的药起了药效,很快阿玉便想起了绿色的塑料袋里装是一只炖好的猪蹄。她把东西放回原位,起身,在努力确认过自己只是检查冰箱里的东西而不是从冰箱里拿东西之后,她才关上冰箱门。她走进卧室,来到书桌前,从桌面上黄色的半指厚的便签本撕下一张来,刚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明天”两个字后随即又划掉。不对,她说,应该是“7月17日”(她同时在纸条上写下这几个字)去买……她在这停了好一会儿,然后接着写道“二十个鸡蛋,三棒玉米和一把菜心”。写完后,她把便签撕下来又照着抄了两张,一张贴在冰箱门上,一张贴在厨房门口,最后一张揣进了裤兜里。
做完这些后她松了一口气。眼下暂时没什么该做未做或又忘掉的事了吧。阿玉心想。
现在屋里只剩下电视机的声音。自从这个家只剩她一个人之后,她就习惯了把电视的声音当成背景音。仿佛电视机是个会说话会唱歌的活物,只是不能跟阿玉对话。
阿玉不养宠物,也不养那些花花草草,年轻的时候她最常对外人说的一句话就是她把养活物的运气都用到了养闺女上,其他的活物她养不了。
家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常规的桌椅沙发是有,但是墙上没有挂画,桌上没有相片,门外鞋架上没有男人的鞋,阳台晾衣架上也只有阿玉自己的衣服。一切的一切都与自己有关,与别人无关,除了床上那颗破了无数个洞的“糖果”。此刻,那颗个头跟她的用荞麦皮芯做的枕头差不多大的超级糖果正静静地躺在她的床上。
那颗糖果曾经是女儿的最爱。
回忆突然来访,让阿玉有些措手不及。她坐上床,伸手摸着糖果上大小不一的破洞。阿玉不知道是因为病了还是因为自己不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好久没有想起女儿了。
像这样,先将毯子铺开,毛面冲上。阿玉记得她教过她“糖果”的叠法。让对角相叠,把毯子变成一个三角形。然后让两个小角相遇,卷边,卷到大角只剩巴掌那么宽,再将两头叠起来,像抱着手臂一样。然后翻转……她曾经也是个很有耐心的妈妈,会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她。
妈妈,这太难了!我不会,还是你帮我叠吧!可每次进行到这一步,女儿总会用撒娇卖萌的办法让她帮她,然后她就会像中了蛊一般把“糖果”叠完。
那时的她还会一边叠一边嗔骂,因为女儿总是喜欢抱着“糖果”在客厅玩耍,又总是在睡觉的时候把“糖果”拆散。
你再拆散它,我就再也不给你叠了!
妈妈,你摸摸看我的小毯子是不是很柔软顺滑,我睡觉的时候可喜欢摸着它了。女儿最擅长撒娇加顾左右而言他了。她小的时候像个会说会笑的肉丸子,可爱得让阿玉觉得这世界上就没有战争与黑暗。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再……我就……”这个句式成了母女间对话的常客。再后来,女儿真的“再”,她也真的“就”。
那天她说:“你再一意孤行就别再叫我妈,也别回这个家”。
这时,雨开始哗哗地下起来。
3
汽车从隧道里驶出,姜楠知道离家不远了。这是回程的路上最后一个隧道。
还有十几分钟才到站,大家不要着急拿行李!司机师傅喊着,姜楠这才意识到有人开始站起来去拿行李架上的东西。
从拿行李这件事上,姜楠觉出了自己还是有些害怕即将面对的事,因为时间开始变得难捱起来。这好像与大科学家提出的相对论暗暗相契,有的人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有的人却觉得时间很慢。如果可以选,姜楠想选那个快的,最好快到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就已结束,因为只有这样,痛苦才会短一点,再短一点。
姜楠也知道所有的感觉都是自以为是,所有的痛苦除了身体上的痛苦是真的存在以外,精神上的痛苦都是观念带来的。也就是说,你若不把那些精神上的痛苦当回事,它们就可以不存在。可惜她的内心还没有强大到那个地步,她刻意转过去头去看过道那侧的那对母女,这会儿那位母亲正在对怀里的小女孩说到了外婆家要有礼貌,要懂得打招呼云云。
听到“外婆”二字,姜楠想起来妈妈已经没有妈妈很多年了。她从小村子里走出来,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变成一个工厂里的工人,然后结识了父亲,再然后有了自己的家。是什么支撑着她走出山村来到城镇?是对劳苦命运的反抗?是对更好生活的渴望?还是阴差阳错下的走一步算一步?或许都有吧。
这时,旁边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外婆家有玩具吗?
当然有了,外公外婆知道你要来,肯定会给你准备了好多礼物!那位母亲笑着抱紧了怀里的女儿。
姜楠在这么小的时候,也享受过母亲亲昵的笑容和温暖的怀抱,只是那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她以前应该也有过幸福快乐的时光吧,所以那时笑容还会出现在她脸上。姜楠想。从结婚生女到她和父亲离婚前,她应该一直都是快乐的。
姜楠知道她和父亲是自由恋爱的,并且外公外婆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我已经不记得父母的长相了。有一次母亲对姜楠说。母亲这一路走来大事小情没有人帮扶,没有人商量,或许没有跌跌撞撞,但至少在结婚以前,她是孤独的。
所以,是父亲给了她一个全新的、温暖无比的家。这个家抵消了她一个人在远离亲人和家乡时的无助和寒冷,有时候就连陌生人的一句普通的问候和关心,于她而言更是不可多得的温暖。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跟她提过她刚生完她坐月子时常去照看她的李阿姨;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和父亲圈出荒地想要种菜时邻居姚叔叔帮他们扎的篱笆……作为回报,她会用家里的缝纫机给李阿姨做裙子,给姚叔叔的女儿买水果糖。母亲对外人很温暖,但她却会无视她想要一根冰棒的要求,然后责怪她不够懂事。
我还不够懂事吗?姜楠自问。从初中到高中,身边的同学老师没有一个不说她听话又乖巧的,她不像有的女生那样乱花钱,一年四季的衣服来来回回也都是那几套,如果不是身体长高了,她怕是要把那几套衣服穿到毕业。她没有社交,不喜欢零食,除了在听歌时还能感觉到自己还会被歌词感动以外,好像在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自己。她渴望得到父母的关注和关心,但父亲的目光好像从来没有放在她身上,而母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这是一种悲伤到底的感觉。
初二那天下午放学回家,她开开门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答。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姜楠高中开始住校,半个月才回一次家,他们从不过问过她的学习,也不问她在学校有没有交朋友,或是有没有被人欺负。好像一切的漠不关心从她五年级就开始了吧,但那时的他们在姜楠面前还会伪装出一种和睦的假象,好像这个家仍然一切正常,丈夫和妻子仍然恩爱。但只有姜楠知道自己早就被这种名为“忽视”的病毒传染了,她回家也只是有个地方睡觉、吃饭而已,她开始不再关心自己。上初高中那六年,姜楠是浑噩着度过的。
她还隐约记得,从初二那一年开始,母亲的白头发开始多起来,并且她还多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晚必亮着后门外的路灯等父亲回家。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姜楠苦笑着默念出两个字:爸爸。
伴随着长长的鸣笛声,汽车终于进站了。外面雨势已小,窗户也回归了它透明的本质。一切熟悉的景物又出现在眼前。
出了站,姜楠好不容易打上了一辆摩的,到了离家不远的大路口,她没让司机开下那个斜坡,而是打算一个人拖着沉甸甸的行李步行蹚过这几十米的水路。其实那个坡摩的也能下去,只是一惯以来的为他人着想的性格又开始作怪,“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到现在还是她处世信条中比较靠前的一条。她不想这样,可要求别人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师傅,到前面那个小坡上停下就行,谢谢。
姜楠把行李放到地上,她这会已经开始为自己自讨苦吃的行为找借口了:雨小了,路也不远,自己走几步路的事,何必为难人家。
万向轮在滚过石子路面时发出的咯咯声在这样的雨夜格外清晰,好在已经过了九点,邻居们一般很少在这个点出门。这就免去了跟他们打招呼再解释自己为何三年都不回家的尴尬。这也是姜楠选择最后一班回县城的车的原因。
行到门口,熟悉的绿漆木门又斑驳了几分,门上那个昏暗的灯泡还亮着,姜楠的鼻子开始发酸。
到底那一声“妈”她是听见了,不然她不会给她留着路灯。可是电话后来一直占线没打通又是几个意思?是还在生气吗?钥匙!姜楠从左兜摸到右兜,最后终于在背包的里袋里找到了它。
雨夜里总会有小蛾子扑向有温度的灯泡,哪怕鳞粉俱下。
恍惚间,姜楠又想起了在车上听到的那首儿歌:娃娃快回家。她抬头看了看那个因被蛛网罩住不再那么透亮的玻璃灯泡,钥匙被插入锁眼,转动。
熟悉的感觉再次回到手上。门开了。
4
你回来了。屋里的人应该是听到了开门声,她此刻正站在门口跟她说话。
姜楠以为她会说“不是说永远不回来了吗?”,或者会说“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又或者是更糟糕的“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给我滚出去”……然而都没有,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是意外多了些。
逆着光,姜楠清楚地看见时间之神将生命的活力从眼前人的身上带走了许多。她的身形开始佝偻,眼角的皱纹和法令纹也开始抢眼,头发更稀疏也更白了,她甚至能看见她的头皮……这些具象化的老瞬间击碎了姜楠。她咬紧了后槽牙,心酸里带着些慌乱,腹中预备好的说辞一句也没有用上,预想中的针尖对麦芒变成了可怜和憎恨。
她可怜眼前已经形容老去的母亲,憎恨自己亲手将孤独拉来与母亲为伴。这些年她都做了什么!天底下还有比让骨肉分离残酷的刑罚吗?
姜楠含混又缓慢地“嗯”了一声。阿玉没有发觉姜楠的迟疑,一把将她手里的行李拉过来。轮子滚在水泥地板上,拖出两道带泥渍的印迹。
怎么这个点才回来?阿玉先是把行李箱拉到墙边。吃饭了没?
我……吃过了,在车上吃的。姜楠思忖着也许是离开的这几年让彼此都改变了很多,她没有一见面就责备她。母女没有隔夜仇,这话看来是真的。
你没提前说我也没留你的饭,不过冰箱里有鸡蛋。现在考完了,这下可以好好放松放松,等出了分再说。没有阴阳怪气,没有情绪起伏,这让姜楠比刚进门时放松了一些,心想那个电话母亲是接着了,也确实听见了。这就好。
难得她与母亲之间能心平气和地对话,所以她并没有纠正她话里关于出分的说法。她现在只是放暑假,期末考试的分数也不是高考,只要及格就问题不大。
闺女连夜回来,阿玉有些高兴。明天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油爆猪小肠,好久没吃了。点菜是最能让母亲有存在感的事情,姜楠深谙此道。
那明天得起早一点,我没跟卖猪小肠的摊贩预订,去晚了就没了。阿玉现在满脑子都是明天要给女儿准备菜式的事。她好不容易高考完了回家,难得点了她喜欢吃的菜,明天就算逛遍整个菜市场也要把猪小肠买回来。对了,家里好像没有姜了。哦还有白酒!楠楠,去厨房灶台下面的柜子里看看是不是还有半瓶尖庄,要是有的话明天咱们就不用买白酒了,猪小肠得用高度白酒反复搓洗过才没有异味。
气氛一下子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以前,阿玉变身发号施令的将军,虽然她的手底下只有一个兵。
姜楠去了厨房,打开灶台下的柜子,里面有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快递纸箱,纸箱里装的是些钢丝球、各色的洗碗用的橡胶手套、大小不一的抹布,还有就是几瓶未开封的洗洁精。她记得里面原来放的都是些米面粮油,会不会换地方了?可其他的柜子里也没有,她只好如实告诉了母亲。
阿玉听完又开始了她的“一边……一边……”模式,一边怪姜楠没长眼睛,找东西也不会多找几个地方,一边气呼呼地快步走进厨房翻箱倒柜,好像下一秒就能从她刚才描述的地方找到想要的东西,然后直接甩到姜楠的脸上——看!不是在这吗!
但是三分钟过去了,阿玉翻遍了所有的橱柜也没有找到那瓶尖庄。
姜楠就站在她身后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太近了怕她一回身踩到她,太远了又怕让她觉得自己是在袖手旁观,总之姜楠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出声回怼她说自己都找过了就是没有,而是像一个导演正在透过距离适中的镜头去观察一个行为失常的演员。
那就是我炒菜用掉了!在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之后将军下了定论,她将整个事件的性质定性为意外而非人为。找不到你早说啊!浪费我那么多时间,我还有衣服没晾呢!真是!
看着母亲的背影,她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爱抱怨?我明明已经按照她的要求做了,却还得不到良好的情绪回馈。她是对我这个人抱怨,还是对我所做的事没有做成而抱怨?姜楠想知道。于是她打算先暂时放下被叨叨的不快,向母亲示好——
我来晾吧!
笨手笨脚的,每次都不(把衣服的正面)翻过来。她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去收拾你自己的屋子吧。
哦。姜楠似乎已经明了,原来不管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满意。对于这样的结果,现在的姜楠已经不会再像三年前的她那么受打击和生气了。因为这是她预料之中的事情。
离家求学这几年,她的专业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就连导师也说她在心理学方面有天赋。只有她自己知道哪有什么天赋,只不过是久病成良医,自己受过的伤在专业书上都找到了对应的理论,就连母亲的也一样。
姜楠拉过行李箱,推开了自己的卧室门。
巨大的塑料布就这么罩在她的床上和书桌上,上面是厚厚的灰尘。干燥又疏离的空间里满是无人之境的寂。
姜楠没有先去收拾床,而是小心地掀开了书桌上的塑料布。三个抽屉被依次拉开,高中毕业照还放在同学录上,塑了封,不会受潮也不会发黄。在同学录上留言的人不多,有玲子的,有秋丽的,也有黄波的,但是没有阿凯的。那年对阿凯的暗恋被她理智又及时地斩断,现在想起来应当也是受了父母失败婚姻的影响,直到现在她也不相信地老天荒感情的存在,就算有,也不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没有人能懂得一个青春期少女的心事,关于懵懂的爱情,关于飘忽不定的友情,还有关于说消失就消失的亲情。无人可诉之后,另一个抽屉里,方正的鞋盒装着超过一百盘的磁带,是姜楠唱过的自己的青春。
与自己对话完,床上的柔软让姜楠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枕边的日记已经合上,数年前孤独的心境与现在没什么差别。她觉得这种孤独遗传自母亲,母亲这一辈子也没交什么朋友,她的世界里只有父亲。父亲不在了,她对她的感情从爱变成了控制。她成了独裁的女王。
现在的姜楠早就不害怕孤独了。一个人孤独久了,就丧失了主动向别人倾吐心事的能力,只能被动地被关心和爱护。若再久一点,心事成了藏品,别人的关心于收藏者而言就成了窥探。
十几岁的姜楠对于母亲过分的关注和可以称之为丧心病狂的控制欲让她迫切地想要逃离,并且逃得越远越好。那年高考的分数下来之后,对于母亲想要她报考师范的所谓“建议”她一再反对。
我想学心理学。
做老师有什么不好!一年三个月的假期,还受人尊敬!
那天母女俩谁也不肯让步,母亲则摆出了多年的付出和现实的残酷。那时的姜楠说不出要治疗自己心灵创伤这种话,但她认为母亲这么多年来一直深陷于婚姻失败的痛苦无法自拔,一直没怎么关心过她,现在又跑出来充什么慈母?于是她仗着母亲对电脑一窍不通偷偷改了志愿,等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俩人又大吵了一架,母亲说你再一意孤行就别再叫我妈,也别回这个家。姜楠冲回房间简单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后甩门而出。这些年她果真没再回来,也没通过电话。
上学第一年的学费是她之前每年过年收到的红包攒的,从第二年开始,学费都是她勤工俭学所得。姜楠恨母亲之前对她不关心,后又想强迫她选择不喜欢的专业,她有些恨她,但也是后来才发觉,她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却是来自这个她恨了好几年的这个人。
回去吧。临行前导师对姜楠说,没有人能完全不受原生家庭的影响。你现在的好与坏,优点与缺点,都来自于那里。
姜楠长出一口气,看向没有关严的房门,那是她上床前故意留的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但直到母亲房间熄了灯,她的房门始终没有人推开。
姜楠夜里口渴,出来找水喝,看到了冰箱门上的便签纸,她把它揭了下来,放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
5
第二天。
雨后的小城清新又干净,菜摊上的菜也是水灵又可人。姜楠挽着母亲的胳膊从菜市场的这头一直逛到那头。这是出于一个洞悉了母亲虚荣心的女儿的颇有心机的举动。离家太久了,姜楠今天只想让母亲开心。
说是买猪小肠,可是阿玉拉着姜楠在卖豆制品的摊位前来回游荡了好一会儿,像无意间展示出得意之作般让几个熟人知道她女儿暑假回来了,而且女儿还是个乖巧懂事的,这足以让一个当妈的脸上笑意不断。
呀阿玉,这是你女儿吧,长得都比你高了!
是啊,这不放暑假了,回来待几天。
呀阿玉,你女儿还陪你出来买菜啊,真孝顺。
唉呀,说是想吃油爆猪小肠,正找呢!语句表达的是麻烦,但语气里却充满了被需要的幸福感。
……
也只有这个时候姜楠才确定母亲是开心的。
我们去买点酸菜吧,今天熬点稀饭。阿玉说。
嗯好。姜楠知道母亲胃不好,煮饭的时候喜欢多加些水,把饭煮得比粥稠,比米饭稀。并且母亲总是说酸菜最下稀饭。
妈,你小的时候也爱吃酸菜吗?
那时候穷,也没有别的菜,有酸菜就不错了。每天去地里干活之前,用芭蕉叶包上两包稀饭,再包上一点酸菜和盐巴,那就是午饭。
那姨妈和舅舅他们……对你好吗?这是姜楠最想知道的,但她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询问,因为这么多年来母亲几乎从不主动提及她的兄弟姐妹,回去看他们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有时候问得多了她反而会不高兴。好不好……也就那样。阿玉垂下了眼眸。能有张床睡觉,有碗饭吃就不错了。
简单到有些心酸的要求从母亲嘴里说出来,让姜楠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他们……打过你吗?
阿玉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沉默了。但在姜楠看来,沉默就是默认。
这应该不难想象,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要养活自己尚且困难,更何况还要带着这么一个小拖油瓶。每天砍柴、挑水、放鸭、种地……活儿不见得干得有多好,但多一张嘴吃饭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但凡有一样没有干好,挨打受骂应该也是家常便饭吧。
基于母亲的沉默,姜楠隐约肯定这些久远的未知对她的生活甚至整个人生都造成了重大的影响,甚至影响到了作为下一代的她。
那个时候她多大?像父亲离开她们的时候她那么大吗?不,也许更小。父亲走后她还有母亲可以依靠,可那时的她却只要求有张床可以睡觉,有碗饭能够吃饱就可以将所有本不该属于她的苦全都咽下。
因为过早离世的双亲,因为活着的艰难,因为她的哥姐对她并不好,所有这些原因叠加在一起,所以你才会在那些给你一个所谓家的人面前小心翼翼地活着?比如你的哥姐,和我的父亲?
姜楠猜测着,看着母亲蹲下身来在一个大肚子的坛子前仔细地挑选酸菜。付完钱,姜楠说我们再买点玉米和菜心吧,还有鸡蛋,我看见你贴在冰箱上的纸条了。
姜楠不再“执着”于没买到的猪小肠,此刻她只想让今天午饭的饭桌上出现母亲爱吃的菜。
什么纸条?阿玉一脸疑惑。
没什么,咱们买点玉米吧,就在那边,我看还挺嫩的。姜楠岔开了话题。昨天晚上母亲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已经不再生她的气了,所以她也应该礼尚往来。
这个季节的玉米不好吃。阿玉扁了扁嘴。这个反应在姜楠看来就是不识好歹的表现里还夹杂着一种强烈的不配得感。
三年前非要她报师范类志愿的强势母亲与眼前这个连想吃个玉米都要给女儿的油爆猪小肠让路的中年女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明明就是一个人,但又不是一个人。明明有自己的喜好却总是排在别人后面的人,活得那么别扭,难怪她一直不开心。
我爸好像爱吃玉米。姜楠抛出了一个饵,一个想让母亲不再坚持猪小肠,同时又能让她谈及父亲的饵。她想再次证实母亲是不是一如既往般对那些伤害过她的人给予极大的宽容。而还有什么比谈及双方情感上共同的“敌人”更能引起倾诉的欲望?
母亲没再坚持,同意了女儿的玉米方案。
谈到那个男人,这是母女俩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姜楠以为母亲会恨他,至少不愿提起他。但没想到一提到父亲,母亲的眼神温柔了下来。好像恨他的只有她这个女儿,而母亲这个做妻子的从来没有真心恨过他。
为什么?姜楠不解,明明他才是那个背叛家庭的人,为什么他那么轻易就获得了原谅,而她一个只想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的人却被赶出了家门。
我还是感恩你爸的,虽然他外面有人,但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手。你小的时候,他也是个顾家的好男人。
这是事实。姜楠想起了小时候在工厂生活时结识的几个小伙伴,她们的父亲都是家暴男。只是阿玉的主动解释让姜楠觉得她从头到尾一直站在那个男人那边。
所以小丑只是我自己?所以是他们曾经共同构建起的温暖的小家让后来的伤害变得微不足道和可以原谅?所以只是不动手打老婆便能抵消了他有外遇、抛妻弃女的过错?姜楠急切地寻找着答案,仿佛在这个问题上她如果不能让自己逻辑自洽,她便会自爆身亡。
妈,你想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吗?
什么?阿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楠楠……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凝滞,也根本没听清楚女儿在说什么。丈夫已经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她如果不签字离婚,那他干脆就和那个女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到时候弄得人尽皆知,看谁耗得过谁。
对,温柔,我要温柔。都说柔能克刚,只要我对他温柔一点,他总会想起我的好来。我们多年的夫妻,还有女儿楠楠,他不会一点感情都没有。
楠楠,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已经和我们离了心,你却还在说什么家长会,你快没有爸了你知道吗!衣服短了?那怎么了,你告诉我我肯定会给你买新的,谁小时候没穿过破旧的衣服,不要那么娇气。给你的零花钱你都买了那些破磁带,还骗我说买了书。你什么时候能懂点事……
阿姐,小鸭子是被隔壁家的牛踩死的,不关我的事,我很饿,追不上鸭子……不要赶我走,阿哥娶了阿嫂就不要我了,我没有地方睡,我不想睡牛棚,那里蚊虫太多了!阿姐,我保证以后都好好放鸭子,猪菜也割好,让我跟你睡好不好……
楠楠,你要是以后能当老师多好,留在县里教书,等我老了你守着我,等你老了会有学生来看你,不像我,到死就只有你……
姜楠没有注意到母亲的情绪变化,看着她的沉默,她更来气了,我是说,你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吗?
你……阿玉回过神来,听见女儿用质问的语气和自己说话,气得话都说不顺畅,你这是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了!那个什么心理学是个什么狗屁东西!!学出来能找到工作吗?我就是太惯着你了,以前什么事都顺着你来!!今天报志愿这事就不能由着你!!!
我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有什么错?你以为你以为的都是对的吗?如果都是对的,我爸为什么还会离开你?他都不要我们了,你还惦记着他的好,你这辈子能不能为自己活一天!不要老是把注意力放在别人的身上!!
姜楠到底还是没能控制住冲上头顶的怒火,关于母亲的委屈,关于成长的痛苦,关于命运的残酷,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
我不是你,只有要张床睡觉,有碗饭能吃饭就会感激所得。我是你的女儿,是个活生生的人!明明得到过爱的人却又在一夜之间被收走,那种摧心毁肝的痛你应该懂啊!父亲曾经加诸于你的不就是那样的吗?为什么你不恨?
姜楠生气自己明明为了她着想,而她不但不痛恨那些伤害过她的人,还反过来要控制她的人生。她现在迫切地想要修正原生家庭带来的缺点,可这就像拔除身上长歪的鳞甲,不见血就只能是场空谈。
玉米你爱买不买!说完姜楠扭头跑开了,留下阿玉一个人在菜摊前不知所措。
6
姜楠先是在县城的主街上瞎逛了一圈,买了一些小吃垫垫肚子,想着母亲也是时候该反思一下自己,然后才慢悠悠地回家。
她不怕母亲再次跟她大吵一架,甚至有些期待它的发生,因为吵架也是一种沟通的方式。只有建立了沟通,才能了解彼此的想法。她也从来没有后悔报读心理学专业,因为她正在治愈自己,而她也坚信她可以治好母亲。
走到家门前的路口,小卖部的程姨招手叫过姜楠,你妈刚才在我这买了包盐巴,手机落这了。给你了啊!
姜楠谢过,拿起手机,没想到不用密码就打开了。她翻看了她的通讯录,空空如也,再进到相册里,满屏都是盛开鲜花的照片,有路边的,有花圃里的,也有邻居家阳台上窜过来的,想来都是春天的时候拍的。
往下滑,日期最近的部分不是照片,而是几个母亲自拍的视频,姜楠好奇地点了第一个,视频上的人开始说话:
别关掉视频,先去照照镜子。
你叫黄美玉,你得了老年痴呆症,每天都得吃药,药在电视机旁的柜子上第三层,棕色瓶的就是。
你已经离婚了,老姜不要你了,家散了……视频里的人开始哽咽,接着是出声地哭泣。她伸过手按下了停止键,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一共不到半分钟。
第二个视频的背景和第一个一样,姜楠再次点开:
你叫黄美玉,你得了老年痴呆症,治病的药放在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棕色的瓶子。
你和老姜离婚了,(深呼吸),楠楠去了石市读大学,离你很远。但是你要相信楠楠……(再次哽咽)楠楠是个好孩子,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要是她回来,就原谅她。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再次调整呼吸。)
医生说你现在忘记事情的情况还不太严重,平时可以把要做的事或者以前的事记下来,帮助自己回忆。口袋和裤袋里也可以多放些纸条。
另外,手机,对,就是你现在拿的这个手机一定要拿好了,不要丢,丢了就找不到家了,你家住在印刷厂宿舍178号。
姜楠看完想也没想用自己的手机给家里的座机拔过去,一直是忙音。她三步两步跑回家,才发现听筒一直撂在旁边。
这么说昨天晚上的忙音也是因为这个?姜楠更慌了,她快速出了门四处寻找,河边,桥下,甚至是车站都打了电话过去询问,可是没有人见过阿玉。
妈!!你在哪!!姜楠站在路口大喊。母亲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父亲那边的亲戚也多年没有走动,她到底会去哪?纸条!姜楠想起了冰箱上的纸条!视频里说母亲会把要做的事都写在纸条上!姜楠再次跑回家,冲进母亲的房间,她的衣服裤子,抽屉和床铺都被她翻了个底朝天。那些五颜六色的纸条就这么被她翻出来……
红纸条——日历记得翻,电视就一直开着吧,这样家里还有点声音。
蓝纸条——看看洗衣机。上次洗的衣服没及时晒,都长霉了。
黄纸条——楠楠的糖果不要洗了,那么多破洞,她回来该心疼了。
白纸条——你家住在印刷厂宿舍178号。
绿纸条——你家住在印刷厂宿舍178号,你的女儿叫姜楠,小名楠楠,在石市上大学。
又一张黄纸条——上次给楠楠的房间通风是6月5日,下次是6月10日。记得在日历上标记。
又一张白纸条——看手机里自己录的视频,看手机里自己录的视频,看手机里自己录的视频,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里?
姜楠抬头,看见了一脸茫然的母亲。
尾声
我是楠楠,你的女儿。姜楠收敛了泪水,强挤出一个笑容。
你不是楠楠,我的楠楠才三岁,像肉球一样,可可爱了。不过你和她长得真像。
是吗?那你给我说说你的女儿吧。
你想知道是吗?
姜楠点点头。
一提到女儿,阿玉脸上尽是温柔的神色。我的楠楠最喜欢我做的油爆猪小肠了,那小牙,咬不动也生咬,弄得脸上都是油。
是吗?我也喜欢吃我妈做的油爆猪小肠。姜楠没有想到母亲的记忆已经开始缺失,却仍然记得她的喜好。
呀!我还说要去菜市场给她买呢,去晚了该卖光了!对了,我还要买什么来着?阿玉认真地从兜里掏出来一把纸条,怎么会忘呢?我都记着呢,你看,这是明天要买的菜,还有快递盒也攒得够多了,这是收废品的电话,哦对了,还有……她歪着头,极其努力地记起被忘掉的事情。哎!是什么来着,我明明刚才还记着呢!
是一会儿我们要上街买猪小肠,你说晚上要给我做油爆小肠的。
对对对。阿玉拍了拍脑门,看我这记性。你拿钥匙了吗?
拿了,不过外面下雨了。妈,你能再给我唱遍那首下雨天娃娃要回家的儿歌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