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屋子的时候，我正坐在阳台的垫子上看一本无聊的书。阳光顷刻遍布全身，温暖又慵懒，顺势躺下，以书遮面，好好享受大自然的神圣洗礼。这温柔的暖阳，这虚度的光阴，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遥远的从前。

那时候我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常常在夏日的午后，躺在一处长满水草的池塘的塘埂上，穿着短裤，光着脚，头顶一个大荷叶，一下午一下午，极其无聊地消磨时间，我的大大黑牛悠闲地在池塘里吃水草，是的，我的任务就是放牛，我是一个放牛娃。

农家少闲月，更少闲人，小孩干不了其他的农活，自然要承担起放牛的重任。记得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爸把我喊起来，把大黑牛牵出来，让我去放牛，并且认真地告诉我三点：第一不要在牛头附近，牛角能把你肚子戳破；第二不要在牛尾巴附近，牛蹄子会把你踢飞；第三不要让牛吃别人庄稼，回来肯定挨打，最重要的是第三点。说完问我听明白了没，我说听明白了，然后他就把牛绳交到我的手里，我感觉使命光荣，责任重大，接过牛绳就此光荣上岗了。

我老家那边的牛主要是黄牛和水牛两种，黄牛高瘦，角短，显得温顺；水牛胖大，牛角粗长，显得凶猛。我家的牛是水牛，身体庞大，四肢粗健，两支牛角又粗又长，向脑后弯成一个半圆，看起来强壮有力。好在是只母牛，平时倒也显得很温顺，两个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老是闪烁着平和的光芒，一副宠辱不惊、淡看世事的意味。不过因为有我爸之前的警告，我对它一直是敬畏有加的。

这样，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带着我的小伙伴，一头大黑牛，向广袤的的田野走去。我的老家是在豫南丘陵，村子周围是大片大片起起伏伏的稻田，夏天里，田里秧苗清脆茁壮，田间的小道野草茂盛，整个田野像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绿毛毯。清晨的时候，水雾笼罩秧苗，翠绿的叶子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仿佛翡翠上镶满了钻石。我就牵着牛，在这雾气中缓行，水汽湿润，空气清凉，薄雾如纱，随风流动，脚下是柔软的青草，沾染了露水的清新，深吸一口气，沁人心脾，脚踩在草上，舒适清凉，很快整个人都显得精神百倍了。特别是太阳升起的时候，从翠绿的天际边，射出万道金光，地上的万物顿时笼罩了一层金光，连绵的秧苗上披上了金色的衣衫，变得壮丽辉煌，老牛背上的毛也都变成了金色，如金牛一般，闪耀着圣洁的金光。迎着朝阳而行，那一刻真如人间仙境。而老牛仿佛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只顾大口地用黑红色的舌头卷食着鲜嫩多汁的青草，此刻万物宁静，牛吃草那有节奏咔嚓声，也仿佛是一曲优美的乐章一般。

如果你就此觉得放牛是件轻松惬意的事，那就错了。因为稻田与稻田之间的小路很窄，牛要吃小路上的草，就难免受到两边秧苗的诱惑，毕竟与野草相比，秧苗可是鲜嫩的多。这就需要放牛娃目不转睛地专心盯着，看它有想吃秧苗的想法，要立即拽紧牛绳拉过来，毕竟我父亲曾经告诫我，如果让牛吃了别人的庄稼，回来肯定挨打，我又胆小，只能用心放牛。这样日复一日地盯着，整个过程就变得极为枯燥乏味，漫长的时光无处安放，只能在煎熬中度过。

开始的时候，我常常盯着老黑牛琢磨一件事，就是如何才能骑上它，或者让它主动被骑。之所以萌生出这样的想法，不是因为牧童骑黄牛、歌声震林越，或者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的诗句，实际上那时候我并不懂这些。一切都是因为村东头的二狗子，他也是个专业放牛娃，他的水牛就可以骑，一天早晨，我们狭路相逢，二狗子高傲地坐在牛背上，拉着缰绳，吆喝着前进，耀武扬威，像一个大将军，可把我气坏了。为此，我想，他的牛可以骑，我的牛自然也可以骑。当然因为我爸之前的警告，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敢擅动，只能静待时机。

有一天，我们走到一条灌溉的土渠边，水渠两边高，中间凹下，水流很小，水底的淤泥清晰可见。我想，时机到了。我把牛赶到水渠里面，我站在渠岸上，刚好就和牛背一样高了。我非常开心，终于可以体验骑牛的感觉啦，于是抬腿跨上牛背。人生在世，很多时候，有些事情总不能按照你所设想的方向发展，年幼的我第一次体验到生活的挫折。还没等我坐稳，平时温顺的大黑牛突然猛跑狂颠起来，我心慌手乱，一头水渠里扎去，然后两眼一黑，鼻子嘴里就灌满了黑臭的淤泥，我赶紧爬起来，一遍吐嘴里的泥，一遍把眼睛扒出来找牛，看看牛没跑远，才放心。又赶紧找了个小坑，漱了漱口，洗了洗头上的淤泥，又气又怕，好在是个陈旧土渠，除了糊了一头几十年的老淤泥外，其他还好。再看老水牛依然悠闲地吃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也与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这种推卸责任的态度令我很生气，却也怨天无门，只能偷偷把牛拉回家，换了身衣服再出来，从此也断了我骑牛的念头。

后来越想越生气，既然这个事怨不了老水牛，那就要怨二狗子啊，谁让你在我面前骑牛的，因为你的骑牛，导致我也想骑牛，因为我想骑牛，才导致我头插到淤泥里，是的，二狗子是罪魁祸首，这既合理又合乎逻辑。有一天下午，我们在一个开阔的草地上遇见，我想，报上次一箭之仇的机会到了。可是，如果贸然和他动武的话师出无名，如果要找他骑牛的事，就不得不把我头插淤泥的事说出来，那他还不笑掉大牙，并且四处传播，这对我的声誉损害极大，非常得不偿失。况且，略微评估一下，以我的武力值，获胜的可能性不大，极大的概率会挨打。此计不成，另寻他法，我发现我的牛比他的牛要强壮，不如让我的牛把他的牛打一顿，这样也算出了口恶气。

于是我就提议斗牛，二狗子一口答应。可是怎么才能让两只牛斗起来呢，这是个难题。之前并没有列入规划的事情，这时候成了关键。我们采取了各种方法让他们起冲突，比如拿一把青草让他们两个一块吃，把他们的牛绳缠到一块，让他们迎面走到一条小路上，把他们赶紧一个小水坑里，等等。折腾了一下午，我们俩累得满头大汗，两只牛却不为所动，静静地站在那看着我们，毫无表情，感觉甚至还有点想笑。最后只好作罢，通过这么一折腾，我和二狗子的关系算是暂时缓和了。多年后，我才明白，二狗子的是公牛，我的是母牛，怎么能打的起来，虽然不在发情期，异性相吸的自然规律还是存在的。

如果我和二狗子回忆那段放牛岁月，依然会对一件事耿耿于怀，心痛不已。那是一个傍晚，我和二狗子在村边一个水塘边相遇，牛放了一下午，都吃饱了，到这来饮点水。水塘几近干枯，只有几个很小的小水坑有水，我们在一个小水坑饮牛的时候，水里突然哗啦一声，打了个大水花。有鱼，二狗子两眼发光，兴奋地说，我也很兴奋，我们把牛拴好，就要过来下水摸鱼。水坑很小很浅，就像个大浴缸，我们一下水就知道是一条大鱼，能明显地感觉鱼就在我们手边，脚边游动，可是鱼在水里，能摸到，能碰到，就是抓不到。我们累得满头大汗，却不愿放弃，就这样摸来摸去，摸来摸去。每次感觉已经抓住了，却又被它挣脱，直到太阳下山，夜幕降临，还是没能摸上来。这个时候，一个邻居从地里回来，路过，问我们在摸什么，我们说有条大鱼。然后邻居就走了，不一会拿了个渔网过来，一把就把鱼捞出来了，四五斤的大黑鱼，老老实实地被他装进口袋拿走了。我和二狗子目瞪口呆，他娘的，怎么就没有想到去找网呢，也没有想到回家喊大人，这智商，基本也告别摸鱼了。我们撅着屁股摸了一下午，他两分钟给弄走了。这个事让我们俩心疼了整个夏天，直到现在，想起还是后悔不已。

我们村的放牛娃里还出过一个奇人，是村西头的，是和我爸他们是一辈的人。他在小的时候，大概也就七八岁吧，父母也是让他去放牛，可他不知道是贪玩，还是在干什么，放了一下午，牛还没吃饱，空着肚子回来了。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爸看着瘪瘪的牛肚子，对他大骂，连个牛都放不好，以后指望什么吃饭，真是个废物。谁知他一边哭，一遍喊道：我不放牛不吃饭吗？我以后不放牛也照样吃饭！这句话令他爸和周围的邻居都很吃惊，因为对于那个年代的农民来讲，放牛种地吃饭是天经地义的，不放牛不种地吃饭，那就是要当官啊，这样的事对于那时候的农民来讲，是无法想象的。对于一个七八的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后来，人家果然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然后在省城工作安家，过上了不放牛也吃饭的日子，并且把他的兄弟姐们都带出了农门，到省城生活。他就成了我们村光宗耀祖的典范，他的这个话也就成了传奇，在我们村广为流传。我听了之后，也是赞叹不已，真有气魄，真有骨气，我就说不出那样的话，我要是被大人骂了，就只会哭，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后来放牛的业务越来越熟练，对周围的环境也更加熟悉了，就可以自己想着法寻找不同的趣味。比如，选择到一处长满蒲草和荷花的草塘边，蒲草和荷花都是野生的，没人要也没人管，在那里可以掰一堆蒲草棒，回家晒干了，点着熏蚊子，不过能不能熏蚊子不知道，反正是很熏人。可以摘到离岸边较近的荷叶，荷叶中间挖个洞，套在身上当衣裳，还有新鲜的莲子清甜可口，还能找到野生的覆盆子，覆盆子酸甜美味，都是难得的美味，给枯燥无聊的童年生活带来了一丝香甜的亮色。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鸭蛋或鸟蛋，那就是难得的意外之喜了。不过这个水塘离村子很远，荒凉草深，人迹罕至，不仅要提防乱窜的水蛇，还要担心未知的恐惧，还好有老黑牛毫不在意，依旧安静吃草，闲庭信步，颇有几分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意境，使我慌乱的心变得安宁。

我还喜欢去一处长满水草的水塘，这个塘里和那个荷花塘不一样，水不深，里面都是牛爱吃的水草，而且塘梗宽阔，都是些低矮的青草，没有蛇虫的担忧。到这里来，把牛绳往牛角上一盘，把牛赶进塘里吃草。虽然不能远离，双手双眼就暂时获得了自由。有太阳的时候，我就躺在长满柔软青草的塘埂上，头上遮个大荷叶，闭着眼睛胡思乱想；没有太阳的时候，就抬头看云，看云朵一会像马，一会像车，一会儿像公鸡，想象着自己能腾云驾雾，在云朵间穿行多好。等到太阳西落的时候，云彩就会便成金色，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把大地的轮廓清清楚楚地勾画出来。夕阳映在绿色的田野上，金光闪闪，好像这青翠是由无数的碎金镶边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下，火红的晚霞，黝黑的山丘，银色的水面，悠闲的老牛……多么美丽的景色啊！让人如痴如醉。

时至今日，每次想起这样的情景，骨头缝里仿佛还会有强劲的贝斯音乐在低沉流动，可是这样的场景再也不复存在了。随着机器的普及，耕牛基本上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即便在农村，也看不到老牛的存在了，现在的农村孩子也不用再承担枯燥的放牛工作了，当然，同时也失去了很多难得的乐趣。

放牛娃时代终将结束，而那些记忆也终将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飘散，直至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