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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这是个怎样的数字?若仅拥有三万块钱,生活想必极度贫困;可若将三万天视作人生的时长,却又显得无比短暂。这三万天,恰似钟表上不停跳动的分针,一天天地跳动着,跳一天便少一天,直至指针指向某个位置,永远停止走动。
7 月 25 日上午,我正在办公室忙碌,妻子打来电话。起初,我以为只是寻常的视频,能和孩子短暂互动几秒钟。接通电话,却听到她语气格外凝重且悲伤:“今天把爸接过来,你们三个在家,我明天去看看外爷。”我知道外爷身体欠佳,十天前,她就带着孩子回去过一趟。当时,外爷身体有所好转,她担心耽误孩子学习,便匆匆返回。而这次她又要回去,我心里明白,外爷的病情已然严重到了极点。
回想起那天,天还未亮,我便早早起身,把他们娘仨送到火车站。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坐火车,虽说路途不算遥远,却也让我整个上班途中忧心忡忡。我思索片刻,想到父亲昨日刚到家,今天再让他过来不太合适,于是说道:“马上下班后我们一起回去看望。”
下了班,我以人世间最快的速度奔向车子,驾车疾驰在路上,朝着太阳悬挂的方向,仿佛在追逐落日一般,一路向西。热浪在车顶上翻滚涌起,路上的行人在烈日下神色匆匆。
到家后,我提议:“要不然咱们现在就去涡阳,晚上九点钟就能到。”妻子放下电话说:“俺姐和静文都从合肥出发了。”她抱着还有整整两天才满六个月的孩子,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
晚上,我们收拾好行李,早早睡下,妻子定好了闹钟。第二天,闹钟响起时,天依旧漆黑一片,那刺耳的声音如同一记重锤,猛地敲在我的头上,我在昏沉中瞬间清醒。喊起老大,抱起老二,拿着行李,便开车一路向北。
路上,我将视线从路况转向车内后视镜,竟发现妻子双眼已经噙满泪水。她两眼发红,抱着老二,孩子却还在她怀中自顾自地玩耍。我没有出声,继续注视着前方,右脚不自觉地踩紧了油门。
几分钟后,我再次看向后视镜,她哭得愈发厉害,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双眼已经有些红肿。老大坐在副驾驶,听到妈妈抽噎的声音,也转头看向后座。我说:“你去后面和妈妈坐在一起。”老大刚要起身,却被妻子拒绝。
第三次转头看向她时,我以为她是因为担心外爷的身体而哭泣,便说道:“人还没去世,不准哭,不然不吉利。”她没有看我,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已经去世了。”那一刻,我只感觉这流金铄石的七月,竟充满了刺骨的冰凉。紧接着,她又说:“真后悔昨天晚上没回去。”
平日里,我和妻子也会因生活琐事拌嘴争吵,她也会生气哭泣,但今天她的哭声,明显与往日不同,泪水中满是悲伤与痛心。
她开始说起小时候在姥姥家的童年生活,讲到外爷年轻时开车的风光往事。说外爷当年是涡阳县第一个开汽车的男人,话语中满是幸福与自豪。我看向车外,树荫外阳光洒满大地,树木在烈日下仿佛在拼命躲避风的裹挟,而田地里的玉米却依旧摇晃着枝叶,涌起一股又一股的绿浪。七月的晴日里,竟透着一股寒意。我被她的话语感染,思绪也被拉回到自己的童年。
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母亲身体健硕,家里养的兔子、牛羊,几乎全靠她一人照料,除此之外,还要操持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准备一日三餐。我忘不了冬日飘雪时,她用冻得通红的双手伸进满是碎冰的咸菜缸捞咸菜,然后再用刚压出的井水洗菜;也忘不了夏日里,她每天挑着两大筐用镰刀割下的青草,浑身被汗水湿透,却要把所有活干完后才能洗澡休息。
人们常常在平日里觉得这些平常的再也不能平常的生活只是一种寻常,却不知这些理所当然的寻常背后,是父母的负重前行。当这些“理所当然”的标签被撕开,“保质期”便赫然映入眼帘,寻常也成为了回忆中抽空心底悲伤。每当我想起这些永生再无法触碰的寻常,我的内心如同处于太阳高照时蒸发出的寂寥孤苦的午后,大雪压境后寥落悲鸣的深谷。似梦境与现实的混淆,欲睡似醒后的空洞绝望。我陷入孤寂的世界中,也看到整个世界都陷入孤寂的氛围,眼前一片荒芜。
两年前的七月,我和四姐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库,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妈妈。四姐问:“妈,做手术时,你害怕吗?”妈妈不紧不慢,用平稳的语气说:“也有点害怕,但一想到你们几个在外面等着,也就不害怕了。”我和四姐听后,顿时泪如雨下,努力平复心情,强忍着不让她看见。四姐接过轮椅的把手,说道:“我们就是妈的最强后盾。”地下停车库并未因七月的酷暑而闷热,反而冷风飕飕,妈妈的话语在偌大空荡的停车库里回荡,再次撞击着我的心,不受时空的阻挡。
正当这些画面在眼前浮现时,一声巨大且刺耳的鸣笛声将我唤醒,我慌忙转动方向盘,才躲过疾驰而过的大货车。
到达涡阳时已八点多,我们直奔殡仪馆。亲戚朋友都已在现场守候。岳母出来时,眼圈发红,双眼肿胀。结婚这些年来,我第一次见她哭泣流泪。我鼻子一酸,赶紧转过头,不敢看她,也怕被别人看到。她接过老二,在门口等待。我和妻子及老大行过礼节后,便抱着老二回到家中。坐在客厅,我看向墙上的那张照片,外爷和姥姥抱着老大和乐馨两个孩子坐在前排,我们按辈分依次排队站好。这张 2022 年春节在老汽车站前广场拍摄的照片,如今已成为家人最完满的相聚留念。看着照片中的外爷,我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我更想到,我和姐姐数次相约拍摄全家福,最终却没能聚齐。
我心中不禁思索,人的生命就像一场充满未知的旅途,命运的风不知何时就会带来骤雨,前一秒或许还在艳阳下欢笑,下一秒就可能被无常的波浪卷入深渊。
第二天,追悼会妻子和老大去参加了,我抱着老二在殡仪馆门前等候。天气异常炎热,孩子在怀里哭闹,我走出车子,抱着他在殡仪馆大门前的树荫下来回走动。追悼会结束后,老大首先跑了出来,我看到他双眼红肿,悲伤之余,心中竟有一丝欣慰,孩子总归是懂得给太爷哭礼的。紧接着,妻子、岳母以及二姨、小姨等人都走了出来,她们每个人的眼睛都红肿着。我赶紧抱着孩子走到树后,抹了抹眼睛,再回到他们身边。
第三天,原本我和妻子都要去火葬场和墓地,但因六个月大的孩子需要照顾,妻子便决定留在家中,我和岳父岳母三人前往。早上五点钟,闹钟响起,我简单洗漱后,便和岳父前往火葬场。
到了火葬场,当外爷的遗体从灵车上被推进火化间时,小姨首先哭出了声,岳母和其他亲人也都哭成了泪人。我站在她们身后,看着外爷的遗体笔直地躺在火化间,默默流泪。耳边突然响起平日里去外爷家看望他时,他说过的话语,眼前满是他日常的动作举止。我再次感受到生命的变数,原本一个有体温、行动自如的人,此刻却变成了一具冰冷且无法动弹的死尸;原本能够凭借思想支撑想法和行动的人,此刻却成了一个毫无生机的物体;原本完整有重量的身体,最终要变成一把轻如衣物的白灰,装在盒子里。人的一生,归途究竟在何方?三万天的经历,终究躲不过一场火后的白灰。
我们六点零八分到了火葬场,那时,还没有其他死者前来火化。但没过多久,一阵接着一阵的哭声传来,整个火葬场的院子里满是前来送行的人群。人群中,有人哭得死去活来,也有人谈笑甚欢。
我突然想起网络上流传的一幅画,画面中所有亲朋好友举杯相谈甚欢,配文是:“你死后的一天。”看到这极不匹配的画面与场景,我顿时觉得生命竟如此低廉。一个人死后,前来送行的人竟能如此表现,我实在难以理解。我想起爷爷去世时,我几天都哭到吃不下饭,看到父亲在河边洗刷爷爷生前躺过的凉席,我的内心如遭撞击,眼泪止不住地流。母亲走时,我几夜没合眼,两天没吃饭。我不敢出去看席间人们的吃相和表情,我怕看到他们一边大吃大喝一遍谈笑风生。那毕竟是我妈用生命换来的饭菜。我更不敢在此期间去吃饭,我怕吃出思念的味道。我妈走后,我几次拿起笔想记录一些有关她的生活,写一写她的生平事迹,但当我拿起笔时却发现笔尖早已被泪水淹没,绊住了笔迹。那些呼之欲出的文字,在泪水的裹挟下依旧散发出母爱的味道。
我知道,那些谈笑的人与死者无关紧要,并非他们的亲人,他们可以不顾及家人的心情。但我更无法理解,自家亲人怎么也能谈笑风生,无所顾忌。如果死人成了亲朋相聚的机会,那么生命的价值岂不是就变成了一顿酒钱?我们究竟该如何敬畏生命、怀念亲人?
我双眼噙着泪水,走出人群,来到火葬场最南边的院子旁。一阵晨风吹来,将我那原本隐忍的泪水拽出了眼眶,我赶忙转过身,对着东方的墙壁擦了擦,便又回到人群,分发香烟。
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三次来到火葬场。第一次是妻子的奶奶去世,也是在这个火葬场;第二次是 2023 年 11 月 11日,母亲离去。回来时,我把骨灰抱在怀里,一股热气在怀中流淌,我知道,那是寒冬里母亲传给我的最后一股温暖与母爱,她仿佛还在紧紧拥抱着我,就像我抱着她一样紧密亲密。从火葬场离开后,脑海里全是母亲的样子和话语。我四岁时,在老家的园子里,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说:“你每天这么离不开我,我和你爸以后死了,你怎么办?”听到这话,我顿时觉得整个世界仿佛被抽空,空气中弥漫着毒气,毫无生机,一片荒芜。我觉得父母死后,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眼前是无尽的绝望,于是我说:“你们死了,我也去死。”殊不知,仅仅二十年后,我就不得不面对母亲的去世,生活也因此变得不再完整。所有的向往和期待都随着索然无味。周围的环境已经没有了爱意和温暖。
渐渐地,我看淡了世事的变化无常,也不再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即便我花费几年时间几乎放弃一切考取的岗位,因一些琐事被取消,我也能坦然面对。即使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为我即将踏上新岗位而欣喜,可在她走后不到一周,事情就发生变故,我还能把悲伤压进心中,以平静的心去接受。尽管 W 主任在单位会议室向我致哀时,说了那句令我感动落泪的话:“事情不在谁身上,谁体会不到。”但最终他却因不敢担当,让我陷入人生谷底,难以翻身,我依旧强忍着剧痛,咬紧牙口,瞪着双眼捋直折断的双腿,笔直地站在被鲜血浸染的红土地上,神情自若地看向他们。
人生三万天,我们究竟该相信什么?看重什么?

“迷失在黑夜中,不妨抬头看看星星;不知该相信什么时,人应当面对自己的良知。”
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都应以良知立世。然而,良知有时却与不合理的规则背道而驰,于是便产生了两种人:一种是遵循良知、勇于挑战不合理规则的担当之人;另一种是只唯规则、丢掉良知的无担当之人。
电视剧里常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觉得这句话应推广为“人何苦为难人”。但当我看到路边两只高大健壮的黑狗,撕咬一只雪白瘦弱的小狗时,便明白了人为何会为难人。在狗的世界里,没有一只狗会同情弱小的白狗,黑狗俨然成了所谓“规则”的执行者。
人性的丑恶之处在于,一边祈求别人伸出援助之手,一边又用手中仅有的权力,向别人伸出恶毒之手;一边承受着社会的不公,一边又伸出黑手加剧这种不公。
如果一个人不能面对自己的良知,就必定会一边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一边拿起刀给别人制造新的伤口,然后用滴着鲜血的手指着对方,自以为高人一等,述说自己所谓的“辉煌”。
当我再次从思索中回到现实,大舅抱着骨灰盒上了车。我和岳父赶忙开车紧跟,来到墓地。岳母的哭声再次响起,司仪喊出墓地的礼仪,我们紧跟着喊声行礼,将这阴阳相隔的距离,融入举手投足之间。我的眼泪随时不受控制地涌出。葬礼结束后,我本想在墓碑前整理好鲜花,多尽些孝心,去烧纸炉把花圈和其他物品烧掉,但岳父急着离开,我也无暇顾及。
生命中的某些时刻,的确是由眼泪主导,尽管你努力克制,你依旧会顺从心智的泪如雨下。人,毕竟是有感情的,但同时人也可能是最狠毒的。人性的两面性与矛盾性,主导着这个世界,也制造着世间的悲剧。我们生活在规则之下,也肩负着规则的重压。
从小学起,我们就接受优良传统文化教育,然而成年后却发现,自己与儿时的纯真渐行渐远,真诚和善良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一旦剥离了纯真,便只是剩下污浊的外壳,心灵深处也会激起黑灰的水浆,不多扩散至全身,使之成为了流水线上按规定动作运转的机器,担当也丧失殆尽,许多人变得如同顺应肛门形状的粪便,形状恶心,臭味熏天。
人生三万天,在日升日落中悄然消逝,我们终究会成为泥土深处的一具白骨。在这有限的时光里,愿我们都能坚守良知,敬畏生命,莫让生命的价值,在无常与丑恶中被轻易磨灭。
2025.7.31 苇小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