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他默丁,骑士爱情诗

Warning: Hurt No Comfort

我今晚是个疯子,是断头台、绞刑架、毒气室,是扫射的机枪和坠落的核弹,在切割窒息爆炸粉碎的间隙尖啸出祷文般的语句。和您一样为某种无来由的积久的不公愤恨而渴求鲜血,想要屠杀永恒斗兽场的永恒观众——如我不是那样的疯子,怎会沦落至此,被您信件中几行第二人称的句子贱价收买。当然,您是装在玻璃杯里的加满冰块的水,必定比我高尚、理智许多;我愧于将凡人的情欲同您联系,愧于在大业面前谈论它们,一种堕落。可若斗兽场崩塌时您劝我随您一同去死,圣人,我当为此吻您的手。

但是只到今晚为止,这一切真诚。明天您将在枪口下失去体温和嗓音,枯萎成一个亟待批判五十年的名字,我会尊重人是目的,在心里与不死的观众们和解,戒除那只有保守主义者才会染上的对神圣不可退避信念的瘾症,重新变得理性而自由。明天我会剔除所有繁殖了历史浪漫主义病菌的血肉,用现代人的表皮将残躯精心包扎,参加社区劳动,和街坊熟人交游,做个好人,度过余生。您的信件会被我一把火烧尽——不,这仍是场冥顽不化的仪式,它们只应当被锁在某间阁楼里,并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和砖瓦一起碎作粉尘。

他们沿着生锈的楼梯深入漆黑不见五指的研究基地,手电光圈晃过爬满肉质触须的台阶,光柱前不时飞过小团的黄绿色绒球状颗粒。建筑深处的黑暗收缩膨胀,如同活物在沉睡中呼吸。

“队长,情报有误。”2号低声说,“这里的变异生物没有失活。”他用镭射指了指楼梯转角处一团正在规律颤动的肉株,“热成像里这座基地一年前变暗,或许是因为它们进化出了新的性状。”

1号指挥做出决策:“尽量避开高密度生物质区域。搜完二层就撤离,2号3号负责东翼,4号和我西翼。”

赫塔排在3号位,被资历长于她的三个人夹在中间。队友的脚步过于谨慎,她推测没有人不想转身就跑,但镶嵌在任务两面的奖励与惩罚仍操纵着四双腿继续前进。队长的指令其实很难做到,大部分地面都被肉须铺满,他们只能挑最薄最细的地方落脚,祈求不会惊动什么。

东翼是办公区。两人沉默地一扇接一扇开门,遵照标准清房流程用枪口一寸寸地切角,除了先前见过的那种沉睡的肉株什么也没遇到。失去供电不知多少年的电脑无法启动,不少机箱和抽屉横陈在地上,像被挖空内脏的尸体一样昭示着已遭劫掠的命运。有的势力抢先他们一步,这不是什么怪事。核毁灭已是近十年前的往事,有的幸存者聚落控制区建立更早,比如QRR,比如红星旅;而他们的小小骑士团成立不过两年有余,控制力无法与之比拟,有格特鲁德·冯·艾森巴赫这样出色的领导者也无济于事。

艾森巴赫女士。赫塔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防护服下的手背正在出汗。团长对他们要求很严苛,但对她自己也是一样,凭这一点就足够让她丢下在QRR那点可怜的人际关系前来投奔,至少这样她就不用忍受QRR主席团的虚伪了。无论在哪里生存都很痛苦,模糊记忆里那位赋予她生命的女人和她买给她的那只铁皮鼓和所有这一切背后的黄金岁月都已经在逃难的东躲西藏的老鼠般偷食的生活中磨灭了,只有被称为奇迹的、生存以外的东西才能说服她相信活下去是有意义的,艾森巴赫女士提供的正是这样的东西。赫塔不知道其他自愿投进这座熔炉接受锤锻的人作何想法,她自己确实是被那个人所拯救,被填入了新的生命材料,在这具被绝望蚀空的躯壳里。

2号抬头隔着面罩瞪了她一眼,她立刻跟上,两人合力将装满能量棒的箱子从储藏柜里搬运出来——这个柜子藏在休息室一堵隔墙内侧,上一支小队过于粗心没有发现。

他们搬着叠到高出头顶的三个箱子回到熟悉的楼梯口时,收到了队长请求支援的信号。4号似乎吸入了异物身体不适。

“我嫌闷就没戴面罩。”他难受地揉着鼻梁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没有下次了。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赫塔后退两步,对着4号举起了枪。

“3号,把——”

队长的话没说完,4号突然诡异地后仰,鼻子连同全部五官一起爆裂,密密麻麻的肉须从中涌出。他抽搐着向队长扑去,赫塔扣动了扳机。

“住手,他是自己人,只是孢子感染——”

一匣子弹进了4号的脑袋和上半身,肉须碎片和人体残骸撒了一地,两个物种的血液混杂着,在光圈下呈现暗红色。2号的话语仍滞在半空,罕见的惊慌。

他们脚下的肉地板突然传来一阵震动。1号往黑暗深处望了眼,命令道:“马上撤离。”

简单分配后,剩余三人每人抱着两个箱子沿楼梯往上跑,队形不变,赫塔成了最后一个。她回头用手电扫了扫,一坨肉块正翻涌着,沿着地板上肉须铺成的网络向他们追来;随处可见的肉株也正在苏醒伸展,从四等分裂开的肉瓣里抽出长长的触手,末端是尖锐的齿状物。

她头顶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队长翻过栏杆跌落,脚踝上缠着一股肉须。他怀里的箱子高高抛起,一个险些没把她砸死,另一个也摔落到楼梯下,发出略显沉闷的破碎声响。2号的步伐立刻快了一倍。

有东西抽在她背上,打得她一趔趄,剧痛在短暂的麻木后浮现。她再次扭头确认肉块的距离,朝作恶的触手胡乱回了几枪。“……2号,再快点,我在挨打。”

两人气喘吁吁地爬到楼梯顶端,原本大开的安全门却下降了四分之三,开口还在变窄,赫塔将光柱指过去,才发现门缝里早已挤满了蠕动的肉须。背后,巨型肉块已经上到楼梯半腰。

“一人清理,一人牵制。”2号接过了指挥权,“3号,弹药存量?”

“冲锋枪一个弹匣。手枪两个弹匣。”赫塔回复。也许因为她是新兵,装备花在她身上不能最大化战斗力,出发前她没领到多少东西。没人真的指望她输出。

“那么你清理,我牵制。”

2号说完,不再言语,转身面朝楼梯下。

赫塔用膝盖顶着门,忍着背上的痛,尽可能快地打碎那些交缠的肉须节点。她报告了清理完毕,伸手去拉闸门,看清状况后又不得不掏出小刀割断试图包裹闸门的触手。

“预计10秒内完全升起。”她一边抬头估计门升起的速度,一边手脚并用地把箱子往外推。

“但愿来得及。”2号收起枪,向她靠拢,然后突然扑倒在地。赫塔以为他绊到了箱子,伸双手去拉,巨大的拖拽力差点让她一头栽下楼梯。2号已经被那团肉块吞到大腿,他徒劳地伸手抓挠,眼里有着真正的恐惧。

后背血流如注。她冷汗直冒,条件反射地向肉块开了几枪,突然明白了什么。子弹制造出微小的血花,然后被卷曲蠕动的肉质纤维包裹吞噬。

不能这样死,我才刚来这里,我才刚见到她。

赫塔朝2号的头打出了剩下的全部子弹,那双将要扯到她小腿的手垂了下去。

安全门又开始下降。她一矮身,头也不回地窜出门外。依赖巢穴的捕食者没有追出来。


赫塔低着头,往M870里一发发填霰弹。第一发按进抛壳窗,前推护木,剩下的五发填入弹仓。今日无风,靶场上空烈日高照。

格特鲁德站在她斜后方两步远处,如有实质的目光灼得她全身肌肉紧张。

“高姿态。”

她一手抬着枪身,另一只手努力把枪托抵到右肩上。

“霰弹枪后坐力大,锁骨不想要了?”对方的手伸过来,抓住枪托往右掰了一寸,重重往她肩上一顶,“这里是肩膀。”

赫塔脸上红了一阵,觉得自己是个笨蛋。格特鲁德继续调整她的姿势,捏着她的胳膊纠正高低,军靴把她的两只脚踢到左前右后的正确位置。两只手像艺术生摆弄关节人偶模特一样把她从头到脚都校准了一遍,最后停在她的肩胛骨上,五指张开,平稳地包住她的肩头。赫塔四肢紧绷,汗水从额角流下来。

“射击。”

她扣动扳机,下一秒被冲得差点仰面跌倒。格特鲁德告诉她后坐力很大,但她想不到有这么大。赫塔倾倒在那人的手上,挣扎着迅速找到支撑恢复平衡。

“拉护木。”

她拉动护木,声音并不清脆。格特鲁德的左手摸过来盖住她的,带着她用力握住护木,一后一前,弹壳从侧面飞出。

“用点力。”

赫塔点点头。那手撤去了,吸热的黑色皮革所留下的触感却久久不散,烫得她心慌意乱。

“自己控制后坐,下一次我不扶你。”

第二发。她用尽全力前顶,支撑的右腿都开始发抖,还是轻微地撞到了格特鲁德的手掌。硬吃两发后坐的肩膀开始疼痛,出汗则让她裹在绷带里的背部伤口发痒。赫塔想叹气,以往必须忍耐什么的时候她总是叹气,但格特鲁德就在她背后,距离太近,她不敢让她听见,只能从鼻子里缓缓地呼出暑热与疲劳的痛苦。

那天她一个人开着他们小队的皮卡,开了20公里把仅存的三个战利品箱运回了营地。医疗包敞开在副驾驶位上,她看不到背后的情况,只能龇牙咧嘴地反手倒碘酒,然后拆一条绷带粗略绑几圈,为了不疼晕在半路上她又干吞了两粒止痛片。从车门里跌出来时她脸色已苍白如纸,吓得轮值哨兵大喊卫生员,她对他打手势,指着皮卡车斗里的箱子,然后放心地两眼一闭,倒头就睡。

再醒来已经在医务室了。多斯在世的卫生员帮她清创缝合包扎,勒令她拆线前不许仰着睡。然后格特鲁德走进门来。她问了她的名字,问当没当过民兵,问来这里后跟谁受的新兵训练。赫塔一一作答,她被迫趴着,只能别扭地侧过头用枕头外面的那只眼睛看格特鲁德,但她还是很高兴,真心实意地咧开嘴笑,甚至忘了自己背上那个恐怖的东西。格特鲁德了解完她小队的覆灭经过,毫无表情的面具松动了一瞬。作为新人,表现不错,赫塔。她说,而赫塔的鼻腔剧烈发酸,眨巴了好几次眼睛才把蒙着的那层水雾眨掉。是人真好,是人真好是人真好是人真好,不是废物不是胆小鬼不是丧家之犬,而是对她有用的被她认可的人,服从是信仰的,合作是互惠的。谢谢您,她回答,努力把颤抖混进笑声里。

“对着50米靶。”

弹仓里还剩两发。现在她推拉护木基本不会卡壳了。赫塔花了一发描边试错,最后一发上了靶,画着人形的贴纸被咬碎了一大片。

“有进步。”格特鲁德开口,赫塔立刻把M870从痛得像要裂开的肩膀上放下来。待会得去医务室讨药了,她想。

“这把枪归你了。会保养吗?”

赫塔老实摇头。

格特鲁德一挑眉毛。“给你加课。”她最后说,“跟我来。”

赫塔抱着枪跟在那人背后,察觉到可怕的一点:能够和格特鲁德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她竟然期待着这样的事情。


几名骑士团成员在值日巡逻的时候撞见一位老人在营地外围徘徊,把她带了回去。格特鲁德到门口白场上来检查,大衣扣子没系,里面制服领章闪闪地反射出白光。那位老人看见了,瞳孔触电般抖动起来,左右望望围着她的年轻人们,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

赫塔每天照常出外勤搜物资,完成大部队的训练量,接受格特鲁德的单独训练,还参加了一次抵抗红星旅的防御作战。随着能力的提升,她的跌打损伤似乎更多从这第三项任务中来。最开始她还会傍晚往医务室跑,直到一天格特鲁德拉开嘎吱作响的办公桌的最下层抽屉掏出一瓶药油杵在她眼前;于是她心惊胆战地领受这份好意,在屋角硬邦邦的椅子上拆卸和涂抹自己,一边忍不住抬眼去瞟桌后的那个人。从那时起格特鲁德偶尔交给她单人任务,赫塔每次都勉力完成。

宿舍门外,余晖未消的天空晕染开水红色,赫塔躺在床上翻她捡垃圾得来的破烂小书,作训服卷的枕头下压着新的任务简报。她全神贯注地用眼睛凿着那些哲学家的语句,妄图抠出字母背后的意思,没发现那位老人挨了过来,正打量她露在外面的半截简报。

“她把你当死士养呢。”

“啊?”赫塔被她吓得差点跳起来,第一反应是对比简报的机密等级和老太太的权限,“什么是死士……”

老太太叹了口气,暗黄的脸上皱纹更深了。“罢了。”她摇摇头,蹒跚着回到自己的铁柱床上。

赫塔扔开书,抽出枕头下的简报再次阅读。任务很简洁,暗杀QRR的鹰派领导人阿尔伯特·施罗德,她需要潜入QRR实控区桥城的黑潮剧院安装炸药,将前来观演的施罗德及其亲信炸上天。不过两年前她还在桥城一边听着执政官的新生活愿景一边满地窜当老鼠,论地形熟悉程度,骑士团里没有哪个人比得上她,格特鲁德点兵点得理所应当。为了这次任务,一枚安插在城内已久的眼线被激活,她将得到他的协助,将炸弹部件藏在商队的机械零件货箱内通过边检。

剩下的环节是赫塔的设计。离开桥城前她住在城南窝棚区,那里有个对所有人都自称姑妈的爱听马屁的女人,或许还记得她的脸。

“哟,这不是我们的小兔儿吗?”

窝棚区一如既往地喧闹,争吵扭打、器具摔砸声交杂,习惯了骑士团秩序生活的赫塔竟感到不适。她下意识地堵上耳朵往中心那栋东倒西歪的两层小楼走,被几个瘦如柴把的少年堵在半道,他们错以为她是城北来的上等人,才听不惯这边的响动,险些拳脚相加——这份敌意也没变,赫塔心底涌起一阵扭曲的欣慰。她正忙着解释,一道矫揉造作的尖利声音刺入鼓膜。

“小兔儿还活着呀,快过来让姑妈瞧瞧!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倒好,真就抛下姑妈这把老骨头自己走了!整整两年没人给我搓澡哪!说说,你上哪儿享福去了?连咱这亲切的声音都嫌吵了?”

迎面走来的女人披着栗色的卷发,发梢炸开泛成浅黄,皮肉松垮的脖子里戴了串各色石子穿成的链子,伸手就抓住赫塔的胳膊,赫塔疼得吸气,第一反应是母鸡的爪子,却还是讨好地堆出笑来。

“哪是享福呀姑妈……投奔的商队说要赚笔大的,半路被红星旅劫了个干净,过得比在这里还苦。”她努力回忆着两年前自己的神态,调整出乖顺的表情,“后悔死了,真不如留下来,还能像姑妈您那样长点油水养养皮肤……”

说到这里,姑妈啧起嘴来,开始摸索她的胳膊和腿。“真是,糙得像砂纸!”女人宣布道,拍拍自己的手臂,“还不如姑妈我呢,你这岁数都白年轻了。”又捏了几下,眯起眼睛,“怎么硬实了不少?”

“练过几下子,为了保货。”赫塔转转眼珠,答道。

姑妈又啧一声:“到头来也没保住。好啦,小兔儿,年轻人爱冒险,吃够苦头就老实了,姑妈不计较。”她搂过赫塔的肩膀,往小楼走去。“说吧,想怎么讨生活?你以前那家主顾可是招了新佣人了。”

“不要紧,我看到启事了,想去剧院应聘道具工。有您做担保,一定能成。”

时间来到任务当日,19:15,黑潮剧院后台道具储藏间。隔着一道薄墙,人们落座的嘈杂响动传入耳中。炸药预计五分钟后起爆,恰好在序幕的高潮段落。赫塔脱下工作服塞进杂物箱。

19:18。她肘晕了盘问告假原因的同事,冲出剧院后门。线人限她半点前赶上离开聚落的行商车队,时间紧凑,她希望不必用上应急预案。

19:20。爆炸声响起,剧院窗子里涌出火光和浓烟。

19:45。她从尾车车斗里跳下,借着夜色往路边乱草堆里一滚。

19:50。QRR的追兵赶来,手电光、脚步、呼喊、马达声乱成一片,前方较远处的车队被截停。

她趴在草里,将简报的纸卷送入口中,最先想起的却是她领取这份简报时、格特鲁德一并塞进她手中的安剖瓶。别被他们抓住了,那时她轻声说,语气私密得不像在谈论公务,仿佛字眼里暗含着一种比瓶中氰化物更加剧毒的、唯有赫塔一人方能承受的冰冷期待,那一刻为她而死竟也成了一种热望,在赫塔的胃袋里灼热地抽动着。吞下简报,掌心里剩下的便是毒物瓶子了,她紧紧捏着,那时的热望却不复存在,只有淡淡的悲痛,像钝刀锯着她的心。

20:14。纷乱的光与声全部消失。她爬起来,将瓶子奋力掷向黑暗。


赫塔的绷带拆了,鲜嫩的肉粉色疤痕凹凸不平地在背上爬了一片,隔着背心那一层白色布料仍然清晰可见。

她站在训练房地当中,无法自控地注视着对方的连续动作。格特鲁德脱下制服外套在墙边挂起,卷起衬衫袖子露出小臂,拍了拍手,向她走来。

“听说过裸绞吗?”

赫塔摇头。训练房有一整面墙的镜子,也许是房间半埋在地下的缘故奇迹般地没有碎裂,只是蒙了尘,边缘积累着擦不净的污物。镜子里的格特鲁德像一枚钉子,游移着寻找契入点,最后钉在她背后,颀长而漆黑,神祇般不近人情。她的后颈感受到活体靠近,汗毛竖立起来。

“巴西柔术的一种,分血绞和气绞。前者的原理是压迫颈动脉致使大脑供血不足晕厥,”对方的右手臂环过她的脖子,精准施力于颈侧,温暖气息前所未有地亲近地围绕着赫塔,她一阵眩晕,“后者则是压迫气管。”手臂移动,着力点移动到喉结处,赫塔拼命忍住不吞咽,“好了,下面我做示范,你尝试反抗。”

镜子里的格特鲁德右臂突然收紧,左手扣住右腕辅助施力,窒息感袭来得猛烈,赫塔急忙扒住对方手臂试图拉开,成型的锁扣却纹丝不动。视野边缘泛起黑斑,她痛苦地皱起脸,身子软了下去。

下一秒手臂松开。赫塔被突然涌入的空气呛得猛烈咳嗽,格特鲁德从身后架着她的腋窝将她提起摆正。“不是这样。”

她拍拍赫塔的胳膊示意两人交换位置。赫塔模仿着刚才见到的动作箍住格特鲁德的脖子,小臂碰到对方下颌时禁不住一哆嗦。格特鲁德神色如常,通过镜像审视着她的动作。

“收紧。”

赫塔迟疑着动作。

“就这点力气?”似是嘲讽,“再紧。”

力道加大的瞬间,格特鲁德钳住了她的手臂。一阵天旋地转,赫塔被仰面摔在垫子上,痛得嗡嗡作响,锁扣早已散开,臂上印着几道浅淡的指痕。她尚要挣扎起身,格特鲁德已经压上来,膝盖钉在她大腿上。

“所以腿部动作至关重要。起来。”

她勉强站起,格特鲁德就再次攻上来,锁住她脖子的同时双腿也绞上身体,藤壶般死死吸附在她背上。赫塔一时不堪其重,失去平衡侧翻在地。包裹身体的巨大热源烧断了理智的线路。她失神地瞥向镜子,一想到会被格特鲁德以拥抱的姿势勒死,一股暖流便直冲下腹。

“你在干什么?”

脸上挨了一巴掌,力道不重。赫塔喘着气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抵着对方落在腿间的靴跟磨蹭,手指轻飘飘地抓挠着夹住自己腰侧的大腿。“……!对不起!我……”她急着想挣开,格特鲁德没给她机会,把人翻过来,双手反剪按在背后。“原来如此。Erbärmlich.”对方低语着,捏住她的脸颊掰过,两指撑开眼皮检查瞳孔,她则无助地任由体内热意节节攀升,即便那是一句羞辱,即便这秘密的暴露比死亡更恐怖。

“我只是……太久没有……”

无力的辩解。格特鲁德松开她直起身来,笑了。不含怒意,但也没有温度。她摘下右手手套,扔在赫塔胸口。

“自己解决。”

赫塔刚翻过身,整副骨架几欲开裂,伸手挽留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格特鲁德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门在她身后砰然关闭。


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有一种折磨他人的欲望。看到那些传说中的人性的美好的情感和品质被粉碎,她总是能发自肺腑地畅快地笑出声来,好像自己得出了费马大定理。是因为遭受过深重的背叛和失望吗?值得嘲笑的借口,况且听起来过于可悲,她宁愿自己不是。格特鲁德第一天教她杀人,她没有感到恶心或厌憎——恐惧也许除外,毕竟她害怕做不好事再被当作路边一条的废物一脚踢开——连对死人血液气味的正常反感都没有,也许她已经在自己的裤裆里闻惯了这种油漆味,每月一次。她皱了皱鼻子,发出一点小声音,格特鲁德的视线马上转过来,但她只是打了个喷嚏,可能是气味太浓过敏了,于是视线中验证性的探究转化成恰到好处的惊讶。赫塔,你要知道,如果你在杀人的时候能够摆脱自身利益的影响,你的行为才具有正当性。她缓慢地带着教育意味的口吻说。相反,如果你以杀人为乐,那你就是个Psychopath,是个精神病人,应该被安乐死,明白吗?

所以就是这样,格特鲁德站在那里,站在一个纯粹由理性意志和道德约束编织的高处,她仰起头来,只看见辐射出冷光的辉点。赫塔无意识地绞着那只手套,看着皮面由于折叠印下裂痕。她确实是一个自利的欺骗者,她选择服从是因为服从使她快乐,使她仿佛将要被死亡拥抱那般从灵魂深处感到快乐与安宁,正如她选择为格特鲁德杀人是因为杀人属于她最真诚的愿望。服从是信仰的,合作是互惠的,也许她不应该侥幸寄希望于互惠原则,寄希望于各取所需——那不是她曾经承诺的忠诚,不符合格特鲁德的价值观,对吧?“颜色是黑,诱惑是美,正当性是真诚,幻想是死亡”——她没有做到,甚至没有想要做到过,是不是这样?

十分钟过去了。她已经冷却,在意志与恐惧的强迫下,从肉体到精神一动不动地流失掉所有热度,这也许证明她那副身体尚且存有部分可贵的执行力。

那时,她为什么胆敢期待不可能发生之事?胆敢向格特鲁德索求抚慰?做出那般亲密的举止难道不有损神冷酷高效的杀戮者形象吗?她想到自己追随格特鲁德不是为了让格特鲁德成为她的母亲和爱人,而是为了通过她忘掉母亲和爱人的概念,她以为自己想做到像格特鲁德一样不受感性所累,她以为自己想变成一台稳定高效执行任务的机器,像一颗子弹笔直射向目标——是了,如果这些真能实现她就不会在这里度过这无意义的十分钟,焦虑不安,像个傻瓜——好在没有眼泪,至少她克服了这个。她想起初见格特鲁德时那人周身的毁灭气息,一枚漆黑的钉子,一颗膨胀的黑洞,压力与密度的顶点射出两道钴蓝色的目光,探灯般照在她脸上。那个人仿佛死亡的同盟,而死是无限性的最后一道屏障,不,死即无限,她就是为此才那么仰慕和向往格特鲁德。

本该如此纯粹的,可她却愚蠢地爱上了那个人,不仅愿意为她去死,也愿意和她上床。
虽然她这样的空心人是否真的懂得爱也是未可知的。

她很想问格特鲁德,她的结局可能是怎样应该是怎样必须是怎样,她是为医治而来,为了切除腐烂的情感意义体系代之以无限性的锚点而来,却在跟随了格特鲁德之后旧病复发。她没有能力处理这些,只能寄希望于充当那种无限性的格特鲁德来给她一个方向去做决死行进。她接受一切安排,自己忍受,烂在心里,去麻木去遗忘,最不能接受的甚至是格特鲁德这圣洁的死与毁灭之神屈尊降就来回应她这凡俗的软弱的动物性的爱,那更让她感到自己罪不可赦。从这个角度来看,至少最可怕的事没有发生。她只是被纠正了,被从感性爆发的悬崖边缘拽了回来。

赫塔起身。即便如此,她仍决定把手套清洗过再送还。再然后?道歉,或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那是之后的事了。


审判的消息传来时赫塔甚至没动。没跳起来,没安静地流泪,连视线落点都没移开过那杯表面漂浮着油渍的水。既然QRR和红星旅结成联盟,骑士团的败亡就不过是时间早晚。一部分的她在为格特鲁德不选择自杀而惊讶,另一部分则结成麻木而沉郁的一团,像污水里钩上来的那种变异水草。

姑妈在二楼为她腾了一个角落。等到风头过去,日子还不是照样过。她这样说,而赫塔机械地点头认可。

格特鲁德给她留了一封信。逆火行动,加拉尔号角计划,地堡冬眠系统,根除堕落的保险措施,有关骑士团的真相。同时,格特鲁德指名了一位她认为品德高尚的小伙子,建议赫塔与他结伴逃亡,未来成家互相照顾。她把这封信插进内衣夹层里时,老太太还在她对面的铁柱床上呼呼大睡,满脸漠视命运的傲慢神态,两个半小时后她已经走在QRR桥城通往棚户区的小道上,凌晨三点的星空无动于衷地笼罩下来。这次她没把信纸咽进肚子里,也许是因为内容难以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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