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是被滴答的水声弄醒了,还是醒来时候刚好听到滴答的水声。在半梦半醒间突然清醒。睁眼看着没有边缘没有底线的黑暗,难得清晰的脑袋里,一遍遍念起一个名字。
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开锁,黑暗里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屏幕亮起来发出的光。仍是找到了叫那个名字的人,在输入文字的地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打出来,
你听,外面下雨了。
眼睛瞟到手机右上角的时间,凌晨三点三十三。
这个时间发信息过去不合适呢。盯着手机直到屏幕的光和黑夜混成一个颜色。
我在凌晨三点三十三分的时候想起他来。
(二)
其实我并不是多么敏感多情的人。
至少在他的面前不是。
我可以跟他一起爬那座男生都叫累的山,在他身边一路走,不声不吭地到山顶。可以跟他一组玩真人CS的时候比他还疯狂地射击,利落地干掉对手。可以在他和女友闹分手心情低落的时候坐在他对面陪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并且帮烂醉的他拦出租车。可以跟他的那帮狐朋狗友称兄道弟,和他们一起对着正接女朋友电话的他暧昧的吹口哨。可以帮他接女朋友。可以随时听到他说,道道你帮我怎么样的时候,不假思索就说,好。
是的,我是看起来是他的死党。他也一直这么认为。
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他喜欢的人是米琪。所以随他怎么去认为好了。
六点匆忙起床。我们说好了今天一起去水库钓鱼,并且烧烤。
“我们”不是说我和他,而是我,他,他的女朋友米琪,小海,瑟瑟。
收拾东西的时候,摸到手机,想起了那条信息。庆幸自己没有头脑一热发出去。如果真的发出去了,那真是矫情的可以。
删掉那七个字,看着闪烁的光标在空白处跳动了几秒钟,听见了外面汽车停下来的声音。 甩甩头发,把手机扔进包里,戴上帽子下楼去。
他已经在车外面站着等我了。他的样子比我梦里的真实。小海坐在后排眯着眼睛看我,没有给我打招呼。我拿下帽子打了下他的脑袋。打开后门挨着小海坐了进去。
清晨六点半的光景,清醒的好像只有那些在路上遛弯的老人和小狗们。密闭的空间,不太新鲜的空气,加上昨天一晚上让我睡不踏实的梦,我靠在后背上,拉低了帽檐,闭上眼睛试着再次睡过去。
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的凝固的空气。
其实我和他之间有个人可以不必去的。不知道那个人该是我还是他。我和他这样硬是凑在一起出现,像是在欲盖弥彰的证明,那些话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是给他们证明,还是给她证明,还是给我自己证明。
到了集合地,我听见瑟瑟笑着跑过来的声音。
她说,你们真慢。
他说,还不是要去接道道。
她说,道道呢?
他说,在后面睡着了。
于是我不知道应该是继续装睡,还是要醒过来。好在小海碰了碰我,说,到了。我也就装腔作势地说,啊,这么快。
瑟瑟已经在水边架好了鱼竿,一副老手的样子。看到她心里宽慰了许多,终于可以在一个人的面前放松自己,不用小心翼翼仔细揣摩每句话,每个动作。也不用在小海眼下察言观色,这几天他总是眯了眼睛看我,就像是洞察了我的某个蓄谋已久的阴谋。
瑟瑟摸摸我的脸说,怎么看起来脸变小了,等我钓上来几条大鱼给你好好补补。我坚持要钓鱼,顺势去抢她手里的鱼竿,被她躲过了。
我坐在瑟瑟身边,看着宽阔的水面,不说话。背后是他和米琪说话的声音,还有小海时不时加入他们的话题。没一会儿他们三个也过来了。他和小海找了觉得合适的地方准备下竿钓鱼,米琪拿着小凳子在我旁边坐下,,却对着他的方向说,等下午回去的时候往超市绕一圈,你的洗面奶用完了。
瑟瑟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听恋爱中的女生谈起她的男朋友,就像是搜索到了永不停止的频道,时时事事都有话题。但是米琪找错了对象还浑然不知。我显然不是她忠实的听众。她说的有关他的每个小细节我都了解。我和他从小就认识。那时间可以追溯到十三四岁的光景。而那种认识,不止是我和他的熟知,还有两家家长的熟知。瑟瑟就更不是了。她根本就不想做任何人的倾听者,但是小海除外。
瑟瑟喜欢小海。
这我都知道。只是瑟瑟以为我不知道,我也就装作不知道。我还知道他们最后会在一起。我也没有办法细细解释,但我就是那么坚定的知道。这与直觉无关。
米琪说,其实我和他早就认识了。我们很小时候就见过了。那时候他带着我满大街的追一只飞掉了的气球。
然后我就生气了。我不再听她的喋喋不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到他面前,我说我头疼,我要回家。
他诧异地看着我,伸手想摸摸我的额头,被我一甩头躲开了。
我继续说,我头疼,我要回家。
小海说,那我送你回去。
我不说话不看小海,只看着他。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说,走,我送你回去。
我转过身走,背对着他们,不理会他们各自内容的目光。上车后狠狠用力关上车门。我这样做,是在提醒自己还在生气,更掩饰自己身旁四处呼啸着的心虚。
(三)
他给我发信息:出来。
没有问我在干什么,跟谁在一起。在他没有女朋友之前我也都不问。想叫他出来都是简单一句话,出来,我在什么地方。
我回复他说:好,十分钟。
我在夜市的入口处等他。我穿了粉紫色的衬衣,长头发扎成一根马尾,剪了齐眉的刘海。我看见他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张望。他认不出这样的我。
我走过去,踹了他一脚。他看到我之后,“啊”了一声,来抒发他的惊奇。
来之前我对自己说,只准你任性这一次。
本来小海说好了也要来,却在出门前改变主意。
这次只有我和他。
我和他晃荡在各种小吃摊前,买我喜欢的臭豆腐,红豆糯米糕,牙签肉,和香芋味的珍珠奶茶。后来找了个没有多少人的马路边,我坐下,一样一样吃掉它们。内心空虚却又心满意足。那是种难以名状的心情。然后看一眼在身旁的他,说,说吧,叫我们出来什么事?
他撇嘴:什么你们,现在哪有你们?就一个你。
我吸一口奶茶,说,小海没准被哪个妞缠住了走不开。看吧,关键时刻就能看准谁是真哥们儿了吧。
他佯装瞪了我一眼说,那谢你喽。
我想了想问道,跟她吵架了?
他沉默了一下,说,别管这些了。
然后用下巴指指远处的电影院,说,看场电影怎么样?
我说,算了,孤男寡女的像什么样子。
他扬了扬眉毛,嘴角咧出一个笑来,像男女朋友。
我说,不要。
他说,我做你男朋友不好么?
我想说不知道。想想那个不知道里面的含义有点多。不知道,是不知道什么?是不知道他做自己男朋友好还是不好。但是那个前提就是已经承认想让他做自己的男朋友了。
我说,不要。
他笑笑说,逗你玩呢。
我喝完最后一口奶茶回他,我也没当真。
街角的影楼在派发印着广告的彩色气球。发气球的那个男孩被小孩子们围住,他低着头,忙不迭地把气球递到向他伸过去的一只只小手里。
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米琪说的话。
她说,其实我们很早前就认识了。
她说,小时候我们曾经追赶一只飞掉了的气球。
小孩子们拿到气球后,一齐笑嘻嘻地跑开了。那男孩抬头看我正走向他,又低头解下来一个给我。我想了想,接过来,说谢谢。男孩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没说话。
我就牵着气球,在人群里走,一直走,不说话。这次我不想在冷场的时候自动担负起找话题的任务。没话说就没话说吧,反正我也不想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那个,你现在这个样子,好像米琪小时候。”
“她小时候?”
“是啊。只是那个气球在她手里没一会儿就被弄飞了。”
“像这样?”
我的手松开,那颗绿色的气球便轻飘飘飞上天。
“……是。”
他有点理解不了我就这样轻易放飞它。
“然后呢?”
“然后我就陪她去追了。”
“没追到吧。”
“废话。当然没追到。”
“再然后呢?”
“再然后,再然后她就哭了呗。”
“再然后呢?”
“哪那么多再然后。没有然后了。”
“哦。”
“缘分真奇怪,再遇到她,我都二十四岁了。”
“是么?徐里跃。”
他语塞,应该不止是语塞了,我转身走了,故意不去看他,也不去想象他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本来是想放弃了的。如果不是你先提起,我也不会说。
(四)
心里更加不安。做错事后等待惩罚的惴惴不安。
然后两个月故意不见他。
瑟瑟打电话,说她的生日要开个party。希望我也参加。
我说,谢谢,不去了。
我听见瑟瑟在电话里很失望的哦了一声。
我说,瑟瑟,别这样,那天我会送礼物给你。
瑟瑟说,道道,其实我是有话对你说,你来吧。
瑟瑟说,道道,真的是很重要的事。
我说,好吧。
瑟瑟生日的时候穿的很可爱,粉色系的风衣,还用了香水。一进门就闻到了她身上甜腻腻的味道。很好闻。
我深陷在沙发的一角,看着那些人开心的说话,大声的笑。我已经不能掺和到他们那群人中间了。两个月前我也是这样的,能言善辩,说些损人不利己的笑话,仰头喝酒或者饮料,笑嘻嘻开玩笑地应付陌生人的搭讪。
我只是任性地不负责任地说出了那三个字,就让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地。是不是有点咎由自取?
我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柳橙汁。到厨房跟瑟瑟说再见。
瑟瑟放下手里的咖啡壶,说,道道,我有事问你。
我说,什么事。
瑟瑟说,小海喜欢你,你知道么?
我说,知道。
瑟瑟说,那道道你喜欢小海么?
我说,你喜欢小海就告诉他,跟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瑟瑟的脸变的红彤彤的,看起来更加可爱。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
我笑笑不说话。
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是隐藏不住的。
瑟瑟说,那道道其实你是喜欢老徐的吧。
看来,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是真的隐藏不住的。
我下楼去,站在瑟瑟家那栋楼对面的马路上等公交车。看到小海抱着大红色的礼盒往她家方向走去。我对着他笑,虽然他看不到。
小海,瑟瑟真的是可爱的女孩子,你要好好地喜欢上她。
很久之前,其实也没有多久。就是那次钓鱼之前的一个礼拜六,我和他们一群人在KTV里面疯。那是我第六次见到米琪。
我对她没有不喜欢。可也谈不上喜欢。
可是我忘了,我压根就不具有隐忍的好性格。所以当她装作无意的第二次问我,道道,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我便爽快的答她说,有啊。
她笑哈哈的说,真的啊。
我也笑哈哈的说,当然。
她看着我说,不会是老徐吧。
我开玩笑地说,是啊。
我真的做的跟开玩笑一个样。包括脸色,语气,肢体和神态,甚至真的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可是她当真了。
还有小海。
那天晚上他发信息给我:有勇无谋!
(五)
我把自己与他们孤立起来。我本来是生活在记忆里的,是我太自以为是地想要把他掺和到现在。
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他打电话给我,他说,道道你出来,你得给我说清楚。
我说,在电话里说吧。
他说,道道,你知道的,我叫徐里跃,那是五年级暑假前的事了。那年暑假开学后我就改名字了。
我说,那又怎么?
他说,道道,你告诉我,道道,你说,那个人是不是你。
我说,什么?
他说,道道,我知道的,那就是你。道道,我知道的。
我说,那又怎么样呢。
然后我就挂了电话。他只是对认错了那个人的事而耿耿于怀罢了。
可是,听到你这样的问我,我还是很开心的。因为,毕竟,那不再只是我一个人记得的事了。就算是你错以为别人是我,我也一样感到欣慰。我知道我到底是在你的记忆里留下痕迹了的。我一样感到欣喜。
可是的可是,你喜欢的人是米琪。所以那些通通没有了意义。就算那个人是我,那又怎样。我都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你看米琪的眼神,我知道,那便是你爱上一人的样子了。所以,我只拿走你记忆里有关我的部分,其余的,我不想再掺和。
还有,给你带来这些不必要的烦扰,我很抱歉。我一直以为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件很理直气壮的事情,现在看来不是。至少这次不是。或许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安慰奖,毕竟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十年了。
我十二岁的时候。我被爸妈从老家接到这里过暑假。在我离开前的倒数第二天,我见到了他。试着帮我把气球追回来的他。他说,他叫徐里跃。
后来爸妈在这里买了房子,接我过来上中学。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初中开学的第一天。他改了名字。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混得熟络起来,我和他像顺理成章般地成了哥们儿。可是我无法直视心里慢慢长出来的,又或者是那年那天傍晚追着气球就生长出来的毛绒绒的让我不安的感情。
我从来不用我们来概括我和他。在这场长时间辛苦卑微的暗恋里,我早练就了出奇准确的预感。我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在他遇见米琪之前我就知道。
后来没几天,我见到了米琪。说真的,她有张精致的面孔,那是张我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的脸。她肿着眼睛看着我不说话。我最怕面对这样的情景,还不如打一架来得痛快。我知道其实并不是她的错。也许她只是以为那是他与她搭讪的一个借口,随口应了声罢了。
只是遇见了一个较真的我,一个真的存在在那小回忆里的我,非要他承认那称不上过往的过往。
我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在地图上找了个地方,我要到那里去。听说那里秋天红叶会铺满山路。请允许我这样小小的矫情一下。我只能找到这样一个借口到那里去。这不是逃避,就像在迷路的路口随便那么一指便决定了自己要走的方向一样。我有点轻微的选择焦虑症,这样盲目反而省下了我面对两项以上的选择的时候的窘迫。
我得走,哪怕只是离开一个礼拜我也得走。
(六)
我的火车是绿皮的,很慢,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
外面,陌生的城市裹在浓重的黑暗里,看着也不那么陌生了。车窗上有我的不怎么清晰的脸。旁边的女生从一上车就开始带着哭腔打电话,像是给男朋友通话,她说,要过了这个月才能回来,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最后她说,再见。
心头突然那么动了一下。
我渐渐远离着再熟悉不过的城市。那里有我挂念的人。我相信时间是魔法,总会把那个人连带记忆一同封印。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算日光刺眼,我也能直视了吧。
再见了,时光里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