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成都,诗人,顾城,摄影家,肖全,这些词语,足够了,我看到一些黑白照片,是八十年代的成都,诗人们骑着自行车来回寻找,顾城那时真年轻啊,但脸上的清稚是别人没有的,永远没有的。
肖全为他拍了一张照片,他安静地看着前方,眼神浩渺,我喜欢那样清冽的眼神,和空气一样轻,和大海一样清。他的整个人,和空气一样,环绕在周围,但你却感觉不到。
还有一张他和谢烨的合影,他们相依在窗前,穿着那个时代的衣服,谢烨是一件棉袄,好像有扣绊,他们安静地相依着,在那个晚上,他写给肖全一句诗:那些花儿,已经远了。
多年后,他和谢烨魂断激流岛,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去新西兰看望了他们曾经住的地方,他说,很简单,就像顾城的人一样。
那些花儿,真的远了。
我亦记得在故乡的小镇,我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总去县里唯一的文化馆看书,那时文化馆有几十种刊物,那个小院子,有两棵合欢树,两排红砖的房子,绿色的门。我在整整几年时间里,不停地往那个院子跑,最初对文学的喜欢,来源于那个小院子里的那些书。
很厚的《中篇小说选刊》,我一个下午就能看完,阅读速度极快,眼睛很快就近视了,管理员要下班了,催促着我,我央求着:我能再看一会儿吗?
后来,她允许我带回家看。
我在半夜,打着手电筒,躲在寒冷的被窝里看书,从冬天,看到夏天。
夏天,合欢花开了,后来我才知道,合欢也叫马樱花和绿化树,多么让人心动的名字啊!
我在树下,捧着书看,文化馆只有几个打牌的闲人,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子,我看着,掉着眼泪,寂寞而漫长的八十年代,一点点远去了。
那个文化馆早就拆掉了,绿化树也没有了。
但我再回小城时,总喜欢在那里发上一会儿呆。
感谢那些孤单的周末,我没有去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买发卡戴在头上,我穿着旧的蓝裤子和白衬衣,捧着书读。
感谢那寂寞的时光,没有车声,没有电话,只有几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织毛衣打牌,没完没了地织和打。
感谢我的清高与凛冽,让我早早进入一个更为坚硬的世界,感谢文字,让我在十四岁时有了二十四岁的复杂与骄傲。
感谢那些花儿,那些合欢,一直陪着我,陪着我的清冷,我的孤单……
那些花儿,真的远了。远在了少年的记忆里,乡春早,旧燕暖空巢。白雪孵来青色草, 长河寸寸涨新潮。在早春二月,我去放风筝,我和弟弟把风筝放得老高老高,他在我后面追着我喊:姐—姐—他永远是个没有主意的孩子,因为我太有主意,所以,骗大人的事情常常是我干。
他一直比我矮很多,我们每年在正月里会照一张相,这是母亲每年正月里必做的一件事情,我留着那些黑白的二寸照片,在照片里,我永远比他高一头,虽然他只比我小一岁,我还欺负他,骂他小矮子。
后来他终于超过了我,成了一米八的大男人,见了我,仍然小声叫我:“姐。”
而此去经年,我们都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常常不会见面,有一天我梦到他被一群狗追赶,半夜就打过电话去,他茫然间叫着我,姐……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就过来了啊。
还有早年的那些女同学。
我们常常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去一个花圃里去偷芍药花,芍药花——大,紫,无边无际的壮丽。带头的是一个叫杨学军的女生,这么英气逼人的名字!她黑而俊,有着异常的勇敢,她偷的总是又大又好,然后塞给我。
我们疯狂地骑着自行车,疯狂地在阳光烈日下跑着。
小镇上的阳光是寂寞而单调的,然而在少年时,它们只是灼热而怒放,如偷来的那些怒放的芍药。
我还不知喜欢一个男子,所以,杨学军说她喜欢魏建强时,并且把眼泪流到我的白衬衣里时,我也跟着她哭了。她是为自己喜欢的男子哭,我是为了莫名其妙哭。
那年,她十六岁,我十四岁。
我们哭了很久,在城墙上吹着风,风吹起她的黑辫子,她扬了扬手说,算了,反正好多女生喜欢他,然后她转过脸来问我,你喜欢他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我喜欢的只有书和花,那些偷来的花儿,还有,一个人在城墙上吹风的黄昏。
初中毕业后杨学军就回家种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而魏建强,我看到过一次,在我多年后参加我们小城的一个政府组织的笔会时,我看到当年如此英俊逼人的他一脸猥琐地站在门房里当一个临时工,有人呵斥着他:魏建强,快把二楼的小会议室打扫干净,快!
他没有认出我,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叫他。
快二十年了,他怎么会认出这个穿着“安瑞井”、戴着粉边眼镜、涂着香奈儿五号的女子是他的初中同学呢?我一直待在原地,发了好长时间的呆,我知道顾城说得对,那些花儿,已经远了。
而我的少年时光,和那些花一样,枯萎了,远去了,留下一把瘦瘦的红,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旧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