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两名穿制服的公安骑着自行车,在中午刚刚收工时进村了。他们先到赵队长家停留了一阵子,随后就径直到了刘三亮家,身后跟了一大片大人和小孩子,那阵势大有点雄纠纠气昂昂,如上战场的样子。
正在自家猪圈挖猪粪的刘三亮,听见闹哄哄的声音,探头一看,想到上次上排干的经历,头皮一下子抽紧起来。他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腿脚一软,一屁股坐在了猪食槽上,嘴里还自我鼓励说:“球的,怕甚呢。他们能把爷爷咋样!”为了镇静,他点了一支骆驼烟,猛吸了两口。
两名公安制服一样,年龄一大一小,大的脸黑,小的面嫩,进了刘家院子,喊话要刘三亮出来。黑玉英正在屋子里做饭,见了这阵势,紧张地说男人不在家,问他犯了啥事?小公安说:“犯了啥!他犯了流氓罪,不是蹲大狱,就是死罪。”黑脸公安说:“叫他出来,躲藏是没有用的。”黑玉英顿时就吓懵了。黑脸公安说:“你男人刘三亮在村里偷看女同志上厕所,还耍流氓。”黑玉英不敢相信,嚷说:“根本没有的事,老天爷呀!这又是谁陷害我们家啊。”黑脸公安说:“没有人陷害,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叫他出来,我们要抓回局里审问。”黑玉英心里没底了,试探说:“我男人真不在家,他回来了,我告诉他行吗?”一边的小女儿听了,童言无忌说她爹就在猪圈里。
被发现了的刘三亮,凭着一股子横劲,几乎是麻利地翻墙而出,晃着身子迎面上前说:“我就是刘三亮,我没有耍流氓,你们是政府,不要信口开河污蔑我。”黑脸公安审视说:“行啊,嘴还挺硬的,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小武,给我先铐起来,带回局里再说。”刘三亮没有反抗,只本能的躲了两下。小公安诈唬说:“我给你说,识相点,不要让我们动手。”刘三亮说:“你们不能给我戴这个东西,我又没犯罪。”
黑玉英跑上来挡在前面说:“你们是公安,公安不能不讲理,不能不分清红皂白就抓人,对不对?”老公安脸一下子更黑了,大声说:“我们是执行公务,不需要讲理。铐上。对流氓犯,我们没必要客气。”
刘三亮还在喊冤枉,小公安上前,出其不意,一攥一拧,咔地一声把他的两手给上了铐子。
戴上铐子的刘三亮没反抗,心里明白怨有头债有主,一时怒气勃发,大骂赵黑是王八旦,是贪污犯,是流氓队长。老公安命令他住嘴,刘三亮红着眼,扯了嗓子嚷说:“凭什么不让我说,我就要说。操你奶奶赵半脸,你诬陷老子耍流氓,你自己才是真流氓。你有本事就来和你刘爷爷一对一的干。你有本事你就站出来和你刘爷爷对证啊。你不敢来,呸,你个王八旦,爷爷操你十八辈祖宗,咒你们全家不得好死。”
在场的赵家人不干了,与刘三亮言语对骂,七嘴八舌,故意推搡拥挤,场面骚动起来。
老公安掏出手枪,在刘三亮的腮邦上一砸,人们顿时哑口了。血从刘三亮嘴角流出,黑玉英扑上来要要保护,被小公安一躲一推,跌了个嘴啃泥,情急之下,和几个娃一起放声大哭。闻讯而来的村人越来越多,老公安怕把事闹大了,押了人往院外走。三个娃一齐抱住了刘三亮的腿不放。
僵持中,赵黑趿着布鞋,披一件黑中山装,嘴里叼着烟卷慢吞吞走来。已被揪到院外的刘三亮瞬间恢复了精神,唾出嘴里的血沫,含糊不清地又骂开了,大有挣脱了和赵黑一决雌雄的样子。黑玉英爬站起来跑到赵黑面前,腿脚发软,赵黑扶了一下她才站稳。
黑玉英说:“赵队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你跟上面来的人说说,饶了我们娃他爹吧。只要不把人带走了,你咋都行。”哑了嗓子的刘三亮不骂了,喊叫不让老婆说软话。赵黑瞟了他一眼,目光一收盯着黑玉英说:“你这是说哪的话,这事我还是刚才知道的。上面来抓人,怕我说了也不起作用。人家说他犯了法,犯了法那就是有罪的人。这是政府的执法行为,不象以前那些事,那都是村里的纠纷,属于村务的范围。现在我也是没办法了。”
赵黑的话说的不露声色,大嗓门让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黑玉英戛然止了哭求,挺直身子,含而不露威胁说:“犯没犯法还不是你赵队长说了算。这么说我也可以去告你犯法的事。”说完,黑玉英拍着身上的土,两手各拉了一个娃就往屋里走,快进门时丢了句话:“我娃他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家子就都不活了。赵队长你看着办吧。”
赵黑被刺激得愣了片刻,嘴咧了咧终没有说出话来,一丝惭愧漫上心头,不由摇了摇头,走过去把老公安拉到十几米远处,两人嘀咕了一阵子,还不停地用手比划着。
随后,刘三亮被押到了赵黑家,找不到囚禁的地方,人就抱住院里的那棵大梨树后被铐在了一起。这时的刘三亮不骂了,目光恨恨地追着赵黑。赵黑招呼两名公安进屋坐,出来轰走了看热闹的人,喊饲养员去杀一只当年冬天生的羊羔子,顺便到队里的仓库取几瓶酒回来。安排完,赵黑故意站在院子里,抬眼看了看中天的太阳,唾了一口回了屋子。
屋门和窗户都打开着,公安和赵黑的对话清晰可闻,内容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刘三亮胳膊套着树杆极不舒服,试着往下滑动,直到屁股挨地,双腿盘着树杆,身子前倾坐下来,闭目想着自己的处境,心里才开始害怕起来。
中午的太阳越来越热,刘三亮出汗了,额头上亮晶晶,凝在一起就形成了汗珠子,顺着脸往下滚动,痒痒的难受。来赵黑家的人进进出出都要看一眼刘三亮,只是谁也不与他说话。
一个多小时后,在黄脸婆的张罗下,屋里的人开始吃喝,炖羊肉的香味飘进刘三亮的鼻子,着实让人馋涎欲滴。刘三亮天生嘴馋,此时闻着肉香冲鼻,要不是腮帮子因嘴抽动,引发刚才的伤痛,他差点就忘了自己的处境。
刘三亮受不了了,从树根部往上挪胳膊站起来,声嘶力竭喊要拉屎尿尿。屋里的说话猜拳声停了下来。小公安走了出来,喝得红头胀脸,指着刘三亮的眼睛说:“小子,放乖点。犯了这种罪的人,只能往裤子里拉尿了。再喊叫影响我们吃饭,小心我一枪毙了你的小命。”
小公安回屋,黑脸公安出来上茅厕,赵黑陪着,脚步都有点趔。返回时,老公安斜了一眼刘三亮,很顺手就是一耳光,命令:“给我立正,站好了,妈的,还敢乱叫,等到局子里,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赵黑装模作样说:“回屋,回屋,你输的酒还没喝呢。”老公安身子摇晃着说:“赵队长,你是个好人,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弟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就是你的事。像这种不知死活的无赖货,坐牢,枪毙,都由我来给你收拾。”
那一刻,头昏脑胀的刘三亮没敢吱声,他也是半个酒鬼,知道喝多了后,人是啥样的情况。
屋里重新开喝后,传出赵黑让酒的声音,和试探性的大声询问。老公安说:“判什么罪。流氓罪和反革命罪一样,今天逮回去,明天就可以枪毙。”赵黑说:“这么严重,不审就可以毙人?”老公安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执法可以先斩后奏。只要犯人反抗,开枪打死了不但无错,还能立功呢。”小公安说:“赵队长不信,我现在就把这个流氓给你枪毙了。”赵黑说:“不说了,喝酒,喝酒。”
刘三亮听得明白,看见黑脸公安提着手枪,醉醺醺从屋里出来,他啊呀呀乱叫起来。黑脸公安上来就是一脚,枪头点着刘三亮的额头,吓得他收住了声呻吟,瘦长的脸不停地抽搐。黑脸公安手屋板机,拉开保险,枪头一下又一下点着他的头,倒数着九、八、七、六、五。那一刻刘三亮是真怕了,双腿一软瘫在了梨树底下。
黄脸婆从屋里出来,战兢兢说:“六柱,你可不能给我在院子里闹出人命。”黑脸公安笑嘻嘻说:“不会,不会,我现在给他打开手铐,我让他逃跑时再毙他。”说着,掏出钥匙要开手铐。刘三亮忙站起来,抱着树杆绕来绕去,哀求说:“同志,我不跑,我就在这,你,你还是回去喝酒吧。”黑脸公安一听怒了,呵斥说:“告诉你,跑没跑,你说了不顶用,我们说了才算。明白了吗?不看看自己是个啥货色,跟我们称同志。”服软的刘三亮连连称是,眼泪鼻涕混流而下,一时委屈中来,哭声中喊开了冤枉。
黑脸公安说:“贼不打自招,你没耍流氓,那你眊人家厕所是干啥呢?”刘三亮冲了一边的黄脸婆说:“我向天发誓,那都是我编的,全都是编的,不信你问她本人。”黄脸婆一口唾沫吐到了刘三亮的脸上,说:“你个牲口。你现在嘴软了,造谣污蔑我的时候,你怎么没来问问我。快四十岁的毛驴岁数了,一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作践我干什么呀!”刘三亮懵头懵脑说:“还不是地里劳动那事,我心里不平,才兴口胡说的。你和赵队长大人大量,跟公安同志说说,放我这一次吧。”黄脸婆再啐一口,说:“你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走到这一步,都是你自找的。我凭甚给你去求情。我们不管,你死了都活该。”
黄脸婆出了恶气,丢下话回屋去了。演戏一样,赵黑走出屋来,三言两语将黑脸公安劝回了家里。
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喝多了酒的两名公安赵家的炕上睡觉。黄脸婆一边收拾饭桌盘碗,一边打开了屋子的后窗,让穿堂风清理满家的烧酒味和羊肉膻味。赵黑红着半张好脸,抽动着半张布袋脸,坐在炕沿边上抽卷烟,一棒接一棒,静静地想着一桩心事,也在享受着一份心情。
享受够了,赵黑来到院子里,听见刘三亮叫了自己一声队长,他站住了,一双酒意生成的红着眼盯着刘三亮,足足有一分多钟,扭头二话没说出院门了。
半个小时后,黑玉英脚步匆匆来到赵家院子,手忙脚乱试了好几把钥匙,才打开了手铐。长时间的太阳晒,加上身体窝曲,刘三亮的脑袋嗡嗡地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老婆的举动发呆。黑玉英没敢说话,拉起他就往家走。
一进自家门,看见赵黑盘腿坐在炕上,刘三亮更糊涂了。赵黑直着脖子,拉长了脸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问,收拾上两件衣服,先到外边躲上两天。其它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有我给你担着。”刘三亮终于明白过来,提了老婆收拾好的一个布包,当时就匆匆地出走了。
几天后,黑香娥从回到了一碗村,和黑玉英叽咕了一晚上。黑玉英又到赵黑家问询了公安的情况。赵黑目光直直地盯住她的眼睛说:“你们也太急了吧,这么大的事,这才几天时间。我给你说,现在公家还逼着我要人呢!这样吧,我明天再去一趟县里,找人看能不能了断了这件事情。要是摆不平了,后事谁也说不准。”黑玉英说:“赵队长,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相信你。要是事情平安过去了,我们一家会报答你的。”赵黑语气平和了,说:“啥恩人不恩人的,这事闹到现在这一步,我也是没有想到啊。要不这样吧,我写个字条,让刘三亮到县城和梦生他们一块给咱们村搞副业去。干上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了再回来。”黑玉英喜出望外,接过字条,千恩万谢,出门时差点让门槛给拌倒。
院子里,提着猪食桶的黄脸婆,看见黑玉英兴奋得脸色泛红,脚步轻飘飘出了院门,怔了片刻,嘟哝着骂了句:“狐狸精,一脸的婊子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