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永久的纪念

        在重庆滨江中学读书的时候,正值青涩年华。

        那时爷爷还建在。记忆中,老人家的书案上有个不很大的带把长嘴白瓷茶壶,形状简洁明快,样式端庄典雅,线条流畅大方,器形古朴饱满。壶身上的绘画层次感很强,颜色干净。表面光滑莹亮、洁白如玉,柔和的光线似乎能穿透壶壁,透过壶身三个红色的“忠”字,隐约可看到若隐若现的淡黄色茶汤。随着爷爷添水时壶盖与壶身的轻微碰撞,于夜深人静的书房中就会传来清脆悦耳的玉磬天籁之音。而壶底“中国醴陵”四字我总是认不全的。

        爷爷爱喝茶,也离不了茶,无论看书写字时总要时不时呷一口。每当滚水冲入壶中,衔着茶香的蒸汽就会氤氲弥漫在整个书房里,缭绕恒久。然而这香气,我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因为有次从外面玩得极渴回来,抱起茶壶狠狠啜了一口,立刻让我想起了中草药,五味杂陈的滋味在肚子里翻滚。从那以后,我知道了茶是苦的。

        滨江中学位于玄坛庙附近。我常约几个落拓不羁的同学放学后去庙边找一个临江的吊脚楼,于一张小方条木桌周围的竹靠椅上围坐成一圈,还未开口,满堂穿花的茶倌远远看见,便右手提着铜壶,左手抱七八套盖碗快步迎来。到得跟前,他先把茶具一一散在桌上,继而以三件为一套组合好,打开随身携带的茶袋,几根手指熟练地捻些茶叶放入每个碗里,不多不少非常均匀,接着右手中的壶把与手腕同时转动,壶嘴由后转向前一落一起,中央一注水流顷刻斟满盖碗,不见洒出一滴。有些熟练的茶倌还会把壶提到过肩高,越过茶客肩头老远一个“雪花盖顶”,滚水划条优美的弧线冲入碗中,翻滚起茶叶,末了,便用小指把盖子轻轻一勾,来个“海底捞月”稳稳地扣住碗口,这套动作一环扣一环,一气呵成,没有真功夫是做不出来的。

        我们通常会在成排的吊脚楼中选一个临江的茶馆,并且坐在靠边的栏杆处,便于依江看风景。江面上大大小小的各种船只往来游走有快有慢,每当有巨轮离港或进港时都要鸣响汽笛,嘹亮的声音赶走了前方一切的机帆船和舢板,腾出一条空旷水道使其通航。隔岸相望,朝天门码头上或隐或现的缆车缓缓上下移动,里面乘客并不十分拥挤。这些坐缆车的都是从刚停靠在码头上的渡轮上下来的,或是将要去坐轮渡的人。

        朝天门码头在两江交汇处,属于山城中心。有时我们在吊脚楼的茶馆里聊得晚了,天黑下来,可看到整条江逐渐亮起来,无数灯光铺满江水。水里那些静止且不断闪烁的亮光,来自浮标;一条犬牙交错、参差不齐、朦朦胧胧的杏黄色光带,则是从江户人家停靠在岸边的一排舢板上传出的;不断摇曳、四处晃荡的光柱,来自于机帆船或轮渡;而只有一束很粗很亮的白光照耀前方,并伴随着汽笛声和射向高空的探照灯,这绝对是很大的游轮,它们启航或进港时都会把几层楼的船灯开得通亮,远看像一栋游走的楼房。

        从栏杆处抬头远望,对岸的朝天门灯火通明,每号码头上都挤满了大小不一的各类船只,每条船上都灯光闪闪、熙熙攘攘。而这时的整个天空都挂满了星星,一个接一个,连成了一堵用星星做的墙,这堵墙把整个世界围了起来,眼前四面八方、上下左右都变成了星墙,墙上的每个星星都在眨眼,忽明忽暗、忽隐忽现,夹杂着江中无数灯光,天地被连成一色,繁星化乾坤一统,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仿佛悬挂在银河飘摇的九天之上。

        这种梦幻般的童话世界,只能在儿时见到,那些墙上的星光点点,是来自于山上远近高低错落有致的千家万户窗中每一盏灯,这些撒在山上的无数盏小夜灯,就是家喻户晓的山城夜景!

        如今的世间繁华,灯火依然美丽,但那种空灵而纯粹的夜晚再也没有了,星光般的夜色,被各种霓虹广告和摩天大楼的辉煌以及往来不断的车灯所取代,夜幕下撩人的不再是江边汽笛声和舢板上泛黄的灯光。

        离开重庆那年,已初中毕业了。随着渐行渐远的童年和指尖不经意的韶华流失,茶对于我来说,更多的是一种成长的记忆和时光的流转。

        据说重庆的茶客喝得是热闹,西北的茶客喝的是豪爽。来到大西北后,再也没有经历过爷爷的茶香素简,再也没有遇到过茶馆的闲情逸致。

        到了青藏高原上,于冰天雪地的帐篷内接过一碗阿尼亲手递上的,用大块砖茶加毛牛奶熬制的奶茶,喝完立刻感到浑身都热了起来,气力百倍;有时在清凉的夏季,在雪山脚下,牧羊人都会选择一块避风处,架起茶壶,里面放入掰碎的伏茶和椒盐,烧一壶飘香四溢的呶茶,喝一口沁人心肺;如果作客于藏家中,会有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端上来,据说这茶十分养人,要是遇到高原反应,喝了立刻精神如初。

        有时在西部的黄土高坡下,于一间瓦房内的热炕上,边暖着身子,边看热情的主人在炕沿的小火炉中,架一个精致小陶罐,里面放入春尖,再加些葡萄干、枸杞、大枣、桂圆、冰糖等等,然后长时间地熬煮,在每个阳光温润的午后,一边听着《高原红》,一边品着这难得的悠闲,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这,就是人生。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喝茶的人,也没读过《陆羽》也不善品茗。童年茶馆的穿行,以及青春年华在西北遍尝的浓郁茶香,对于我,只是人生历练的开始。但是,这些年来,我的确喝过不少茶:洞庭的碧螺春、黄山的毛峰、太平的猴魁、君山的银针、凤庆的滇红、云南的普洱、闽北的老枞水仙、拉萨的甜茶、福州的茉莉龙珠、四川的碧潭飘雪、潮州的凤凰单丛,等等。凡此种种,我都尚未在乎茶具,随手拈来,或是茶杯、或是盖碗、或是纸杯、或是玻璃缸,还用过一种透明的水果罐头大口瓶和一种带盖的咖啡瓶,这些,只在于就地取材因地制宜。

        有次因为机缘,品尝了友人相送的一些千金难求的狮峰龙井,才知道,喝茶该有诸多讲究的,不能乱了章法,也更应该注重品位与格调,而在在古代,茶饮还属于君子四雅之一。

        梁实秋在《民国的盛宴》一书中说到,茶具,究竟是盖碗最好,但是盖碗的喝法,并不是一手执盖一手执碗缩着脖子啜茶的那副狼狈相。而对于茶,最为风雅的则是绿茶,淡淡的、涩涩的,尤其西湖的龙井,翠绿怡人,沸水沏之,每片茶叶均如针状直立漂浮,良久始舒展下沉,味品清香不俗。

        而茶胜者莫过于功夫茶,每泡每饮有严格之程序,不可颠倒错乱,泡茶七忌之一就是“不如法”。不知是否故弄玄虚,谓炉火与茶具相距以七步为度,方合水温之标准;而水之讲究,则上为山泉、中为江水、下为井水。举盏而饮之,若饮罢径自返盏于盘,则主人不悦,须举盏至鼻尖再行闻之方可归盘,且要面露微笑颔首以善。《潮嘉风月记》中说:“功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炉及瓷盘各一,唯杯之数则视客之多寡,先将泉水贮罐,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后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可见功夫茶品位之高、茶具之考究,无饮能及。

        当年,那个号“万花主人”的落魄举人王昙是否知道,他在程江绿水中歌妓月儿的六篷船上一时兴起题的诗,被自称“欲图写尽天下风情”的俞蛟率意偶笔,记录在《梦厂杂著》里,首次将功夫茶提高到了艺术的高度,还成全了一缕香韵、一段绝佳史话。其诗为:

        宴罢归来月满阑,褪衣独坐兴阑珊;

        左家娇女风流甚,为我除烦煮凤团。

        小鼎繁声逗响泉,篷窗夜静话联蝉;

        一杯细啜清于雪,不羡蒙山活火煎。

        择一个阳光温润的午后,与三两知己相席而坐,品一壶薄茶,弃一念挂碍,明一些茫然,清一味人生,岂不一大幸福?《诗》曰: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三毛写过,人生如三道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若微风。记得我在郑州,有幸品尝到了明前的顶级信阳毛尖,正是如此,初泡时茶绒铺满滤网,汤色翡绿迷人,品之微苦而小涩,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再泡清香满口,像滴落在嫩芽上的春雨滑进了嘴中,如玉的温顺安然而来,静静守候,不离不弃,仿佛春光旖旎,沉缅于漫无边际的温馨,恋恋不舍;三泡则余味虽淡,却一缕清香犹存,如远去的年华,青春虽然斑驳,留下的却是淡美的人生。

        家父曾说:茶,道不在茶而在其心,饮的是一杯茶,品的却是人生。一缕茶香染流年,那些在寒冷的春雨中奋斗抽出的嫩芽,只有经历过沸水的煎熬洗礼,才能获得一份内心的暗香,爱情是这样,人生更是这样。

        茶,不过两种状态:浮、沉;人,不过两种心态:拿起、放下。人生如茶,沉时坦然,浮时淡然。

        如此,则善。

              民国一百零六年 季春 桐月

                                      ——老猫


千金难求的狮峰龙井


于一间瓦房内的热炕上


沉缅于漫无边际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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