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看到这样的句子的：“我想给你全部的温暖。”
石灰刷白的墙壁上，字体娟秀，笔迹陈旧，可以猜想出它的主人应该是个内心柔软的少女，是笑起来会让人想起草莓味道的水果糖那种。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久到眼睛被墙壁的惨白色刺痛，才慢吞吞地把视线转移到墙上斑驳的灰色脚印和地上到刚刚发下来的五十六分的物理试卷上—从上节课被老师调到最后一排开始，我的人生便成为一块坏掉的钟表，“咔哒”作响，毫无意义。
“要是，没有高考就好了……要是，当初没有那么任性地选择理科就好了……”会在日记本里用这种假设句式的自己，难过的心情仿若一场席卷十八岁的风暴，让人根本看不到可能会拥有晴空的未来……
要怎么说呢，市一中的最后一排根本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地带，那些让老师觉得头疼的学生，那些让人觉得不可能有希望上大学的家伙，统统会被“发配”到这里，然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安安稳稳地度过高三这一年。“只是远远看过来，都会觉得我们这里散发着浓郁的颓废气息，这是黑气，也是结界。”坐我旁边的小茧一边看小说一边说出这样一本正经的话来，而我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听完，然后在新发下的卷子上画上大大的哆啦a梦。
即使是现在的我，也还能够清晰记得那时候的绝望。周围所有的大人都在耳提面命地要求我们考上大学，认识的所有同龄人都在义无反顾地挤上那架“独木桥”，而自己想知道的为什么是被海绵吸收了的一滴水珠，连丝毫声响都未能发出，人便只能又委屈又迷茫地跟上大家的脚步，然后在一次次的跌倒中丧失了重新站起的勇气……哪怕心底满满都是不甘心。
如果人生真的有某种意义的话，那么请告诉我吧，一点点也可以，让我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不是没有价值的啊！在那些无法成眠的夜里，我的确是这样卑微地，一遍一遍地祈求着的。
二
在写下“我想要给你全部的温暖”的时候，那个女生在想什么呢？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苦恼这个问题。毕竟坐在最后一排的大家都一样，不甘心却无可奈何，自诩不凡却平庸到无法辨识，明明是作为这样的矛盾体存在着的，她凭什么会觉得自己有能力去给予别人温暖呢？这样的疑惑混合成化学课上均匀绵长的呼吸，等我揉着眼睛醒来的时候，小茧已经迫不及待地塞给我一只耳机，要一起看新电影了。
电影说不上长，讲得是普通的男孩和女孩的故事，飘落的樱花，长长的铁轨，爱与不爱，成长和孤独……是再普通不过的爱情文艺片，只是在故事的最后，男主角哽咽着说出了这样的台词：“……哪怕是一个人也好啊，为什么我无法令任何人感到更加幸福一点呢……”心底有块地方被猛地抓住，一瞬间好像有液体要从眼眶流出，又好像干涩得什么也没有，然后我听到了小茧的啜泣声。
细微的，尖锐的，一下一下好像深秋夜里的急雨。我看见她把脸埋在课桌上，肩膀耸动，哭得像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笨拙地抱住她，喃喃道：“不哭了，会好的，真的，这一切都会好的……”却不知道是在骗她还是骗自己。
“橙子，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小茧闷闷开口，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也只能点头：我们都痛恨过毫无作为的过去，也憧憬过呼风唤雨的未来，但是啊，过去也好，未来也罢，都是如此虚妄的存在，我们所能被赐予的，只有今天而已！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可以，我们也想让他人因为我们而感到幸福啊！
我和小茧开始好好学习了。
数学题不会做就去背后面的答案，物理题看不懂就去翻例题，生物化学都是咬着笔头一点点写下去的；很多人都搞不懂我们这是在闹哪出，也有很多人在等着看笑话，连老师都断言我们只是三分钟热度……但是，高三的最后几个月，我没有坐着听过一节课，全部是站着听下去的，理由仅仅是这样不会睡着而已。
《守护甜心》里抚子说：“我以为男孩子不能跳好和舞，其实只是我不敢而已。”同样地，我和小茧都曾以为最后一排是无法学好的，其实也只不过是我们不敢而已，我们都恐惧着未知的未来。只有这次，我们赌上了全部，试图来创造一个明亮温暖的未来。
而我相信我们会成功的。
三
有很多故事，讲到这里，其实已经不必再提。
高考前的最后几次联考，我和小茧的成绩已经不用再坐最后一排，可是谁也没有走。我们给老师的官方理由是“在最后一排站起来听课不会影响大家”，但事实却是我们想要证明，坐在最后一排的我们可以走到哪一步，想要看看这样不被看好的我们可以创造出怎样的未来。
小茧曾忍不住感叹：“没想到我们两个还有在一起讨论学习的一天！”那时候我本来正在和她为一道题选A还是选C争得面红耳赤，然后因为这样的一句话微微怔神，扭头的时候看见窗外有鸟雀一掠而过，心情忽然柔软成乳白色的棉花糖：距离高考也不过只有三十几天了。
在每个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刻，在每个难以成眠的夜晚，我都会想起后墙上那句小小的话—“我想给你全部的温暖”，也开始慢慢体会到女孩写下这句话的心情：应该有浅浅的不甘心吧，坐在最后一排的我们都是被否定掉意义的存在，是一边迷茫着一边走到这一步的家伙，但是啊，就算收到了那么多张写着“NO”的卡片，我们也还是想要努力让他人觉得温暖的孩子啊，是哪怕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也想要给予全部温暖的人啊！
高考前一天，学校放假。小茧拉着我去爬山，两人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累得几乎瘫倒，只能躺在地上看着斑驳的树影下大笑，笑着笑着有眼泪流出，然后我听见小茧哽咽着说：“橙子，许个愿吧……我奶奶说这山上有山神的。”风吹树吟，有不认识的鸟雀婉转啼鸣，整个世界幻化为沉静的绿，而我终于泣不成声—想要抵达的未来是哪里？想要遇见的人是谁？想要履行的约定是什么？好像这所有的疑惑都在瞬间变得无足轻重起来，我们已奔跑太久，已精疲力尽，剩下的答案是大人们的名言，“人事已尽，只待天命。”
我们都不会再后悔了。
四
写这篇文章前，我有给小茧发消息，问她那天许下的愿望是什么。很久以后她才回复答案：“我想要成为有能力让他人觉得幸福的人。”我在电脑这端也可以想象到她翘起一边嘴角，眼底熠熠生辉的样子，像高三那年一样，像每个努力的孩子一样。
几乎是高考成绩出来后，考上一本大学的我和小茧便被学校立为了后进生的典型，班主任甚至在毕业聚会上指着我们两人说：“你们两个孩子挺聪明的，要是再早些努力就好了……再早些努力的话分数一定更高些……”我微笑着附和老师说些漂亮话，然后握着小茧的手便被重重捏了一下，一扭头，看见她孩子气的笑容和“才怪”的口型。
嗯，我想班主任还是不够了解我们。正因为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不被期待的我们，正因为是连自己也几乎不怀期待的我们，我和小茧才能这样一边动摇一边咬牙走到眼下的这一步，毕竟，只有被否定的家伙才会在意自己的价值吧。而且真的说起来，我们只是继承学姐的“遗志”的家伙而已—无论如何，可以给别人全部温暖的人，都不可能太差劲啊！
其实直到现在，我们也还是不明白什么样的行为才能令人感到温暖，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青川白水，斗转星移，问题的答案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追寻，而我们都在各自的人生里，用独属于自己的方式努力着，努力到未来可以自信地告诉那个人：“我想给你全部的温暖。”
这样便很好了。
微博 @花与莉莉吴
有些故事，我只想说给你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