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仁福《杨柳岸》(山径)

【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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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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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仁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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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河自镇外流过,潋潋滟滟,好不精彩。河岸杨柳悬垂,风吹过,丝丝缕缕,舒曼地浮起来,把蛮好看的涟漪起出水面。

那水好辽阔,好媚丽,幽幽的惹人喜爱。只见黛青的山和晶白的云浸在水里,微澜起,悠然一晃,俄顷复归平静。还有石桥影子,倒扣河中,荫了一弧水面。

便有老人伫立古桥上,痴痴然下望自己水中的倒影。良久才拽回目光,低首独步,自桥上走下来。刚好有人过桥,遇见桥头老人,招呼一声:“九公,到桥上?”

“到桥上。”九公应道,却并没停住缓缓移动的步伐。不一会,九公就到了岸边。岸边有柳,还有小沙滩,闪着浅黄细沙。那一只倒扣的旧船就卧在沙地上,静静的,像一首无人演奏的古曲。

九公在沙地上留几行深深浅浅的足印,坐到船上。船身粗糙,印着河水摩洗和日晒雨淋的痕迹。九公和旧船在一起,很般配,很和谐。和旧船在一起,九公心中就感到自在得很,人精神了蛮多。

九公屁股贴在船身上,眼睛却觑着河岸的杨柳。那是一棵古柳。柳虽古,却托着新枝,悬着嫩叶,一树盈盈绿意。古柳有些倾斜,向着棠河。那悬挂着的绿意,便一齐向水上甩去,似欲将盎然的棠河水挽住。这个时期,九公的目光就绚烂了,在柳丝间,在水面上,扑闪着,要捕捉住那一份久远的怀念。

那时候,水上还没有这石桥。要过渡靠撑船。就是九公屁股下这只倒扣着的船。九公总是站在船首,不紧不慢地点着篙,将水中酡阳搅碎。当篙从水里抽出,篙上就爬满一颗一颗的水珠。旋即,水珠顺篙而下,到九公的拳窝里、手臂上,此时, 篙往往已复入水中,船快速起来,在船尾摇出闪烁的浪花。

船是在不知不觉中靠的岸。船上人于是纷纷走至船头,撩开头上悬下来的柳丝,闪身迈下船去。绕过古柳,走出沙地,躬身上得石阶,再一拐,就拐进了木屋斑驳的街巷。九公望望渐次逝去的背影,便侧过头,起篙击水,戳着对岸那贴着水面滑过来的呼船声,将船掉了头,向河心撑去。

九公就这样用篙子撑走了许多岁月。

那木船几经风吹浪打,开始破旧。头天还上好,第二天再离岸出水,船肚就悄悄撕了一条细缝,往船里直渗水。九公只好握了竹勺将水往船外舀。开头几日还能对付,逐渐就不行了,渗进来的多, 舀出去的少,船离岸才两竹篙远,就得倒回来。最后,九公把船拖上了岸,放沙地上倒卧着,回家拿来斧刨锤凿和大铁钉,自己动手修补。镇上人知道船漏水摆不得渡,便极少到岸上来。万一有急事非过河办理不可,也就只好绕蛮远的路,到上游的一个渡口上去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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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点着篙,将水中酡阳搅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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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补船补得极耐心极细致。屁股翘着,背弓着,把劲全用在了船身上。累了,才竖起身子,扭过头,喘口气,去望几眼静静流淌的棠河水。就见岸边古柳下,立着一位女人,精精巧巧的模样,蛮耐看。九公心中仿佛被竹篙击了一下,顿时泛起数朵浪花。那不是柳娘吗?她到这河边来干什么?是不是要过渡?九公一边这么揣摩着,一边启动双脚,向古柳走去。

柳娘这时正焦急地望着棠河水。手上拧着一条自头上垂下来的柳枝。河里夕阳灿烂,那湿漉漉的波光返照着柳娘的小脸,和她头上那朵红绸扎成的蝴蝶结,使柳娘显得非常妩媚。柳娘和九公是一起长大的。两人自小在这沙地上、棠河里嬉戏和游玩,度过了好多天真无邪的时光。九公曾在心里默默地许愿,这一辈子非柳娘不娶。谁知人生多舛,柳娘家因欠着镇长的债,柳娘的父母便把柳娘嫁给了镇长的儿子。九公是恨透了柳娘的父母和镇长,不愿多和她们照面,才从镇上到这渡口来撑船的,不想就在这古柳下看到了柳娘。

“柳娘,”九公走到古柳下。他恨柳娘的爹妈和镇长,但对柳娘恨不起来。九公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颤,“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河边来了?”

柳娘这才掉过头来。她的手指一松,那根柳枝就轻轻弹了一下,悬到了那只蝴蝶结的上面。柳娘望定九公,说:“那死鬼又发作了,像被谁敲了脑壳的鸡,缩在地上抖成一团。我得赶紧过河去给他抓药,要不然就恐怕要坏事的。九子,你给想个法子渡我过河。”

柳娘还像以前一样,称九公的小名九子。

原来柳娘那男人得了一样怪病,成天恹恹的,像一团泥巴。发起作来更不得了,口吐白沫,眼睛直翻,要死不活的,好吓人。九公同情那泥巴男人,更懂得柳娘的苦处。他好想帮柳娘的忙,渡她过河。可船没补好,是下不得水的。九公这个又高又大的汉子,就这么站在古柳下,垂着双手,没有什么办法。

两人也不知在古柳下立了多久,夕阳已悄悄滑到山后,棠河水失却了许多的鲜亮。九公望着河水,马上就下了决心,开始勾了腰去捋裤腿,然后涉进水里,去试深浅。走了几步,就回头望望柳娘,说:“下来吧,我牵着你过河。”

柳娘粉嫩的脸上就滋润起来。

柳娘就挽起裤子,露出藕样的腿脚,大了胆子踩进水里,并把小小巧巧的一只手,投入九公宽大而温厚的手板心。

那河水看上去迟缓,却暗暗的有股蛮大的冲劲。九公便走上手,接开点冲劲,让下手的柳娘立得稳些。河水开始还较浅,只没着膝盖,渐渐就深起来,往上直漫,亦越来越激,冲击得柳娘一双脚打颤。柳娘就把九公的手抓得更紧,小巧身子不由得往九公那边倾,像怕九公突然抽身而去似的。见状,九公心上就起了一份激越,就仿佛这表面平静而暗劲汹涌的棠河水。他侧一侧头,弓一弓身,便把柳娘从水里拔将出来,一举,举至头顶。

柳娘就这么被九公举过了河。然后,九公又在河边呆着,待柳娘到城里抓药回来,又把她举回到河这边。好几年后,九公都没法忘记这个辉煌傍晚的辉煌壮举。人生也许是难得有这种得意的壮举的,九公当然更感激这只如今还静卧于柳岸沙地的旧船。若不是它那么及时地破在岸上,那他九公这辈子便不可能有这一回难忘的辉煌壮举。

九公还无法忘记柳娘被自己举回柳岸这边时的情形。从九公头上轻盈地落到地上的时候,柳娘一言不发。但她那双会传情达意的眼睛却抒写着最美丽的语言,让九公整个身心都长满了充沛的感觉。柳娘的脸色有一种细嫩的苍白,旋即,那苍白就洇上了羞赧,娇美之至。最后,柳娘匆匆地车转身子,匆匆地绕过古柳,走出沙地,向街口飘然而去,把头上那枚濡染着夕阳的红绸蝴蝶结,留在九公痴痴的视线里,留给了九公惨淡而又绚烂的后半生。

柳娘那个傍晚从城里抓回来的药,并没有治好她那泥巴男人的怪病,那泥巴男人终于呜呼哀哉,一命归西。柳娘兔死狐悲地哭喊了几天,最后如愿以偿地把男人的尸骨送进了镇长的祖坟地。柳娘把眼泪鼻涕一抹,悄悄嘘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整个世界明亮了许多,温馨了许多。她从坟地上往回走的时候,脚底险些就要踩出非常明快的弹性。她一回到屋,就到窗台前去瞧镜子里的自己。她发现镜子里的那个小美人,虽然污垢未去,虽然倦意犹存,却突然容光了不少,竟有焕发的青春迫不及待地抹在上面。

柳娘又记起了那个下午,她被九公举过头顶时,有几次侧目去瞧棠河水,就正好在水镜里瞟见了自己的容颜,那份妩媚,那份艳丽,那份说不出道不明却分明存在着的滋滋润润的神色,就与此时镜子里的样儿别无二致。柳娘羞羞地低了头,把微热的小脸埋进了十指间。柳娘心中有了一份强烈的欲望,她决定为这份欲望拿出行动。

只是,柳娘的这份欲望终于未能付诸实现,那位精明的镇长已经意识到什么。他就那么一个泥巴儿子,原指望他能为自己传宗接代,跟柳娘生个一男半女,却未料什么也没留下便命归黄泉,镇长好不悲伤!当他从柳娘突然明媚起来的音容笑貌里看出了一点名堂,特别是风闻九公曾双手举着柳娘渡河的传闻,镇长的悲伤便转化成了愤慨。他意识到心内已燃起一堆怒火,这怒火越烧越旺,竟然将他镇长的高雅和理智燃烧殆尽。镇长从卧室壁柜里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把长枪,镇长把枪放在手里掂了掂,就气势汹汹地出了门,准备到河岸沙地上去敲九公的脑壳。

出得门来,就刚好望见柳娘在栏杆上晾衣服。柳娘这一阵打份得好漂亮,简直有些娇艳了,虽然她穿的不过是镇上常见的细花布,但那腰身,那腰身下面的圆臀,那圆臀下面的丰腿,分明颤颤的透着一股青春的质感。把那内心的激荡,无法掩饰地流露了出来。还有她幽发上的红绸蝴蝶结,更是生机勃勃,把柳娘点缀得愈发鲜活,逗得人家的眼睛直发酸,柳娘的口里还哼着一支小曲呢。这支小曲本来是镇上人嫁女时唱的嫁女歌,多少有些悲味,却不知缘何,从柳娘的小嘴里流出来,竟变得那般欢快,那般悠然而又妍丽了。

柳娘只顾哼她的小曲,只顾晾她的衣服,却丝毫也未意识到,后面有只黑黑的铁眼,正瞄准她头上的红绸蝴蝶结,要狠狠地把它吞噬掉。那只铁眼骤然点了一下,与此同时炸出一声震耳的脆响,一颗弹子向柳娘击去。弹子并没有击着红蝴蝶结,却从蝴蝶结下面的后脑上穿了进去,进去得很深很深。

柳娘那支正在上滑的曲子,突然中断了。仿佛一根无形的抛物线,就要上升到顶点的时候,便无情地绷断了,再也没法续上。

镇长几乎是在枪响的同时转身走开的。他歙了两下鼻翼,觉得那硝药味蛮好闻。他边走边拉了一下枪栓,又顶上一颗弹子。不一会,他就出了街口,站在了浅黄的沙地上。那浅黄沙地蛮软,镇长两只脚都陷进了黄沙里。

九公的船已补好。九公把补好的船翻一个身,往水边拖去。从古柳旁经过,船就要入水的时候,九公隐约听到远处镇上的一声脆响。九公全身颤抖了一下,眼前冒了几颗莫名其妙的金星。九公就靠在了古柳上,许久没缓过神来。直到镇长来到沙地上,用枪口对准了他的脑壳。

九公慢慢掉过头,离开古柳,一步步向沙地走来。九公蛮昂然,蛮气派,步子缓慢却阔远,有大将风度。镇长望着九公的身影,不觉倒吸一口凉气,竟然忘记去勾手上的板机。镇长觉得九公好巍峨好高大,仿佛一座山,正向他压迫过来。九公愈近,就愈阔大,镇长手上的枪杆必须向上抬起来,才能对着九公的大脑袋。镇长忽然意识到,该是勾板机的时候了,不然便来不及了。镇长把枪一摆,食指正要用力,九公那双长手已伸过来,将镇长轻轻提将起来,先在原地旋一个圈,接着一松手,镇长就被甩到空中,尔后咚一声掉进河里。

待九公离开柳岸,回到镇上,爬到柳娘的楼上,柳娘脑后那个枪眼已被墨黑的血迹凝固住了。唯有发间的蝴蝶结还点饰在那里,透着几分凄婉和哀伤。

九公永远记住了蝴蝶结这个时候的情状。九公有时甚至非常奇怪,柳娘的音容笑貌在他脑袋里常常变得模糊不清,这个红绸蝴蝶结却总是那么顽强的凸现在他的眼前。

九公就是在这只红绸蝴蝶结的招引下走回河岸边的。只有回到这里,他才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曾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把那只正要入水的木船推进水里,持篙跃了上去。他用篙子把水击得啪啪响,击碎了水里的远天和酡阳,击碎了水里的婆娑柳影。脚下的旧船因而变得很迅猛,在河里疯狂地冲撞几天,就似一头发怒的野牛。

九公自此再没离开过河,再没有离开过他的旧船和葱翠的杨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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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直到镇上来了剿匪纵队。

那年剿匪队把镇长从土匪窝里押回来,交给了新成立的镇公所,让镇上人自己处决。镇上人却都觉得镇长煞气蛮重,不敢去接那杆处决镇长的快枪。

九公在船上听说了此事,便扔了竹篙,离船上岸,到了镇上。九公实在高大,九公陡地就让镇上人矮了蛮多,镇上人望九公时都要仰起脖子。九公就那么很高大地进了镇公所,接住剿匪纵队递过来的快枪,把镇长押到镇外的枞树林。九公在镇长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镇长身子就往前一倾,双膝跪到了地上。镇长跪到地上后,还回头望了九公一眼。九公就发现那眼光阴阴的,透着蛮重的煞气。九公心上不禁一寒,急忙用枪在镇长头上敲了一下,那双阴眼才别了转去。一粒尖细的脑壳叭啦一下就蔫了。九公恍忽间便依稀在那脑后看见了一个枪眼,一个被浓黑的血迹凝固了的枪眼。九公的手指因而狠狠地勾动了一下,勾出一声炸响。那镇长就往地上一栽,后脑上的弹洞喷泉一般,立即喷出一股墨黑的血液。

九公顿时成了镇上的英雄。

既然是英雄,当然就得干英雄的事业。就不该再去撑船。何况新的政府废旧立新,正在筹备修石桥的事,九公想去撑船亦无必要了。九公唯一的出路只有当镇长了。九公就走进镇公所,坐上了镇长的黑交椅。坐在黑漆交椅上,却无所事事,只好望着镇公所门外的街上傻傻地发呆。刚好街那边有一爿店铺,挂着红红绿绿的小气球,九公就成天数那些气球以消磨时光,数了一遍又一遍。

总共当了三天镇长,坐了三天黑漆交椅,数了三天气球。第四天,九公就离开镇公所,回到棠河岸边,把屁股贴到那倒卧在沙地里的旧船上,看石匠们凿石修桥。石桥很快修就,九公又天天跑到桥上,观棠河水,观杨柳岸,观浅黄沙地上那只旧船。

久而久之,九公慢慢又觉得,这里虽然水有桥,岸有柳,且沙地上还有旧船,但似乎还是少了些什么。那么究竟是少了些什么呢?九公一下子又明白不过来。

后来,在桥上,在岸边,在那浅黄沙地上转悠多了,九公终于还是意识到了那是少了些人才。九公为自己的顿悟得意了,嘴里嘀咕一声,些微一笑,就佝偻着背,反着手,不紧不慢地离开了杨柳岸。

九公拐进木屋斑驳的街巷,回到镇上。九公仍然高大,仍然陡地就让镇上人矮了蛮多,仍然要让镇上人仰着脖子才望得着他。但这一回九公却没有走进镇公所,而是很高大地进了镇公所对门的那家店铺。

店铺里仍然挂着各种颜色的气球,一匝一匝的,蛮缤纷,蛮惹眼。那些气球除了圆形的外,还有一截一截的圆筒状的,俨然少女的臂膀。九公鼓着双眼,望那些气球,目光非常绚烂。但九公却不要这些充了气的气球,而是向店主买了一个纸盒子和一个小打气筒。

九公拿着这两样东西,回到了河岸边。他打开了纸盒子,取出一个橡皮胚子,开始用小打气筒充气。橡皮胚子胀起来,立刻就长成了少女的胳膊,在九公手上调皮地招摇。一连充了几个,都是一筒一筒的少女胳膊。九公于是把它们串起来,拴到了古柳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气球胳膊,顿时灿烂了古柳,灿烂了杨柳岸,灿烂了岸边的棠河水。

这么一个沉寂的河岸,竟然被自己制作得如许绚美,九公很得意。他在古柳旁绕了几圈,又把气球胳膊取了下来,放在眼前端详了好一阵。尔后,九公开始用他那双大手缠弄这些胳膊,三五下就缠弄出一样东西。那可是一只只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蝴蝶,圆润而甜美,活脱而灵动,好耐看,好可爱!九公抑制不住心里头的兴奋,把这些美丽的蝴蝶高高举起,又挂到古柳上。此时的古柳,此时的河岸,此时的河水,已不仅仅只是灿烂,简直是热闹无比、辉煌之至了。

这的确是一幅非凡的景象,恐怕再高明的艺术家,也创作不出这么迷人的杰作。镇上人知道了,都纷纷迈出木屋斑驳的街巷,来到河岸边观看九公布置的艺术品,他们简直比九公做英雄时,更加崇拜他了。

内中自然也有一些在城里见过世面的人,曾见着街头巷尾有人把气球缠弄成鸟兽虫鱼,出售给人家。于是就走过去,拿出钱,要和九公换取气球蝴蝶。九公倒慷慨,从古柳上摘一只下来,交给要的人,说:“拿去便是,钱就免了。”

要蝴蝶的人当然不会免,而是先把钱放到柳蔸的根窝里,再接过蝴蝶,道声谢,伸手抚摸着那蝴蝶丰盈细腻的双翼,悠悠走开。

九公的气球蝴蝶生意就是这么做开的。

九公的生意做了好久,镇上人才突然意识到,九公每次出售的,是黄色、绿色或白色之类的蝴蝶,却从没出售红颜色的。他总是把那些红色蝴蝶挂到古柳上端,让那些想取红色蝴蝶的人手再长也没法企及。镇上人意识到这点后,便对那红色蝴蝶格外关注起来。渐渐的,他们就觉得,他们是那么熟悉红蝴蝶,仿佛曾在哪里见到过这种惹眼的栩栩如生的事物。

终于有人记起了。若干年前, 他们曾在柳娘头上看到过这种红蝴蝶。

镇上人心中就隐隐地有些骚动,不知是为自己的突然发现,还是为那许多年前曾在镇上消失了精灵,如今又在柳岸隆重地涅槃,辉煌了镇上人的记忆和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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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曾在柳娘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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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这个时候,这个夕阳染红了棠河柳岸,染红了镇上人的情绪的时候,石桥上走来了一位少年。少年单瘦却英俊,那粒不起眼的脑壳挥洒着浓密的黑发。少年手上还提着一样东西,那是镇上人常见的猎枪。

少年从九公手上买走一匝气球蝴蝶。

少年把气球蝴蝶拿到河边,扔到了水里,然后他就走到石桥上,用猎枪瞄着蝴蝶点射。少年实际上只稍微瞄了瞄,就动了板机。河上那只浅黄色的蝴蝶就叭一声破灭了。平静的完整的水面顿时成了一块破碎的镜子。

九公就有些心惊肉跳。

九公觑得非常清楚,那颗弹子正不折不扣地击中了蝴蝶的小脑袋。

此后,九公一连好几天没再在柳岸露面。他似乎再没力气到镇外去缠弄那些漂亮的蝴蝶了。他躺在自家檐下的竹椅里,微眯了昏花的老眼,去觑屋外的蓝天和白云,就好像那里会飞过绚美的蝴蝶。耳朵却支棱着,谛听着外面的声音。逐渐,九公就合上了那双微眯的老眼,苍老的脸上隐约洇了一丝极少有的黯红色。九公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样欲望,他好想听到一声震响,然后从一个黑洞洞的枪眼里喷一颗弹子出来,直喷进他的后脑,旋即就有热烈的墨黑的血从弹孔里流出,流一曲和谐动听的旋律……

只是九公并没听到那声震响。

九公因此立刻睁开了一双老眼,从竹椅上爬将起来。他走上街,沿着斑驳的木壁屋,悠悠地出了街口。他一抬头,就看到了一样让他心颤的景象。

那景象不是石桥,不是棠河水,亦不是浅黄的沙地和沙地上的旧船。

景象是一只红色的气球蝴蝶,一只悄然栖居于绿意盈盈的古房之上的红色的气球蝴蝶。

九公喜悦地向古柳走过。

九公在古柳下再抬头望那只红蝴蝶时,他眼睛的余光却触到了一个鸟瞰的黑洞,九公身上就极迅速地鼓胀起一股热血。

那是石桥上一只枪眼,一只温和而森森的枪眼。

九公还在那枪眼后面看到两炷目光。九公实在太熟悉那目光了。那目光好威人,阴阴的,透着蛮重的煞气,好多年了一直藏在九公记忆的深处。

九公于是背过身去,把自己的后脑让给了那个枪眼。他渴望着那颗弹子立刻从那枪眼里喷出来,潇潇洒洒,利利索索,钻进他的后脑里。九公想象着那弹子钻进后脑的瞬间,一定是蛮痛快、蛮舒畅的;当然接着就会从脑骨里涌出热烈的黑血,涌出极灿烂的感觉。

九公这时就心满意足地听到了那声脆脆的枪声。九公就悄没声息地栽倒了,倒在苍凉的古柳之下。虽然,那弹子并没向他的后脑击来。

九公没听到古柳梢上那只红蝴蝶的脑袋猛烈炸破的声音。

九公亦没品尝到弹子钻进后脑,黑血从里面喷出来的痛快舒畅,而又灿烂无比的美妙感觉。

但九公再也不会爬起来。他的魂灵和那只红色蝴蝶的艳丽,同时破灭了。

只有棠河依旧,只有古柳依旧,只有旧船依旧。它们无声无息,静静地傍依着,装饰着亘古的杨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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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肖仁福,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湖南省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畅销小说作家和历史文化学者,被读者誉为“中国机关小说第一人”。已出版当代长篇小说《官运》、《位置》、《仕途》(三卷本)、《阳光之下》等十多部,历史小说《苏东坡传》、《李鸿章》(五卷本)等多部,小说集和随笔集四十多部,共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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