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村庄

  当我再次站在这片土地上,手里捧起一抔黄土,倾刻间却化作虚无。

  我知道,这土地下面埋葬着另一个村庄,有着我童年记忆的村庄。而现在,这儿成了一片布满荒草的原野,我用手拨开一堆发黄的枯草,将手掌轻轻贴在土地上,我依然能感受得到她的温度,她微弱的呼吸,或许她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默默隐去。

  我沿着一条窄窄的土路缓慢地走着,这条土路是那远去的村庄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或许不久,土路也将被掩埋在枯草之下,再不会有人记起。我在想,这片荒原或许就是它最原本的面目,只是我们那小小的村庄占用了它一段时间,而现在,它又变成了原来的模样。我们不妨将时间再次往后推移,不久以后城市文明就会将这里毫不留情地彻底征服,柏油马路碾压在这片土地上,无数高楼拔地而起,压得它无法呼吸,最残酷的现实是它却不能像村庄消逝那样变回自己最原始 最自由的模样。以后的村庄只可能有两种存在形态:一种是蜕变成城市人的农村人的记忆里,而另一种则是存在于作家的文字里。

  我慢慢停下了脚步,闭上眼睛感受风的呼吸,用我的记忆把掩埋在土地下的村庄复活。我是长在泥土里的孩子,农村的孩子从小就与土地为伴,因而泥土与我有一段不解之缘。当我睁开眼睛,我看到了爷爷栽在河边的那一排柳树,看到了房屋后奶奶的那片菜园子,看到了夕阳西下时家家户户烟囱上升起的炊烟……令我感伤的是,我在努力记起的同时又在不断忘记,可我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的是爷爷年轻时打的那口井和河边的那棵弯曲的垂柳。沿着河边的柳树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就会看到那口井,砌成四壁的石头滑溜溜的,井底时不时还有几只青蛙在叫唤。我最喜欢跟在爷爷后面来这里挑水,扁担在爷爷的肩上一上一下地跳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时常在想,爷爷的背会不会是被扁担压驼的?那棵弯弯的大柳树长在河岸边的泥土里,至于它是怎么弯的,我也从来没问过爷爷奶奶,或许他们也不知道吧,因为这棵大柳树的年纪可能比他们还大哩。我喜欢骑在大柳树上来回摇晃,就好像我是电视剧里的骑马大将军,周围的树呀,花呀,草呀,全都是我的士兵。偶尔再折一段柳条,朝柳树用力抽去,它就会把我带到天上去,和云彩作伴。

  我在童年里偷偷埋藏了一段记忆。在奶奶菜园子旁边的后山上,悄悄生长着一些山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它们,从此它们就变得不再消停,我隔三岔五就领着村庄里的小伙伴来后山挖山药,因为山药是生长在地下的,所以要找到它们就必须先找它们地上的茎和叶。山药的茎叶跟周围的枯草生长在了一起,要找到它们有时会花费我们很长时间,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我们可有的是时间跟它们折腾。找到它们的茎叶后,我们就像盗墓一样一点点清理旁边的泥土,直到山药的形状慢慢显露出来,这时候我们就可以一下子把它从泥土里拎出来,让它见见世面。然后我们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用砖块垒一个小灶台,朝前开一个口,再从周围找些秸秆当燃料,升起火来就可以往里面放山药了,通常我们都不洗直接扔进去,因为山药烤熟后剥了皮就可以直接吃,当然,我们每次都是吃不了两口就扔了,可谁又说烤出山药来就一定是为了吃呢?

  夜晚的村庄是最为静谧的,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都早早休息了,准备第二天的劳作。而村庄里的狗是最不消停的,一听到脚步声就狂吠起来,别人狗听到叫声,也会跟着叫起来,直到整个村庄的狗一起叫唤着,你一声,我一声,整个村庄就都沉浸在狗声的音乐会中。到了晚上,我最爱跟着奶奶去串门,听她们拉家常,今天买了几斤化肥啦,明天要去赶集啦……我听着听着就靠着奶奶的背睡着了,每次都是奶奶把我背回家,我再睁开眼时,已经躺在了炕上,奶奶就在我旁边不紧不慢地缝衣服,她兴许还没发现我已经醒了,我就静静地看着奶奶,她不言,我不语,直到我再次进入甜甜的梦乡……

  我沿着土路使劲奔跑起来,朝村庄的那片原野跑去。那满野的翠绿,满野的金黄,都好像在一瞬间交织在一起。发小在原野的尽头呼唤着我,而我耳边却响起了动听的歌谣。风筝依旧在天上飞着,云朵依然在天上飘着,我们不着急,我们不担心,我们只是在原野上漫无目的地疯跑着,而风筝在我们身后努力追着。我们不必担心它追累了就停下,因为我们不会停下脚步,线轴紧紧握在我们手里。风一遍又一遍地从我们身边掠过,也只是不断跟我们打着招呼。漫山遍野的芦草在微风中来回摇曳,我爬上了那座小土山,发小在另一座土山上向我招手,我回以微笑。我四面朝天躺了下来,看到碧蓝的天空下云朵漫无目的地飘着,就像我们拿着风筝在原野上奔跑。

  不知不觉地,我竟睡了过去,睁开眼后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地平线,天边染成了桔红色。向东望去,村庄上升起了袅袅炊烟,是时候要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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