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力记得林晓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的善良，印象中他是一个很善良，也很真诚的男孩子。在余思力的许多回忆当中，他童年的印象都是那样一个真诚可爱的男孩，个子不高，瘦瘦的，皮肤黝黑，鼻梁上常年戴着一副比啤酒瓶底还要厚的眼镜，从她有记忆开始，从幼儿园认识他以来他就戴着这副厚厚的眼镜。他是先天性的远视眼，必须要戴着这副厚厚的眼镜。早年的时候，因为他太小了，眼镜太大，总是挂不住，于是就用一条黄色的绳子系住，可即使那样还是会经常掉，一掉孩子们就笑话他。厚厚的眼镜配上一条黄色的绳子，又总是掉，就显得更滑稽了。整个幼儿园的那些孩子当中没有一个孩子是戴眼镜的，在当年，戴眼镜还不是十分普遍，于是他就显得格外突出了，孩子们笑话他戴眼镜，尤其是他的眼镜还那么厚，他们就经常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拿在手里甩来甩去的玩，摆弄他的眼镜，甚至恶作剧的把他的眼镜摘下来，然后藏起来，让他着急，有好多回他们都是这样干的。余思力没干过，但是余思力知道，她也看见了。有多少次她看见林晓智都快急哭了，孩子们才作罢把眼镜还给他，一场闹剧才算结束。
其实当年幼儿园里戴眼镜的还有一个又胖又壮的男生，印象中他戴的是完全透明框的眼镜，但是他比余思力他们要大两届，所以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幼儿园。后来就只剩下林晓智一个戴眼镜的，自然受到关注了。
“四眼仔！四眼仔！”生气的时候都这样说他，孩子们不懂事，说出来的话却总是最恶毒的，也最伤人的。而林晓智，他好像从来没有因为这个真正生过大家的气，即使生气也只是过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功夫就又跟大家有说有笑的做游戏了，玩得还很欢快，还把自己手里的玩具拿给大家一起玩，那些新鲜好玩的玩具总是引起孩子们的兴趣，他显然一个有点没心没肺的小男孩儿。他说话有些快，还会给人讲笑话，特别有梗，虽然他看上去偶尔有点阴郁，但是大多数时候是个健康快乐的小男孩儿，爱笑，对于大家跟他那样开玩笑，他仿佛已经习惯了。她记得他笑起来挺好看，有点傻气，傻气得可爱。
余思力有一次趁大家不注意，就悄悄地跟他说：“我能看一下你的眼镜吗？”他听到，低下头很自然的摘下眼镜，说：“你看吧。”他把眼镜递到她的手上。拿到这副眼镜，余思力仿佛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有些神圣，捧在手里的感觉十分异样。她仔细地看着，厚厚的镜片很沉，透明的蓝色的镜框，那眼镜腿却很轻，上面的黄色挂绳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沉，也是轻飘飘的，她拿在手里反复地把玩着。在人多的时候，大家都抢着打闹和他玩的时候，余思力可不敢这样，她从不参与，她也不会和大家一样去抢着看他的眼镜。她只敢像现在这样。她在手里细细观摩着他的眼镜，终于忍不住尝试着戴上，刚一戴上就觉得眼睛眩晕，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哎呀，好晕。”她喊着，赶快拿下来了。林晓智一把拿过来眼镜，说：“你可不能戴，你戴眼睛就瞎了。”他戴上眼镜又说：“最好这辈子还是别戴眼镜。”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在这语气中分明感受到了一丝无奈，还有一点悲伤，他这话就好像一种劝诫一样，一直留在了她的心里。但是后来，上小学的时候，她还是很不幸的得了近视眼，戴上了眼镜。而且后来近视的度数一年一年增长，一直到大学她做了近视眼手术，才彻底摘掉了眼镜。
林晓智的眼镜也太厚了，让人戴上去就头晕，眼睛像要炸一样的疼，余思力戴过这一次，就那么一两秒钟的功夫，她却能记得一辈子，她 一辈子都能记得那眼睛难受的扛不住的感觉。真不知道林晓智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天生就是这样，必须靠眼镜生活，真是很让人难过。他的眼睛很小，戴上远视眼的眼镜竟然显得很大，大得不科学，只有摘下眼镜才能看见他的眼睛小得可怜，单眼皮，几乎就一条缝隙。余思力觉得他还是戴上眼镜更好看一些，至少能看见他的眼神。
直到上初中以前，林晓智都是一个比较可爱的男孩，虽然偶尔会调皮捣蛋，但是本性还是善良。这就是她印象中的林晓智，有缺点却无伤大雅。直到上初中，有一天她看见他和一群不学习的男生走在一起，才觉得他好像变了许多，而那时候，他们早就不再有联系了。后来他发生了什么，余思力当然也都不关心了，跟她没有一点关系了。她在自己的人生中忙得不可开交、激流勇进。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了？他学习不好，每次都是倒数第一第二，而且自初中他就跟那些不学习的男生混在一起，学业肯定是指望不上。混社会？跟那些小混混们在一起？余思力摇头。那样的人哪能有出息呢。余思力是有点聪慧，几乎能看明白一些人。所以她说他不行。他最好还是找一份工作好好上班，或者自己做点小买卖，那样才比较符合他的性格。大概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工作和生活吧……相比余思力这种一直都在上学的学生，林晓智或许早就离开校园，在过另一种人生了，那是离她遥远的日子。进入社会是什么样？她还不知道呢。她想，先做好眼前的事情吧，先要好好把大学读完，再做其他的打算。
和她相去甚远的人生，她并不感兴趣。人只会专注于现实的境遇，至于别人，一向是与自己不相关的。
但是无论如何，谁不是在努力地生活呢。无论境遇如何，遇到的困境多么不同，纷繁复杂，但是在这其中为生活所做的种种努力，产生的种种辛酸、悲愤、不甘心、后悔以及发自内心的喜悦等情感，却是大同小异的，都有类似的共鸣。所以谁说人类的本质是孤独的，在这孤独当中尚且有有共通之处呢。人，何必对所有人失望！
余思力想起这些年幼时候的玩伴，不禁思维拉回到了很远的地方。手机里的微信响了，她妈妈又在催促她睡觉，说明早七点半就得到枫叶学校排队做核酸，她回复：“知道了。”又说，“晚安”。方才洗漱完之后她就一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出神，竟然渐渐了有了一些困意，但她还没有关灯，于是下地把灯关了，又把台灯打开，照例打起精神刷了一会儿知乎才睡，墙上的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她才迷迷糊糊睡去。
早上不到七点钟，她的闹钟还没响起来，她爸就来敲门了，连敲带喊，“起来啦，快收拾吧！回来再睡吧！”她被这声音一下震醒了，睡意朦胧中对着门喊了一句：“知道啦！马上。”喊完之后又翻身捂着被子又躺着赖了一小会儿床，但是无奈再睡不着，心中也是记挂着要起床，索性只得不情不愿地起来，一睁眼看手机，六点五十。好吧，也是离闹钟快响了。她强打精神爬起来穿衣服，洗漱。她想起刚刚明明有做梦，就在她爸敲门那阵子，而且梦境十分清晰，现在怎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呢。她分明记得是一个让她心情有很大波动的梦，怎么现在想不起来了呢，真郁闷。赖床的那几分钟也没能将梦续上，起来收拾更是忘了。这一早上，余思力就有点闷闷不乐了。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她还在不由自主地想这个事。
她妈妈早上没做饭，把昨晚的粥热了一下，煮了两个鸡蛋还有切了一盘火腿肠，早饭就对付着吃了。一家人在饭桌上唠了几句家常的话，早饭很快吃完了。余思力和她爸爸就紧赶慢赶着出发了。她爸爸开车，余思力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
好久，好久没有去那个方向了。从她离开幼儿园到现在，真有快十五年之久了啊。不知大黑石村里面怎么样了。从她家到枫叶学校，还不到两公里的路程，她竟一次也没有往这个方向奔过。这段路她上幼儿园的时候经常走，离开了幼儿园就再也没走过了。还记得小时候她爸爸总是骑着摩托车载她上下学，而她呢，就坐在摩托车后面，双手搂着爸爸的后腰，把脸靠在爸爸的后背上，睁着被风吹的眼睛看着这一路上的风景，就这样来回上下学。她经常的一会儿靠着左脸，看着右边的风景，一会儿靠着右脸，看着左边的风景，来回变换着看风景，她是两边都想看呢，真恨不得两边风景都能看到呢！真是个贪心的小家伙。来回上下学的时光就这样在爸爸的摩托车后座上看风景度过了，每次从车上下来都会觉得意犹未尽，还没尽兴，就到了呢，从她家到幼儿园的距离实在太短了。只好等下次，也幸好下次很快就会来了，她爸爸每天都要接送她。但是她每次仍然会意犹未尽。
等她长大了，她才知道，像她这种性格，坐车总是坐不够的。她就是喜欢在路途上的感觉，就好像满怀莫名的期待奔向下一个目的地，做下一件事情。长大后她又坐火车、坐飞机、坐轮渡到一个又一个城市去上学和旅行，但是仍然的，每当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总是很意外“这么快就到了啊，都还没坐够呢”。只好等下次了，她想。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开心，所幸人生还有很多回。她喜欢在这种未知的期待中生活着。她不知道的是，她对于旅途中产生的愉快，也许从童年的那辆摩托车就开始蔓延，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汽车平稳进行，缓缓开过她熟悉的街景。多年以前和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村里面的景象十几年如一日。还是熟悉的低矮的小房子，也有外壳刷了漂亮颜色的独栋小楼，疏疏落落地林立着，大片的樱桃园，可惜是冬天，树木和土地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冬日里沉寂萧索的景象。街边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棵熟悉的云杉树，用作绿化点缀。路灯还是老样子，白杆蓝头。
太阳照在这片土地上，给这片土地带来了温暖和煦的阳光。虽然是在冬日里，但是也不难想见一到春夏这片土地一片绿色，欣欣向荣的景象。树木和土地正在度过一个寂静的、整待好势头的冬天。远处是淡蓝色的大海，冬日里，大海的蔚蓝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色，变成了被水洗过的淡蓝，像是国画里刚刚晕染过的淡蓝，微微的晕染，却又不过分，恰到好处。那边就是大黑石海边的山头了，从远处看，恐龙闭着眼睛把头埋进了海里，余思力从小就觉得像，到现在也这么觉得。再往那边看去，远远地就能看见，山上是熟悉的千手观音像，好多年了，每年也有一些人去那里祭拜。山青水秀，这是一个安逸的，又平稳发展的小村子。也不知道现在幼儿园变成什么样子了。
马上，汽车就要开到枫叶学校了，越来越熟悉的房子和街景映入她的眼中，远远的，她看见了那栋大黑石村的社区委员会的楼。啊，曾经用瓦砾和各色不等的石头盖起来的小楼竟然变成了黄色的全新的二层小楼，外面左右两侧是银色的办事处标识，还有宣传栏和张贴的告示，院里是水泥的路面，平平整整，停了几辆轿车，用黑色的锌钢的围栏围起来。原来这里可没有院子！现在都有了。余思力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紧张，她忍不住坐起身来，探着脖子紧紧盯着车窗外面的景象，前面一排做生意的小房子，上面各式各样的招牌，有两间粉刷的粉色的低矮小房子，那是幼儿园附近的小超市！它竟然还在呢。她感到十分激动，小超市走过就是幼儿园了，马上就要到了，马上就要看到幼儿园了。
一瞬间，汽车滑过了，到了枫叶学校的对面，余爸爸把车子停下，说：“就停这儿吧，一会儿咱俩做完核酸过来。” 说罢她爸爸就下车了。余思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坐在车上，往回望着，车子已经开过了她以前的幼儿园原本所在的位置，但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学校，她的幼儿园，已经变了。
那里，就是那里，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认错的。可是那里已经没有幼儿园了，是一座新的房子。她不敢认了。余爸爸催她：“下车啊，赶快。”
余思力沉浸在情绪里，听话愣住，然后身体仿佛不由自己控制的一样，打开车门下车了，浑浑噩噩的。
“爸，我等一下马上过来。”她说。于是就往那个她熟悉的方向走去。就几步路而已，她一边走着，一边彷徨地望着这校门口街上的景象，像一个刚学会上街的懵懂小孩。几步路的工夫，余思力已经到了，但她不敢认了，“大概就是这里吧……”她想。眼前的一座粉刷成米白色的房子，上面写着“大黑石老年活动中心”的名字，这里就是曾经她的幼儿园所在的位置。
幼儿园那座低矮的平房，用各色大小凹凸不平的石头盖起来的小房子，那个小院子，夏天孩子们总在里面玩闹的小院子，早就不见了。它们被夷为了平地，填上了水泥，盖上了新房，成了新的活动中心。闭上眼睛，她还能回忆起当年这座幼儿园的样子，孩子们在里面玩闹的欢快，还有学习的朗朗读书声从里面传来，还有幼儿园院子门前的那棵巨大的合欢树，一到了夏天花香似海，孩子们就在树下捡漂亮的粉红色的毛绒花玩儿……想到这些，她不禁要掉下眼泪来。岁月变迁，时光一去十五载，不复返啊！
余思力强忍住难过，将自己拉回到现实生活中。忽然间，她想起今天早上那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个梦，记忆重新涌入她的脑海，原来是梦到了儿时的幼儿园，还有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她正在树下和一个小朋友捡合欢花玩，正捡到一个特别好看的合欢花要给朋友看，然后梦醒了……原来如此。她感到一阵失而复得的惊喜，转而又陷入到更深的失落当中。
她爸爸早就不等她去排队去了，余思力还站在这里出神。她迅速地将自己的情绪掩盖过去，调节好自己，换上了一副新的面孔，不想这些事情。她很快地过马路，到枫叶学校门口也开始排上了队。
© 小福即安 | 本文亦发布于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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