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贝多芬

      西谚说: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雷特,

      我认为:一千个听众心里有一千个贝多芬。

      今年是贝多芬诞辰250周年,为纪念这个古典音乐的终结者和浪漫主义的先锋,世界各地都举行了纪念活动,音乐会更是安排了不少贝多芬的专场和曲目,让人瞻仰,让人回味,让人怀念。我自己也购买了几张贵阳交响乐团的音乐会门票,首场是2月21日的《英雄交响曲》,却因为新冠疫情的防控而取消、推迟。那天我正好在夜里路过贵阳大剧院,本应灯火辉煌仙乐飘飘的大刷院此刻黑灯瞎火,门可罗雀,与空无一人的街道相映相衬真是寂寞深锁,泠落凄清。如果贝多芬在天上看到这静穆的世界,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因为这寂寥的世界与他那雄浑的音乐实在是大相径庭。

      今天是贝多芬逝世193周年的忌日。这一个多月宅在家里的日子犹如死水中的游鱼,缺乏自然的养分,缺乏清新的空气,缺乏广阔的视野,更缺乏澎湃的激情。于是在这寂静的春天又把贝多芬的音乐听了不止一遍,那一段段敲击内心深处的旋律,一个个流淌奔腾的音符,水流一般从耳中融汇入心,让心突破一切封锁,从幽闭的囚室向着广阔无垠的春天行进,从难以挣脱的日常平庸朝着自由的天空飞升……这就是贝多芬和他的音乐,让你在苦闷时得到抚慰,在黑暗中看到曙光,在颓废的深渊得到精神的提振,让你感到生命不应该总是沉沦,而更应该放射出特立独行的光辉。

      贝多芬的音乐与我的生命像是结下了不解的缘分。

      最早知晓和接触贝多芬是少年时看过一本残缺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但却不知他的原型就是贝多芬,而且也完全不知晓贝多芬乃何许人也,再后来是在高中阶段与贝多芬如同路人一般擦肩而过,只是在多年之后重逢时才回忆起那最初的邂逅。

      那是1975年的夏天,我和一个同学每天清晨跑步到黔灵湖游泳,然后再跑步回到学校上课,那时已经是文革的末期,狂飚已经消减,社会不再铁桶一样封闭,在进入黔灵山公园大门两边的山上,每天清早都会有不少人在吊嗓子,练乐器,其中一只小号吹得特好,音色优美流畅,像要在黑暗中唤出曙光,吹奏的大多是《长征组歌》中的歌曲和《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上山时那一段优美的小号过门。但有一天,一段我从未听过的旋律从密林深处飘飞而来,就像铁锤敲在铁砧上一样,我不禁停下脚步凝神静听,那旋律和那个时代的音乐有些类似——雄壮、宏伟、高亢,但又远远地超越当时的单调和灰暗,感觉那音乐在散发奇异的光彩,它不仅仅雄壮,更是在雄壮之外有着圣洁和崇高,它会感染人,让人痴醉、沉迷,直到乐者吹奏了几遍转为其它乐曲之后我才怅然离去,而那一段青春夏日的旋律就像刀刻斧凿一般就此铭刻在心中。当时只感觉优美动听,并不知道是什么乐曲,也无从知道。直到多年之后在听到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时,才又从心底钩起那埋藏已久的旋律,才恍悟那就是“欢乐颂”的主旋律。

      后来完整听到贝多芬是在1979年美国小提琴家斯特恩访华,他的到来似如一股清新的风从一扇刚刚打开的窗户吹进沉闷的房间,他带来的莫扎特和贝多芬让无数中国人倾倒,既领略了他高超的琴技,也清晰地感受到西方古典音乐的魅力。那时没有唱片,没有磁带,只能在收音机旁静静聆听。在他演奏的曲目中,我最爱的还是贝多芬《春天奏鸣曲》,并在重播时用饭盒录音机录了下来,以后都能从那失真的录音带中感受贝多芬音乐的乐观、自信和热情。在那个年代,中国刚刚步出盘桓多年的曲折与泥泞,春回大地,万象更新,人们心中充满了盎然的春意,这首贝多芬青年时代的作品似乎是为当时的中国而写,乐观向上,热情奔放,自信从容,乐曲开头小提琴溪水一般流淌的乐音呈现出春天的景象,在钢琴与小提琴的对话絮语中,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春的甦生贯穿始终,希望之光普照大地。

      这就是我最早接触和认识的贝多芬。

      更深刻地了解贝多芬,则来自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

      那时我经常往大十字的新华书店跑,微薄的工资大多用来买书,书价用今天的眼光看实在太便宜,这本书才三毛九分钱,放在今天还真不知能买到什么,但我当时三班轮转辛苦一个月才拿到33元,为了买书只能节衣缩食。这书由人民音乐出版社发行,深蓝色封面上孤独的贝多芬被苍劲的木刻渲染如一头雄狮,凌乱的头发鬃毛一般竖立,紧抿的嘴唇和前突的下颌凸显他性格的坚韧,宽大鼻翼旁一双眼睛严峻地注视着每一个读者,一个桀骜狂放的贝多芬就这样先入为主地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待你一旦打开书本,无论是傅雷的译序还是罗曼罗兰的原序,每一个字词都会如尖锐的钢钉深深的刺进你的心底,正是这开篇短小精辟的序言点明了传主的一生的精粹,让你手不释卷地读下去,中间看到精妙悲愤之处会忍不住掩卷而思,然后继续开卷回到贝多芬的那毁灭与新生并存的时代,回到他所经历的一切欢乐痛苦绝望直到最后辉煌的时代。读毕,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而是如他的生命和音乐一样激扬、澎湃。

    这部小传是对我人生影响极大的一本书,虽然微薄,却不浅薄,它让我从《约翰·克里斯多夫》残缺不全的文学描述上升到比较全面的理解和更深刻启迪,虽然后来又买过一些贝多芬的书,但都远远不及这本小书对我生命的影响和塑造。我相信,凡是拥有这书的人绝对不止一次阅读,尤其在人生道路上失意彷徨悲伤低沉的时候,进入书中与贝多芬同行,总会获得新的力量泉源,迈出自信的步履,扼住那命运的咽喉。

      而要更全面深刻地认识和理解贝多芬,仅凭书本文字是完全不够的,必须去听他的音乐,因为贝多芬的灵魂就寓存于他的音乐之中。

      但在我成长的年代贝多芬的音乐不仅仅是由于时间和地理的距离,更是由于人为的阻隔而离我十分遥远,就像那乌云之上的彩虹虽然绮丽无比,但乌云之下的人不能得见,我的少年就生活在浓厚的乌云之下,成长于贫瘠的土壤之上。有人说我们这这一代是喝狼奶长大的,而我的认识是连狼奶也没有,只有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匮乏。一粒种子如果被撒播到原野上,它自然有扎根成长的环境,如果被乱风刮到一片荒漠中,就只有自己努力地挣扎求存,许多种子就因此而夭折,失去成长的机会,精神上的成长尤其如此。我之所以在17岁后才偶然地听到贝多芬,是因为贝多芬在我们成长年代是“封资修”里居中的“资”,因为忌惮和恐惧,他的咽喉被文化专治紧紧扼住,我听不见一点关于他的声音,哪怕是柔缓的牧歌也听不到,更别说那些讴歌自由、反抗黑暗、不屈命运的交响曲,不仅是生存空间,连艺术与想象的空间都被压迫在一个逼窄的范围,不可超越雷池一步。少年时代的我不知世界究竟有多大,天空究竟有多高,海洋究竟有多深,大家都曳尾凃中,相濡以恨,而且还战天斗地,自得其乐。   

      记得当时我定阅了上海的《学习与批判》,那是文革期间还算有一点质量的刊物,但它的学习范围狭獈而批判包罗万象,什么都敢批什么都能批,从孟德尔到米丘林,从康德到黑格尔,从孔子到朱熹,反正这世界上除了一种主义(修正的也不行)都没一个好东西,从中也读到过一些批判贝多芬的文章,在大批判高潮的时候连西洋乐器都被扫地出国,乐团中拉小提琴的只能改拉二胡,唯一保留下来的中央乐团只能演奏样板戏,后来“洋为中用”推出了钢琴伴唱《红灯记》和钢琴协奏曲《黄河》,这都是文革强弩之末后的妥协与退让,也是那个时代中国音乐微弱的亮点,其他的一切都被掩在沉沉的黑暗之中,埋在深深的岩层下。贝多芬于我无异于洪水猛兽,类似于牛鬼蛇神,要把他批倒批臭,或者干脆不让你知道贝多芬是谁。正是由于那些专横武断的批判文章,反而让我的心里激起了寻觅贝多芬的强烈欲望,可他被沉沉黑幕密密掩盖,我寻不到半点遗踪。

      直到七六年十月,中国的天空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秋雷,笼罩已久的乌云被驱散,人们才能够享受阳光和自由呼吸。记忆中那年月最有名的是李光羲的“祝酒歌”,就是这一首热情漾溢的歌唱出了人民的心声,传遍了中华大地,宣告了一个新的时代就此来临。那时有一句名言叫“把被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一切领域都开始“拨乱反正”,贝多芬也作为“冤假错案”得到“平反”,他的音乐随着时代的大潮一起,开始流入我敏感的耳朵,渗进干涸的心底。

      印象很深,我第一套贝多芬交响曲是1986年买到的,就在当时延安东路上的外文书店,宝丽金出版,中国外文书店发行,由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乐团演奏。全套九部交响曲,六合磁带共计145元,加上德沃尔夏克的《自新大陆》和舒伯特的《未完成》,总共花了近200元,那可是我三个月的工资啊,虽然奇贵,但却毫不心疼钞票而是欣喜万分,感觉是如淘到金块一样如愿以偿,自此不再仅仅从电台和电视中听不完整的乐章,而是可以反复聆听,独自欣赏。后来随着科技的发展,新媒体不断出现,CD、DVD、闪存、手机下载、蓝牙耳机,各种贝多芬音乐的载体都没缺失过;指挥家也不仅仅只有卡拉扬,还有伯恩斯坦,阿巴多,小泽曾尔……乐曲的范围更广,奏鸣曲、协奏曲和他唯一的歌剧《菲黛里奥》,不同的版本能收尽收,因为不同的指挥,不同的乐团,不同的演奏家对贝多芬的诠释都会有所不同,但那只是细微的区别,而对贝多芬的精神,那对自由博爱的追寻,对生命和自然的讴歌,对命运和压迫的反抗精神都是一致的。在各种版本中,我最爱的是卡拉扬1977年指挥柏林爱乐乐团的那套DVD,那真是视听结合的享受,那正是卡拉扬与柏林爱乐乐团的巅峰时期。卡拉扬那严肃的面容,恰当的力道,还有乐团宏大的规模和乐组不同的演奏都呈现在你的眼前,犹如亲临音乐会一样,拉近了你与贝多芬音乐和他本人的距离,似乎与他同呼吸共命运,与他一同漫步在小溪旁,与他共同经历暴风雨的洗礼,一起凝神静思,一同搏击残酷的命运。

      如果有人问我喜欢贝多芬的那一首乐曲,我会回答:都喜欢,如果只能择其一,我会沉思一下回答:《英雄》。

      我个人理解,贝多芬的音乐如同他的人生一样,从生命最初的萌芽、蓬勃、自信、热烈到中途的彷徨、挫折、期冀、反抗、到最后的豁然与升华,他把他生命的历程和他的思想信仰都融入到他的创作之中,每一部作品都像基因一样遗传了他的信念和天禀。

      他早期的音乐作品无论是小提琴奏鸣曲,钢琴协奏曲和交响乐,都呈现着生命在春天的憧憬和美好,悠扬的旋律与流畅的乐音如清泉一般汩汩涌出,一幅美好的人生前景与自然的春光,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如和熙的暖风轻轻吹拂,又像明媚的阳光照耀着人们,没有黑暗,没有寒冷,即使一阵乌云飘过,洒下的也是潇潇春雨,早期的贝多芬遵循着古典主义的传统,向海顿爷爷和莫扎特老爹举手加额,和谐与平衡,严谨与规范是乐曲的基础结构,他那狂放的性情尚未展露,乐曲优美而中庸,如果他这样一直走下去,贝多芬绝对不能成为贝多芬。

      到他生命的中途,命运开始捉弄和摧残这位天才。确实,上帝开了一扇门,就会就会在另外的地方关上一扇窗,英才的命途总是多舛,上天才会降下那么多的不幸与磨难到他的身上。爱情的失意,生活的困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纷至沓来,更令他绝望的是失聪也不期而至,且愈来愈严重,直至听力完全丧失,这对一个以音乐为生命的人无异于最残忍的戕害。在这些生命难以承受的沉重打击下,他深感自己被上帝抛弃,被命运捉弄,被时代淘汰,不止一次的产生过自杀的念头,想以一死来最愤怒地抗击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幸好,我们的贝多芬没有被无情的命运击倒,反而挺起他高昂的头颅与命运作不妥协的斗争,直至获得最后的胜利。《英雄》与《命运》就是这一时期他心灵的反映和激情的表现,也是最能扣动人心弦的经典代表。虽然贝多芬与我们相距二百多年,时代迥然不同,但人生的途径,命运的坎坷和内心的彷徨、挣扎没有大的不同。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可能完美,任何人生之路也不可能平坦,都有阴暗和坎坷,都需要力量和勇气去克服自己,战胜命运,都需要一种英雄的气概去谱写生命辉煌的乐章。他那敢于蔑视一切权威和传统观念,冲破一切规则包括他的老师海顿的教诲,强调人类理性力量,高扬人性和自由平等旗帜的英雄理念已不仅仅属于他,属于他那个时代,而是属于全人类,必将随人类的生存发展而永续不绝。

        《英雄》正是贝多芬音乐创作中的一个重大转折点,这是一种被长久压抑后的集中爆发,是他精神力量的最初体现,也是他独特风格形成的最早支柱。从《英雄》以始,古典主义的音乐基础开始动摇,发生了划时代的革命。音乐不再仅仅是纤巧的、范式的、怡情的甚而是千篇一律的,音乐开始更多注入作者的个性,更广融汇时代精神,更强烈迸发生命的激情,更重要的是,音乐不再仅仅是绘景状情的小品和画卷,而是具有了思想内涵和哲学高度的鼓纛。

      《英雄》就是这样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后人根据贝多芬的书信日记,认为这部交响乐最初是献给拿破仑的,后因拿破仑称帝复辟而删去了给拿破仑致辞,改为:献给一位英雄。但我认为,这样的理解毕竟太狭隘太小觑了贝多芬宏大的音乐理想和抱负。贝多芬心中的英雄不是具体的历史人物,也不是任何一个时代的英雄颂歌,而是一种英雄的气概,英雄的命运和英雄的精神,他讴歌的是人间正义和英雄信仰——即使挫折,即使失败,但精神不死,浩气长存。

      乐曲起始并不是四平八稳的引子,而是两声激烈骤响的雷鸣,随后弦乐与管乐交织着起伏不定,强弱相互呈现,定音鼓一次一次地打断乐队的行进,间或又伴随着乐曲行进,给人以一种紧张压迫的感觉,然后又趋于平缓,再推向高潮,如此反复循环。这似乎在告知人们:英雄之所以为英雄,正是因为它具有斗争的勇气和必胜的信念,并为之而不懈地进行斗争,平庸与平和是英雄的道路,只有在与一切腐朽、黑暗的抗争中,英雄才能在浊世愚人之中脱颖而出,顶天立地。

      第二乐章缓慢的柔板与第一乐章形成鲜明的对比,紧张被舒缓取代,定音鼓隐去了,只有弦乐组在如泣如诉地奏响一曲悲歌,单簧管像是从遥远的天边吹响悲恸的挽歌,缓慢而清晰的节奏似如送葬的队列在低头行进,因此人们又将第二乐章称之为《葬礼进行曲》。但它并不只有悲恸与哀伤,而是让人感觉悲中有愤,愤中有思,思后有行。定音鼓出现了,它又开始敲击着悲哀的心灵,像是发出了一个个问号,弦乐与管乐配合着,呼应着,在探寻、在思索,像是要解答这时代与命运的疑问。最后,乐音慢慢减弱、消失,但不绝如缕,引发起人们对英雄无尽的怀念和幽思。

      英雄虽死,但他的精神不亡。第三乐章一开始,弦乐组又奏出轻微而急迫的旋律,人们仍在追随英雄的足迹前行,没有有半点的怯懦和后退。圆号在此时吹响了前进的号角,在嘹亮的军号声中,人们重新获得了力量和勇气,又在发起摧枯拉朽的冲击,乐曲越来越急骤,越来越高亢,中间总伴随着激昂的号角,虽然还是用圆号吹奏,但号角声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悠长,这是一种胜利的自信,也是历史潮流不可阻遏的回音。号角声中,音乐的潮流不断奔涌,就像大海的波涛越来越激昂,把听众的激情进一步激发起来,为下一个乐章的辉煌结尾做出完美的铺垫。

      末乐章像是最后的决战,不仅仅是面对敌人和腐朽,而且也是在面对自我。英雄的主题通过不同的乐组进行演绎,反复呈现,英雄复活了,并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和更博大精深的形象出现,中间也有死亡的阴影在浮现,但它的力量已不能抵御英雄前进上升的步伐,只是飘飘浮浮,一闪即逝。黑暗消失了,光明照耀大地,钟鼓齐鸣,乐队发出了最强烈的音响,在光辉灿烂的高潮中结束。音乐结束了,但英雄昂扬的旋律依然在心中激荡,让你挥之不去,伴随一切不甘平庸耷的心路历程。

      随着《英雄》成为他音乐创作的转折点,贝多芬后来的作品已不再受古典范式的束缚,开始了伟大的破坏和伟大的创造,开创了浪漫主义的时代,发出了现实主义的先声。连他与《英雄》同一时期创作的小提琴奏鸣曲《克莱采》也充满了矛盾与冲突,高低快慢强弱的鲜明对比和相互衬托,既表现了贝多芬对现实的不满与愤怒,也寄托着冷静的沉思和对理想的拥抱。突破传统,超越规矩,彰显自我,追求解放成了他后来创作的主旋律和大背景。

      正是《英雄》标志着贝多芬时代的来临,他后来的交响乐除了第四、第六是他沉浸于爱情的喜悦,漫步于田野森林中而随感写下的赞美生活与自然的作品外(第八交响乐是一篇复古与技巧性的作品,也是一部最短小的交响乐,但在第四乐章又见到了英雄的身影和胜利的凯歌),后来的五、七、九交响乐都延续并发扬了《英雄》的风格,并不断取得突破,到了《第九》更是惊世骇俗地把人声甚至合唱引入交响乐之中。第九交响乐与他的《庄严弥撒曲》同时构思创作,并在同一天首演,两部作品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神中有人,人中有神,神性降临到人间,人性升华到天上,神性与人性得到完美的融合,音乐因此而尤其神圣崇高,以至演出结束后激动的观众报以五次热烈的掌声,并把听不到一点声音的他高高地举起,要知道当时的礼仪是国王驾临也只有三次掌声啊。贝多芬最后的成就已经远远地超越了一切君王,人世间的一切帝王都只能君临一个国度,征服一片区域,统治一段时间,随着他的离去,时间会无情地抹去他的一切痕迹,即使丰碑王陵也会颓圯,无论是秦皇汉武,还是庞培凯撒,甚至横扫欧亚的成吉思汗和太阳不落的伊丽莎白都概莫能外。贝多芬不是用刀剑去屠戮,用威权去巨服,而是用伟业战胜了死亡,用音乐凝固了时间,用精神征服了全世界,他才是当之无愧的音乐帝王。

      感谢十八世纪那经过文艺复兴,冲破中世纪黑暗实现人的解放之后的转折突破时代,是它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灿若晨星的先贤:莎士比亚、牛顿、伽利略、康德、卢梭、歌德、伏尔泰……哪一个不似如暗夜中的星光那么光耀夺目,那一个不像熊熊的火炬一样烛照千古,而音乐史上伟大的海顿,莫扎特和划时代的贝多芬,都是上苍赐予我们的永恒厚礼,让我们永沐光辉。

      贝多芬一生只有不长的57年,一生孤独,一生拮据,但在他跌宕起伏,痛苦多于欢乐的一生中,竟然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音乐史上彪炳千秋的作品。当然,他与只活了35岁却留下600多部作品的莫扎特相比并不丰富多产,贝多芬一生只有77部作品,但从对当时的震撼和对后世的影响而言,我个人的看法是贝多芬远远超越了莫扎特。如果从师承与创新的角度而言,那么海顿是山下潺潺流淌的清溪,用他的轻波环绕美丽的田野;莫扎特是林间呼啸的松风,在山谷中传出悠远的廻响;而贝多芬则是巍峨峰顶席捲的旗云,那么高远,那么壮观,那么猛烈,即使相距很远很远,依然能够看到它猎猎飘扬。

      从三位大师对歌剧的创作上,我们可从中看出不同的创作路线。最长寿的海顿写了14部歌剧,早逝的莫扎特创作了20部,其中的《费加罗的婚礼》、《魔笛》与《唐璜》都是流芳百世长演不衰的作品,而我的贝多芬却只写了一部。是贝多芬没有创作歌剧的能力吗?答案是否定的。他唯一的歌剧《菲黛里奥》中就有不少优美的咏叹调和四首恢宏的序曲,连后来的歌剧大师瓦格纳都坦承自己的歌剧创作深受《菲黛里奥》的影响。我认为是贝多芬那自由不羁的性格和他的音乐创作理念不甘受到剧本的束缚,不愿被剧情牵着自己前行,无论是古代的神话还是异国的天方夜谭都会脱离时代,远离现实,压抑了他的灵感和激情,恰似一只笼子里飞翔的鸟,再大的笼子也不能自由地伸展翅翼。于是他后来再没有涉足歌剧创作,而是乘着无标题音乐的翅膀,自由地在自己理想的世界飞翔。在他的音乐中,每一个音符的跳跃都是他的心脏在搏动,每一段旋律都是他的热血在奔涌,每一首乐曲都是他灵魂的挣扎与升华在纤毫无遗地呈现。

      其实,一切音乐如果除了附丽的歌词外都是抽象的艺术,它不像文学与绘画,也不似舞蹈,这些艺术形式都有具体的指向和客观描述,甚至不是哲学家对世界的探寻,哲学论证的语言即使再晦涩,也是用一种方法论推论一个关于世界的理论体系。贝多芬的音乐既有艺术的形象,又有哲学的思考,更有着宗教崇高的信仰,它蕴含着稍纵即逝的哲思,它是润物无声的春雨,悄悄渗入你的内心,让你内心去感受、觉悟、发挥;它是一个宗教的来世天堂,让你用一生的的虔敬去追寻和信仰;它不是模仿和描绘,它极大地拓展受众的主观意识和想象力,综合受众自己的人生阅历,生活境遇,理解认知去再理解和再创造。对于贝多芬的音乐,任何权威的诠释都是个体和主观的诠释,他的音乐只有在激起你内心的共鸣后,成为你自己的贝多芬,才能够深入他音乐精神的堂奥。

        如果说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话,那么一千个听众的心中,更会有一千个贝多芬,一千个《英雄》,一千种《命运》。

      今天,今年,我们纪念贝多芬,这不仅仅是向伟人致敬,不仅仅是向乐圣膜拜,而是让我们追随他的生命之力,自由之魂和博爱精神,让自己平庸的生活多一些理想的渴望,让灰暗的心底射进一道希望之光,在荒芜的现实世界缔造出一个精神家园,让自己在其中留连徜徉,使人们仅有一次的生命不应该如此,而应该如彼。

      我们听贝多芬,读贝多芬,这是在与他对话,不仅仅是语言的,更是心灵的、精神的对话。今天让因为疫情困在城中、困在屋子里的人回想一下自己走过的道路,究竟有多少次踏上过松软而芬芳的泥土呢?有多少次在山间溪畔舒畅地呼吸呢?很少,很少。今天的人们大多被困于钢筋混凝土的密林之中,成天奔波于水泥花岗岩沥青铺设的道路上,让平庸消磨掉仅有一次的生命。在这无聊无奈而又封闭的圆圈中,如果你走进贝多芬的《田园》,一定会嗅到田野散发的馨香,会听见小溪潺潺地流淌,能看见云雀掠过蓝天留下的优美弧线,即使被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浇透,心中也会感到惬意舒畅。因为我们远离自然太久太久,忘记了原野的辽阔和花开的芬芳。聆所贝多芬,他会把你的身心牵引上回归自然之路,让你停下匆匆奔忙的脚步,寻找到人与自然和谐共鸣的乐章。

      我们纪念贝多芬,是要汲取他精神的力量。贝多芬的音乐尤其是交响乐,大多是他是一生经历的写照,是他不满不屈不馁心声的迸放。文如其人,乐更如其人,他不仅仅用一生的痛苦换来了后人们的欢乐,更用灵魂的光芒烛照着时代的黑暗,犹如他的音乐中时常响起的号角,让一切困苦无望的人振奋起精神的力量,向一切不公不仁不义的旧时代发出震聋发馈的呐喊,向着追寻光明的队伍奏响雄壮的进行曲,因为他二百多年前毕生为之奋斗追逐的理想到今天仍然是理想。只要人类还存在着黑暗、压迫、贫困和死亡,贝多芬的音乐,他的精神必将伴随人类,永远不会消亡。

      我们纪念贝多芬,是因为贝多芬不仅仅属于他那个时代,而是属于历久弥新的永恒境界,不仅仅属于他的祖国德国,而是属于全人类。音乐没有国界也没有方言,它是一种世界的语言,它已超越了一切时代、民族和地域的边界。与贝多芬同行,你不会有慵懒和消沉,因为它总会在一段悠扬的牧歌之后把鼓点敲响,或是用钢琴做出急促的连音,让你警觉,让你惊醒,让你奋发,与他同行绝不是一段轻松的行程,而是如普罗米修斯一样,为着人类的良知和福祉违背神的旨意盗取天火,继而忍受日复一日的摧残和痛苦。与他同行会失去舒适惬意的岁月静好,这于渴望安宁的人生而言未必是幸事。在一个不需要英雄的平庸时代,在一个金币叮噹悦耳物质至上的时代,贝多芬不是安慰剂,不是淘金术,因为他桀骜不驯的自负和藐视一切权威的精神,他不会成为你搏取名利的导师,反而会耽误你现实的大好前程,如果想要岁月静好就别去亲近贝多芬,而应沉浸于诗意柔缓的舒曼。

      我们已经看到,在此贝多芬诞辰250周年之际,一场疫病危机连带着经济萧条正在席卷全球,覆巢之下几无完卵,人类社会从未像现在这样强大,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虚弱,现在的世界正在脱离贝多芬宣扬的和谐自由与人类命运大同的理想,全球化已滑向被质疑、被抛弃的边缘,病毒像一个幽灵在人们的头顶徘徊,曾经的新大陆沦陷了,古老的欧洲沦陷了,他的故乡德国同样不能幸免,狭隘的国家利益至上似乎不容置喙,民族主义回归势头强劲,英伦脱欧,中东乱局,石油惨跌,金融风暴等一系列的灰犀牛黑天鹅纷至沓来,人类社会似乎又要回到一个各自为阵,相互封闭,为着自利自保而争斗的动荡年代,各种学说莫衷一是,迷惘的人们不知何去何从,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如同贝多芬生活的世纪之交一样,又到了需要方向抉择,需要精神指引的时代。

      在逆流滚滚岐路纷纭的时候,也正是一个需要真正的英雄,需要正确引领的时代。我们向贝多芬致敬,用他的音乐去净化你我的灵魂,坚定我们的信仰,迈出继续前行的步履。伟人之所以成为伟人是他发掘出人类的良知,引导着历史的潮流;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他不苟现实,不曲世阿众,而是开拓一条虽然布满荆棘,最后攀上高峰的道路。贝多芬可以被压抑,被忽视,被遗忘,但他理性的波涛在大河的坚冰下不会停止涌动,一直在汲取他那与生俱来的生命力量和勇气,直到一个需要鼎新革故生机勃勃的新时代降临,贝多芬必将会挺立于时代潮头,竖起他那雄狮一般不驯的鬃发,挥舞他那有力的臂膀,用音乐引领人们追求自由、平等、光明与和谐的理想,在贝多芬音乐理想的世界里,人们消弥了一切战争、饥馑、岐见、压迫,高唱全人类自由平等博爱的歌咏,就像他《第九交响曲》最后那无比辉煌的乐章一样。

      这,就是我的贝多芬,一个在人生之路上不断予我力量和引领的英雄,一个我顶礼膜拜的圣贤。我纪念贝多芬,正如罗曼·罗兰在近百年前写下的:“在贝多芬百年祭的时候,我纪念那一代,同时颂扬他的伟大同伴,正直与真诚的大师,教我们如何生如何死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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