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久以前，他鼻子上的一颗小痣，我一直在寻找最为妥善的比喻。这比喻必须是与他相衬的，漂亮得体的，才不枉我目光的执拗流连。
想了很久，我郑重其事地和他说。
“我觉得你鼻子上的痣，像雪地里睡着的乌鸦。”
雪茫茫无边，不会迁徙的乌鸦安静地躺在那里，进入了冬眠一般。这样抽象的比方，我满心希望他能懂我的弯弯绕绕，然后长驱直入，大加赞赏。
不过我自以为的巧意被无辜驳回了，他露出了新奇的表情，也只停留在新奇而非好奇。
“乌鸦啊，”金珉奎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总感觉不太吉利呢。”
修长的手指刮蹭在质地柔软的格子围巾上，咖啡店里的暖气就像失灵了一样，全部跑到他灵动的眼睛里。
其实乌鸦也是神圣的象征，我低着头默念，把取餐号攥在手里，折了又折。
不过不是很重要了，温柔的笑意总能抚平我一闪而过的失落，又恢复成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的心境。我得承认，我总会不计代价地去迎合他的心理。
但其实谁也说不清，这浑然天成的吸引力是不是他精心编织的陷阱。
我从不愿意把他想的那么有心机，更何况，如果他真的有在认真下套，我当然不能辜负这场邀请。我会报复般地露出破绽。
徐明浩，你真是彻底爱上他了。
接过被我玩弄得皱巴巴的纸票，金珉奎煞有介事地端详了几秒，“折得还挺艺术的。”
我也撑头看着他，从玩味的正脸，再到哪怕臃肿羽绒服也遮挡不住的挺拔背影。如果有人一直观察我，一定会被我近乎痴傻的表情怔住。
我希望这个人能是他。
但现在暂时不想，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喜欢他的事实，让心态变得更平稳一点，才有底气表白。
暖黄的灯光把人像映在贴有圣诞装饰的窗户上，虚虚的一层，交错不断，颇像从水晶球里看玻璃外流动的世界。
首尔的天空可能被划了一道缝，雪从裂口里纷纷扬扬飘下来，很轻地吻在深灰街道上，还配合我胡乱转移着话题。可话语像轴，绕了一圈又轮到他的锲而不舍。
“如果，一定要在雪地的话，我感觉更像炭呢，很小很方正的那种。”他粗略比划着，透过捏出的空隙看我，试图得到我的认可。
“为什么啊。”
我捧着热可可捂手，浓郁的巧克力香无声萦绕在我和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填补些可以靠近的勇气。
总觉得一个人的一句话要配上一句为什么，才对得起处心积虑的小小开口。
可他不爱问，也不是回答的好手。
“……像就是像啊，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甚至是没有，而不是哪有。说完他摊摊手，好看的眼睛里蒙上我看不懂的情绪，却依然明亮如初。
就是这样坦然到无所畏惧的语气，让我开始关注他，然后死心塌地。这是好处也是坏处，坏在容易让我这样自信的人盼望他因我而做出改变。
如果他问我为什么，我会告诉他这是中国人独有的含蓄浪漫。有时候我都会感叹这一招多么无敌，能解释所有我对他产生的独特想法，还能刻意收敛热情。
但也认可他雪中送炭的坚持。嗯，他对那颗痣的理解，用典故来说叫雪中送炭。
不懂他对这样的含蓄感不感兴趣。
认识他十二年，按理来说已经过了怦然心动的最佳时期，可爱情这事谁说的准呢，来得早来得晚，能得到才算最佳。
第一次见金珉奎，他还很青涩，我也是，我们的关系也是，很生涩。
可年纪相仿的男生想要熟起来也太容易，程序也很雷同，我都不太能回忆的起了。可见当时还没意识到这份感情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导致现在渴望追溯起每一份细节，都宛如在大海捞针。
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怎样呢？
会不会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记住我呢？
还是说，和我一样，慢慢才把对方推到了心尖的位置呢。
无论怎样，我也能感受到，我对他而言是特殊的。或许不属于爱情的范畴，至少被钉在友情的最中间，无人能够撼动。
这只是骄傲的一部分，每每想起我都会批判自己几句，怎么能这样啊徐明浩，你们是朋友啊，朋友，哪怕在别人眼里上升到了暧昧的定位，你们也清楚。
好像也不是很清楚啊。
根本做不到，他的优秀，他的开朗可爱，完全够得上让我喜欢他，根本不需要他故意的引诱。我自己也不差劲，对吧，我是要和他携手并进的人，网上的人怎么说来着——
势均力敌的爱情？
比起那颗小小的痣，我想成为与他最相衬的比喻，漂亮得体。
平时都忙于工作，能独处的时间并不多，每一次我都抱着增进感情的决心，恰到好处地散发好感。
很长时间才有机会一起看电影，本来不止我们两个，他竟然找借口回绝了。这想法倒是和我如出一辙，但他的果敢很难让我不自做多情：是在主动创造二人世界吗？
自作多情最可怕的就是没有意识到在自作多情。
可对此我深信不疑。
电影开场后，只有荧幕的散发着不稳定的光，他的侧脸被昏暗模糊不清。
我的心不安地跳着，不安源于未知，未知在我难以透过黑暗去分辨他的表情。
电影内容有点无聊，我很多次转头想和他讨论一下并不精彩的情节，他却格外坚毅地坐在那，屏蔽了我饱含期待的视线。
更无聊了。
金珉奎不和我说话，那来看电影有什么意思。
看吧，喜欢会扭曲一个人的观点，我那一刻是真的忘了电影院的观影规矩，就好像在我追爱的那个世界里有着另一套规矩，目的全都指向他。
但我向来能量很足，意外地享受这种喜欢人的感觉，自己的情感有了具体的寄托，哪怕为此患得患失，我也不会落魄到改变本心。我还是徐明浩，他还是金珉奎，只不过我对他有超乎朋友的感情。
而已。
日复一日地说服自己，才终于达成生活与他的平衡，尽力不去幻想有所回报，只管自己爱得开心。
后半句是理想的状态，谁不想自己的付出得到正比的认可呢，我也是一边想着金珉奎再对我好一点，一遍告诫自己不要贪心。
毕竟作为暗恋，我的起点已经很高了。
后半段，我做了个一直想做的事，就是把手放到共用的扶手上。
悄无声息，却在我心里下着大雨。
电影的男女主角终于按照套路解开了误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身后瓢泼的夕阳被凑近的吻挤压成闪耀的光点，打在我蜷曲的手指上。
真好，如果电影里的人真实存在，一定也会因为那么多人愿意见证他们的爱情而欣喜。
在幻想的沉浸中，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一瞬间几乎灼烧在那片皮肤上。消失得也很快，留得余温这样痴情的词汇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何止是余温在治愈，简直电闪雷鸣。
他……他刚刚是把手伸过来了吗。
我的错觉吗。
不，不不不，应该也是想放在扶手上歇歇而已，发现不小心碰到了所以收得那么快。这样才合理。
自我合理完就开始自我失望了。
又不是没有五指相扣过，又不是没有在镜头面前表现亲昵过，又不是没有在粉丝的尖叫声中真诚对视过。
可这不一样。
脱去一切外在因素，自然落在世界里的，赤裸裸的两个人格，才有资格谈相爱。
我当然知道很多人希望我们真的在一起，我也很希望，我比你们都希望传言是真的。
如果真的，像视频里剪辑的那样仅靠几个眼神和动作就断定终生，我绝不会后悔做出的选择。
那这样我也不必计量着爱意的表达，大可默认他同样爱我并且在为之努力。可每份暗恋都只有第一人称，痛在只有第一人称。
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过，作者使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能增强读者的代入感，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人生就是出了故障的文章，可怜的作者只得私藏所有事情，加倍感受经历的喜怒哀乐，对外来的角色捉摸不透。
我特别想大声地质问金珉奎，知不知道很多人觉得我们相配，知不知道我们对别人来说就像电影里的主角，他们在期待着怎样的情节。
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那个晚上，他告诉了我答案。
电影院里空气有点不流通，轻而易举就暴露他也略显急促的呼吸，我倒幸灾乐祸于他向来游刃有余的姿态竟也会有例外。
说起例外，我的勇气也失了效，甚至不能支撑我偏转一点角度去回望他。
没错，回望，我很明确他在看我。
耳边的抒情乐平缓而温柔，清晰的念白却不来自电影本身。
我听见金珉奎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是衣物布料摩擦的声音——他在向我靠近，语气里是我从未听过的，紧张。
“明浩。”
“嗯。”我应声了，不懂他有没有听清，可直觉告诉我，这种呼唤有没有回应并不重要。
刚刚被他误触的手还放在扶手上，轻微颤抖，就是不肯收下去，仿佛一个动作的退缩照应着心理的后怕。
“你是不是喜欢我。”
轰的一声，心跳快炸了。
状似地震，震到我几番张口都说不出肯定的话来。
是，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才知道吗。
“如果不是，你早打我了。”
他凑得更近了，几乎要亲上我的耳朵，热气喷薄在我发烫的耳垂上。
每个字都在心里过了八百遍。
“我也喜欢你。”
呼吸霎时停滞，我猛然对上他在黑暗中的眼睛，鼻尖的痣格外受到光影的恩惠，直白又动人。
那一刻，最多的不是喜悦，而是委屈。
委屈到我差点冲动地哭出来，而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抚上我酸涩的眼眶，估计是看到了将要溢出的泪液。
再委屈就有点不识好歹了。
电影结束的时候我在他怀里边抽泣边笑，抱怨为什么不直接表白，非要先问我，保留我被拒绝的可能性。
简直像个傻子。但他愿意陪我一起犯傻，也就无所谓了。
我之后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很早。
那怎么就确定我喜欢你的？
你表现得好明显的，他一脸我最了解你的样子。
……知道我喜欢你，你还这么晚才表白。我倒不是真的怪他，只是觉得如果再早一点，就有更多的时间以恋人的身份相处，这样更满足。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
出乎我意料的，他罗列了好多理由，具体到我怀疑他打过无数次腹稿。
还真是准备充分呢，金珉奎。
“你之前还说，世上没有那么多理由。”我问这个问题，也是因为记得他的回答。
“可是我喜欢你总归是有理由的啊，你这么好，我可不想敷衍过去，让你觉得我很随便。”他说话很爱直视我，以表绝对的真诚。
“再说了，上次那个像炭的话是现编的，当然没有理由。我也没想过你会对我的痣观察那么仔细，所以想套你的话，可是你不主动说原因。”
我看你也是傻子，自作聪明。
我用手指抵住他的鼻尖，摩挲着痣的坐标，像人类在月球上插下的旗帜，标记自己曾经来过这片无人开垦的土地。
算了算了，两个傻子在一次才不会互相嫌弃。
正式确定关系后我们也商量过要不要向队友公开，结果发现公不公开好像没什么区别。
竟然没什么区别。
看来让我产生错觉的不是营业效果啊，早知道就再自恋一点了，咬定他对我不是友情那么简单。
至于粉丝那边，啊，难办，先瞒着吧，实在坦白不了。她们愿意相信，那再好不过了。
现在的生活方式也挺好的，比以前更好了，孤单的作家也有忠诚的读者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收获了一个相爱的人。
嘿嘿，你说是吧，金珉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