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和孙悟空蹲在树丛之后,白马在一旁悠闲地吃草。
唐三藏说:“悟空,你不觉得眼前的景色很美么?”
孙悟空摇了摇头,没接话。
平楚正苍然,山间叶知秋。这想必是一年之中最后的好光景了,植物都长得旺盛,怕过佳期,未及便衰,于是在剩下的时间里肆意伸展,是有一日就要纵情一日的样子。袅袅风拂,茅草就跟着摇摆附和,皆是欣喜的姿态,而那些细碎的枝叶拍打的声音,像是海的潮生波涌,从不止息。还有不知名的花,映出一点点的红,也是热烈得样子,似乎不甘于万物萧瑟,生怕被寥落淹没,越是寂寥越是想要璀璨。苍鹭、云鹤结伴而飞,离开苦寒,向温暖而去,啼声也是告别。远山隐于云雾,线条晦涩,好像是某些痛苦的未出口的话。
一阵风吹过,几片落叶被风卷起。
唐三藏打了个哆嗦,抱着膀子:“悟空,你冷不冷?”
孙悟空应道:“我身上有毛。”
唐三藏叹了口气:“妈的,抢就抢了,为什么连个裤衩都不给我留?悟空,再帮我抓些草来,我先遮住。”
孙悟空并不理睬,往一边挪了挪屁股,离唐三藏更远。
残阳退去,暮色渐沉,两人才从草丛里出来。
不远处就是一处村落,炊烟几缕,想是人丁稀少。师徒二人决定偷些衣服遮体。
唐三藏踩在孙悟空的背上翻过一座农家的墙头,悄声喊道:“悟空,把你的头箍先丢过来。”孙悟空说:“要头箍干嘛?”唐三藏说:“门锁了,我先撬开它。”孙悟空隔着墙头把头箍扔了过去,过不多时就听见“吱吱呀呀”推门的声音,心想这和尚还真的有些手段。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听见唐三藏小声说:“找到一些衣服,咱们俩先凑合着穿。”
只见唐三藏从墙头一跃而下,随手扔出一个包袱。唐三藏说:“可能有点不合身,只能先将就一下。”孙悟空在包袱中扒拉半天,用手指挑出一件女式的肚兜,大红缎面上面绣了荷花鲤鱼:“大哥,你挑的这衣服是不是稍微有点过分了?”唐三藏正拽着一件女式亵裤往身上提:“你先凑合一下。人生中总有许多东西需要尝试,突破自己……这裤腰怎么这么紧,悟空,你先帮我拽一下……”
两人穿戴完毕,孙悟空是红肚兜黄短裤,唐三藏是粉肚兜白短裤,外面还罩了一件透明的纱衣。两人互相对视点头,各自扭头,喷薄而吐。
孙悟空擦擦嘴巴,说:“师父,不好意思,我没忍住。”唐三藏还在干呕:“没事。咱俩谁也别瞅谁就行。”
天色将暗,前面朦朦胧胧可以看见一处大院的影子。孙悟空指着说道:“师父,前面有一家庭院,看起来富丽堂皇。”唐三藏喜上眉梢:“走,去看看!”
到了院墙边,孙悟空攀上一株倚靠庭院围墙而生的大树,伸手去拉唐三藏。两人立在枝桠上。唐三藏说:“悟空,你先下去打探一下情况,我再下去。”孙悟空点点头,轻轻跃上围墙,翻身落地。
庭院广大敞阔,修筑良巧精美,一看就是大富之家。院子四周皆是厢房,都灭着灯。一旁石头拱门上悬着两个大红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高”字。孙悟空沿着围墙的阴影缓缓走动,见四下无人,回头向唐三藏摆手示意。
唐三藏顺着墙角磨蹭半天,才慢悠悠从墙头上翻下来,脚还未落地,就听见由远及近一阵紧密的锣鼓声和脚步嘈杂的声音。孙悟空一脸惊奇:“师父,你听!是不是主人悄悄准备了欢迎仪式?”唐三藏反应却快,慌忙四下去瞅有没有能藏身的地方:“欢迎你妹!”
两人如同无头苍蝇,连推了几扇房门,都纹丝不动。脚步声愈近,四周无处可躲,只有石头拱门旁一张大桌,灯光照不到。唐三藏急中生智,一把拉过孙悟空,钻进桌下。在黑暗中,两人屏住呼吸。
从拱门处率先奔出一人,只能看见背影,体格比一般人庞大许多,肩廓宽厚,手臂粗壮。那人进入庭院之后,看四下无路,索性站住。随后拱门鱼跃而入许多壮汉,手擎棍棒火炬,将先前那人围了起来。而后又有一位老者被众人搀扶着,走入庭院,扬声说道:“猪刚鬣,你为祸多时、恶贯满盈,终于被我设计捉住!这次看你如何逃脱!”
率先进来那人,这才回过头来。灯火辉映,孙悟空和唐三藏方才看清,那人竟然是长着一张满是油光、獠牙外呲的猪脸。猪妖朗声说道:“高老丈,我猪刚鬣行得正、坐得端,一心爱慕你家女儿,从未有过半分逾礼之举,谈何来地作恶多端?”
话音刚落,一旁便有村民举起棍棒,狠狠朝猪妖腿弯打去。猪妖挨了两记,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猪妖忍痛立起身子:“高老丈,你爱护翠兰,不肯将翠兰屈嫁给我,猪刚鬣早便知道。可我爱慕翠兰,心中赤诚,并没有一丝恶念!”高老爷冷笑一声,举起手中的拐杖,倾力一棒打在猪妖的头顶:“一只猪!你跟我谈爱慕!我今天打到你哭!”
拐杖重重击在猪妖头顶,发出一声爆裂的响声。鲜血从猪妖的头顶涌出来,霎时间就模糊了猪妖的面目。猪妖摇摇晃晃,极力想要站起来,刚刚直起身子,撑起膝盖,还未站直,又一下坠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人群中跃出一个青年,举起一块石头,哆哆嗦嗦向着猪妖掷去,口中喊道:“万恶的猪妖!”
众人发出一声惊叹。
青年是村里最无用的窝囊废,她妈做皮肉生意,父亲又是赌鬼,年近三十还没讨到媳妇,平日被人看不起,没少受欺负,放个屁都得夹着屁股怕出声响,这个时候却敢向猪妖扔石头了。
最没用的人都尚且如此勇敢,这勇气立刻像是某种流行疾病一样传染开了。那些原本木讷的村民,眼神变得热烈,脸上也流露出兴奋的光彩,争先恐后捡起地上的石块向猪妖投掷,生怕自己慢了,就错过了伸张正义的机会。
石块砸在猪妖身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地声响,像是擂动了破旧松弛的鼓。猪妖倒也硬气,咬紧了牙关,一声未发,每被砸中,身体都会触电一样剧烈地痉挛。只消片刻,猪妖身上的衣服就被血浸染,身旁的泥土沾染了鲜血,也变得泥泞。
眼前的猪妖丑陋不堪,倒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坨烂肉。可就是这么下贱卑微的东西,竟然口口声声在说爱情,而且说得义正言辞、理所当然,这多么可笑啊!爱情那是多么高尚神圣的感情,那是只能人类才能拥有的感情。一个妖,怎么配说得出这两个字?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罪恶啊!任何一个拥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除恶的勇气持续地在发酵。村民更加勇敢。几个妇女上去撕打猪妖,几个壮汉揪住猪妖,不停地拳打脚踢。人群中,一个孩子突然挣脱父亲的手,扑过去,咬在猪妖的耳朵上。有人为孩子的勇敢喝彩了:“好样的小毛!小毛真是个好孩子!”那孩子的父亲听见这话,也觉得荣光了,大声地鼓励道:“小毛,对待坏人就该这样!”
那个被唤作小毛的孩子听见这话,更加用力地咬住猪妖的耳朵,在抬头的瞬间脸上竟然现出骄傲地笑。
这些村民好像是都陷入了狂热。
这时,拱门中又步入一位纤巧曼丽的女子。
猪妖原本已经不支,看见这女子,不知怎地就生出了气力,颤抖着伸出手来:“小翠……”
女子朝着猪妖走了几步,伸出一只脚踏在猪妖手上:“猪刚鬣,我家比武招亲都是戏言,你又何必当真呢?你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德行,也能去揭告示?”
猪妖抬起头,一脸血污,看起来更加可怖,只是眼神清亮,望着小翠:“小翠,那天我在你家绣楼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我可以对天发誓,除此之外,我从未有过半分苟念。”
被唤作小翠的姑娘朝着猪妖脸上啐了一口:“就你?你也配?”
猪妖声音黯哑:“那日你在绣楼上说,你不注重外表,最想遇见的是超凡的勇士。我听了之后心潮澎湃,鼓起勇气去揭了告示。比武胜出之后,你还在绣楼上冲我微笑……”
高翠兰捂住嘴呵呵笑了:“拜托你先搞搞清楚,你是一只猪耶!会说两句人话,就真当自己是人了?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丑也丑死了,这本身就是个笑话好么?”
猪刚鬣说:“小翠,你今天还给我留下书信,说要约定婚事,让我来你家商议婚期……”话音未落,猪刚鬣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声变得癫狂:“哈哈哈,我知道了!小翠,你一定是在骗我对不对?你是怕这些人为难你,你才说的这些话对不对?我知道你对我一定也是真心的,就如同我待你一般!”
高翠兰上前一步,狠扇了猪妖一记耳光:“别痴人说梦了!猪头!我故意留书信就是要引你出现……”
高老丈上前拉住高翠兰的手,截住了她的话:“小翠,听爹一句,别气坏了身子。”
猪刚鬣还想说什么,嘴唇张合,却没说出半个字,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高老爷命村民将猪刚鬣捆了起来:“县里早就下了告示,捉妖有赏。这猪妖好色至极,又诡计多端,乃是妖中极恶,赏金必定丰厚。今日多亏众位乡亲齐心协力,方能擒拿猪妖!明日将他押上县衙,我向县令呈词,言明猪妖种种劣迹,正好树立榜样,为各位乡民牟取嘉奖!”
众人齐声叫好,七手八脚将猪妖捆住,绑在一只木桩上。
孙悟空趴在唐三藏耳边小声说:“师父,你看这只猪头被打得好像猪头耶。”
唐三藏合十双手:“猪头实在可怜,我们必须想办法救他一救!”
孙悟空摆着手:“开什么玩笑?你没看见这群人多凶残粗暴么?”
唐三藏一脸痛心疾首:“悟空,你怎么连点爱心都没有?我天天教你慈悲为怀,你却没半点感悟?猪是长得稍微难看点的猪,可我们也一样要用心去爱护……”孙悟空捂住耳朵。唐三藏又说:“你看,我一说话,你就捂住耳朵?你就这么不爱跟我说话,不想跟我聊天?”
两人正在桌下争执,发出响动。
旁边突然一个村民听到动静,弯腰把脸伸进桌子下:“你们俩是什么人?蹲在这里干嘛?”
唐僧抬起头,笑笑:“哎呀,你这个小淘气,耳朵倒是挺好使。我们俩说悄悄话都被你听见了,是不是想跟我们一起聊聊?”
这村民探头出去,高喊了一句:“桌子下面还藏着俩变态,穿着女式内衣,其中一个浑身是毛。”
唐僧赶忙钻出桌子:“误会!误会!一场误会!众位乡亲!我身边这位长毛的兄弟,智力低下,从小就爱玩捉迷藏。你们看,这次他藏得挺好,我找了许久,这才找到。今天天色已晚,改天我约了大家一起玩。”说完,唐三藏拉起孙悟空就往墙角走去。
高老爷一声令下:“这两个贼眉鼠眼,穿得这么风骚暴露,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一并捆了。”
唐三藏和孙悟空拔腿想跑,却被几个壮实的村民一下扑倒,也捆了起来,拴在木桩上。
唐三藏扯着嗓子嚎:“高老丈,你听我说,我们以后不玩捉迷藏了,还不行么?!高老丈,你别走啊,你听我把话说完啊!”
高老爷挥挥手,旁边一位村民脱下袜子,闻了一下,塞进唐三藏嘴里。
众人统统散去,只留了一个秃顶长得好像倭瓜的看守。
月明渐渐暗了,风响似哭,隐隐传来霹雳之声,想是要下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