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那个人原来不是你


1

公子长卿初到兰干时,曾对我说过,“在下倾慕王女已久。”

后来,他的军队攻打兰干,灭了我的部族。

战场上,他妄想活捉我,我浴血奋战,连全尸都不给他留。

再次睁开眼时,我正在与情人私奔的途中。

我滚下马车,借着火光,一眼就认出了追兵头子——

呵,真是冤家路窄!

车轮撞上石块,重重的颠簸一瞬将我震醒。

黑暗中,我瞪大了眼,伸出双手,还在,又往下摸摸脚,也还在。

咦?

我记得死前,手脚都被烟贼斩断了......

这是,转世了?

我正想得出神,随着一声尖锐的马嘶,身子忽然一轻,被摔出车外。

“殿下!”

一个黑衣人忙忙地跑到跟前,见我疼得呲牙咧嘴,满脸紧张。

鲜血飞溅在我脸上,借着月光,我看见他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箭上有血槽,正汨汨引着血流。

他似是支撑不住,在我面前沉沉跪下。

不远处有火光隐现,愈来愈近。

什么情况?

我躺在地上一头雾水,黑衣青年口吐鲜血,伸手抚上我的脸,深情地道:“殿下,请原谅属下,没能带您走得远一些……”

我心念一动。

这是,私奔?

青年倒在我怀里,转瞬间,林子里火光大盛,马蹄声和犬吠声交响错杂。

突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

“保护帝姬!”

我抬起头,对上一双弯弯狐狸眼,映着月色闪着温润的光彩。

心中突然腾起一股怒火,熊熊燃烧,不可遏止。

这个人,这张脸,化成灰我都记得——烟国公子,公子长卿。

他下马向我跑来,蹲在我身边,关切地问:“殿下可曾受伤?”

下一瞬,他闷哼一声,身子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视线往下移到胸口,那里插着一把匕首,是片刻前,我从青年腰间摸出来的。

有冤报冤,去死吧你!

2

大煜分封诸侯,绵延二百年后,皇室逐渐衰微。诸侯国中成气候的,有五国二部。

公子长卿的烟国,灭掉了我的兰干部。

诸侯吞并向来凭实力说话,谁强谁上。

兰干势弱不敌,被灭,原本无话可说。

他要是堂堂正正打过来,我北冥羽即使碎尸万段,屁都不会放一个!

可公子长卿他跟我玩阴的,欺骗我感情。

那时节,他有事没事,老往兰干跑,草原王庭的老老小小,全都跟他混熟了。

我还道他痴情,其实人家是熟悉地形、攻略人心来的。

他不仅生得俊俏,温润有礼,还武艺高强,草原上最勇猛的汉子都打不过他。

他每次来,各家的姑娘都要红着脸跑去瞧。我那时年少纯真,不知道人心险恶,他说他心悦于我,我便信了。

他离开时,让我等他。

我等了,父王和阿娘还喜滋滋地为我置备嫁妆,公子与王女,本是极登对的。

3

最后,我们等来了烟国的战车铁骑。

一场突袭,连战鼓都没敲,那场仗打得惨烈刀折矢尽,血流成河。北冥王族,全族死殉。

我与公子长卿,不共戴天。

如今我既已重生,一刀捅死他还算便宜了他。

但他命大,居然没死。

也怪当时天黑,我没瞧准位置,这具身体又太柔弱,差点力道。

没关系,下次一定,一定杀了他。

不久我就弄明白了,如今是煜神佑二十年,距离兰干被灭,我战死那日,已经过去两年。

烟国又吞并了周边几个小国,实力大增,已有独霾之势。

如今我是煜皇朝的小帝姬,鼎鼎有名的大煜第一美人,司洛昭。

我对镜自照,果然是冰肌玉骨,楚楚动人,可有什么用呢,又不能把公子长卿美死。

美人身子柔弱,私奔之前,已经绝食三日,估计是受不住车马颠簸,一命呜呼了。

至于为何绝食,是为抗婚。

她父皇要将她嫁给公子长卿,她不愿意。见绝食也无法撼动皇帝坑女儿的决心,一气之下,她便与人私奔了。

我捅了公子长卿一刀,也算替她出了口气,希望她在九泉之下,保佑我下次一定弄死公子长卿。

4

公子长卿身子骨确实好,失了那么多血,不过短短三日,已经面色红润地安睡在榻上,

我很想上前掐死他,但他身边侍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如今他们有了戒备,我再想下手就难了,必得徐徐图之。

自从我把他捅了,二皇兄每日都领我来此探望。

这是父皇交代的,显示我认错的诚心。

为了婚事不吹,他想出来一套说辞,说我被侍卫劫持,受惊过度以至于神智失常。

但这只是暂时的,我清醒后也是悔不当初,心中戚然。

我当然是选择配合,不仅配合,我还答应了同他的婚事,只为了有更多的机会接近他,

我和皇兄在他榻前喝完了两盏茶,瞧着戏演差不多了,便起身要走。

这时,只听榻上传来两声“昭昭……”,几人面面相觑,屋里溢出些尴尬。

这几日,公子长卿在昏迷中,时常喊“昭昭”。

我吃过教训,自然不信这狗东西是对我北冥羽念念不忘,自作多情是要遭报应的。

“公子对舍妹一片深情,当真令人感动,相比之下,舍妹实在太不懂事了。”

二皇兄及时出来缓解气氛。

此时公子长卿忽然醒转,一众丫鬟侍卫,倒水的倒水,请太医的请太医,倒显得我们有些多余。

皇兄急忙向我道:“快,快去道个歉!”

我暗翻白眼,道你妹的歉!

这也是父皇交代的:若碰巧人醒了,赶紧道歉,别丢了正统皇族的礼节。

公子长卿让人搀着坐起来,一张俏脸苍白如纸,斜靠在榻边。

我莲步上前,屈膝盈盈一拜,然后抬眸,咬牙切齿地柔声道:“洛昭知错,请公子念在洛昭年幼,勿要见怪。”

我抬眸的一瞬公子长卿好像受了什么惊吓,身子稍稍往后闪了闪。

听完我的话他默了片刻,然后道:“帝姬,如此厌恶在下么?”

哼,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5

因为参与了那一场私奔,我身边原有的婢女,内侍惨遭清洗,都投了慎刑司。

昭阳殿空空荡荡,正好给我机会培植安插亲信。

我让奚官署留意原籍北地的奴役,北冥王族凋零以后,该有不少兰干子民流落各地,当中身份贵重些的,也许会被没入宫廷官署。

果不其然,我找到了阿绍,她本是草原上一个千帐侯之女。

通过她,我得知煜京城中还有不少兰干旧民,心中不免狂喜。

公子长卿受伤后不久,烟国公和夫人都赶到了煜京,同来的还有他表兄,靳国公子晟。

公子晟是出了名的风流种,当初时常陪着公子长卿来草原,嚯嚯了不少好姑娘。

光极殿,两家父母忙着数落自家孩子的不是,其乐融融。

我感受到公子晟油腻的视线,斜眼瞟他一眼:看什么看,再看连你一起宰掉。

横竖都不是好东西!

公子晟很受用,挑眉一笑,举起酒爵喝酒。

我抖了一地鸡皮疙瘩,看他身侧的公子长卿阴沉着脸,始终不大高兴。

“不久便是上元灯节,听闻煜京的上元节格外热闹,真想亲眼瞧瞧。”烟国公笑道。

父皇接道:“那便让洛昭带卿家去逛一逛,略尽地主之谊。”

一顿喜笑盈盈,推拉客套,结论是他们老人家便罢了,只让我带着公子长卿微服出游,与民同乐,顺便培养感情。

我含羞带怯,低头浅浅一笑。

上元节好哇,热闹嘈杂,听说有些人在人群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6

上元节当日。

阿绍给我穿上红白间色鲛绡袄裙,配上毛毛领昭君套,对镜一照,如雪中红梅一般清丽脱俗。

我泪目:小帝姬可真美啊,好想亲亲我自己!阿绍又拿来一木匣的小黑丸,我抓起一把,放入荷包里。

这是兰干秘传毒药“神难救”的解药,以防一会儿误食公子长卿的元宵,或者公子长卿想与我分食一碗元宵,只要在中毒后一个时辰内服下解药,此毒可解。

上元节,送你一碗毒元宵,我抑不住唇角上扬,想想都刺激。

我兴冲冲行出延秋门,抬头看见马车边站着几个人,笑容一瞬凝滞。

公子长卿一身深青色织锦羽裘,长身玉立,容色淡淡的。

二皇兄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大概是父皇怕我再往公子长卿身上插刀子,让他来参加这么无聊的活动,为了看住我。

可浓装艳裹的公子晟又是什么鬼?是嫌二皇兄这盏灯笼不够亮吗?

我暗叹一口气,也不知阿绍接头的元宵摊有没有防备,只好见机行事了。

朱雀街张灯结彩,车水马龙。

“嘭——”,城楼上空,忽有烟火绽放,一瞬如花开千树,星星点点落下。

街面上人声鼎沸,小贩们吆喝着卖花灯,不时有孩童奔跑其间,稚声嚷着要爹娘买花灯。

我从没在中原过过上元节,觉得新鲜,忍不住好奇张望。

公子长卿见状,便也给我买了一盏灯,一只憨态可掬的胖兔子。

兔子是无辜的,我想了想,伸手接过来。

我与公子长卿漫步走在街上,一个天香国色,一个芝兰玉树,招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和善意的指点。

这场景恍惚有些熟悉。

很久以前,我与他也是这样走在草原上,我明明一身劲装,却羞得满脸通红,路人纷纷掩嘴偷笑。

过往里,也不是没有好时光……

“啪!”

我一巴掌重重拍在脑门上。

北冥羽,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我对上三道怪异的目光,讪笑道:“好大一只蚊子。”

公子晟朗笑一阵,道:“小帝姬明朗可爱,倒叫我想起一个故友。”

公子长卿沉下脸,眼刀锐利地往公子晟脸上甩过去,一声不吭地离去。

几步开外,只见一个元宵摊热气氤氲,与摊主确认过眼神,我兴高采烈地上前拉住公子长卿的衣袖。

“走,我请你吃元宵!”

7

按照事先约定,摊主会将第一碗无毒的元宵递给我,第二碗有毒的元宵给公子长卿。

事先吞解药防的是万一,毒药这东西咱能不吃就不吃。

我有意无意地安排四人坐在条登上,依次是我,公子长卿、二皇兄和公子晟。

这样一来,第二碗还是会递到公子长卿手上。

我偷笑着接过碗,碗里浮着三颗圆圆的汤团。

这数量也是刻意安排的,毒药有限,我怕汤团一多公子长卿吃不下,影响药效死不了。

很快我的三颗汤团都吃完了,一看摊主,他正被客人缠着说话,第二碗还没端上来。

糟糕,大意了。

我对上公子长卿略带诧异的目光,“有些饿了。”

第二碗元宵端上来了,热气腾腾。

我期待地看着它,只见二皇兄搓搓手,主动起身接了过去。

我急了,“诶,这碗是公子长卿的,皇兄你怎么这样!”

公子长卿:“不妨事不妨事,二殿下先请。”

二皇兄瞪了我一眼,端着元宵坐下,“有了夫君就不要兄长了么,白眼狼!”

是时,剩下的两碗元宵一起上来了,眨眼的功夫,公子长卿和公子晟各取了一碗。

……

这波配合打得太差了吧!

我内心是崩溃的,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洛昭她二哥被毒死。

我一咬牙,抢过了二皇兄那碗元宵,在他吹胡子瞪眼的档口,迅速将三颗汤团吞下肚,

“司洛昭!”

二皇兄跳脚,公子晟摁住他,“二殿下别急,小殿下只是饿了。”

说着,他将自己的元宵挪到我面前。

公子长卿幽幽瞟他一眼,放下举到半空的汤匙,也将汤碗挪到了我面前。

8

“嗝!”

好饱。

我摸了摸浑圆的肚子,怨念地看了眼一旁的公子长卿。

我们名为微服出游,私下里,还不知道有多少暗卫跟着。下毒不成,今夜再想动手,可就不易了。

我盯着人潮涌动的街面,多好的机会啊,难道真要放弃?

不远处是朱雀桥,桥洞下的水面波光粼粼,漂过一盏一盏莲花灯。

这时,公子长卿忽道:“听闻,河灯是亡灵的摆渡船,亡灵渡过忘川,才能转世投生。”

我心中微动,要不,给洛昭放一盏河灯吧。

放完河灯,我们站在岸边出了半刻神。身边放河灯的百姓越来越多,来回之下,我颇受了几次冲撞。

就在护卫提醒我们尽早离开时,我突然灵光一闪:公子长卿不会凫水!

说时迟那时快,我在转身的瞬间,伸出一条腿,横竖人多腿杂,鬼知道是我干的。

一绊一踢之下,公子长卿妥妥地朝身后仰去。

可就在落水的前一瞬,他伸手抓住了我的兔子花灯。

我想放手,又有些不舍,犹疑只在一念,可身子已前倾,再给身旁不知是谁一挤,顷刻间失去了平衡。

哗啦一声,公子长卿落水了,我追着他,后脚也栽了进去。

入了水之后,身边的嘈杂消失了。

我很快冷静下来,手脚并用地划水,而公子长卿就在我身边扑腾。

既然你拉我下水,就别怪我心狠补刀。

我作势要去救他,实则夹着他胳肢窝,拉住他不让浮出水面。

很快,公子长卿便在我怀中静下来,不再挣扎。

那一刻,我忽然眼眶一阵酸痛,涌出来的热泪悄俏汇入冰冷的河水中。

9

我醒来后,望着窗外的春阳发了许久的呆。

公子长卿死了,我没有大仇得报的爽快,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部族不在了,仇人不在了,我占据着旁人的身体,过着旁人的生活,今后,有何意趣呢?

阿绍匆忙地跑进来,“殿下,不好了,烟国夫人气势汹汹地往昭阳殿来了!”

呵,查出来我杀了公子长卿,要替儿子报仇了,是吧?

正好,我还不想活了呢。

我摆烂式地半瘫在榻上,不一刻,烟国夫人果然噔噔地冲进来了。

容长的一张脸上眉头紧皱,十分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感到一阵劲风刮来,接着她人已到身前,一把抓住我的手,生生将我拽起来:“我的冤家女娘!

什么样的天,那样冷的水,也敢往下跳!

不想想自己的身子骨,哪经得起折腾?”

嗯嗯。

嗯?

我被她紧紧抱在胸前摇晃,脸挤成一团,都快窒息了她才松开手。

“他一个男儿家,喝几口水,有什么要紧?也值得你下去救?

唉,好孩子,母亲知道你是一片深情,真难为你了……”

什么时候就成母亲了?

等、等一下,我想到一念,如遭雷亟。

不是吧,公子长卿、又没死?

好不容易等烟国夫人走了,阿绍才将事情事无巨细从头到尾告诉我。

那日护卫把我和公子长卿捞上来时,我们两个都昏迷了。

我双手紧紧夹住他胳肢窝,是个奋力救他的姿势。

再加上,在场所有人都看见的,他落水后,我紧跟着他,面朝下也跳了进去。

我们上岸后就地救治,公子长卿吐了好多水出来,当下便醒了。

倒是我,昏迷至今,已是第三日了。

“太医说,是您那夜贪食吃多了汤团,积食难化,伤了胃经所致。”

10

在阖宫一片叫好和祝福声中,我与公子长卿的纳采礼定下了日子。

一天追着一天,步步紧逼。

我按照太医的嘱咐,蹲在御花园一角晒太阳,一边拿了根树枝戳泥巴,偶尔将那坨泥巴想成公子长卿,狠狠扎上几下。

身后忽响起一阵脚步声,我一回头,公子长卿正居高临下地俯身看我,一张放大的脸迫到面前,我没防备,吓得一屁股蹲坐到了泥地上。

片刻愣怔之后,他索性也在我身边坐下。

这是落水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在水下做了什么,旁人不知道,公子长卿不可能不知道。

我们沉默相对,柔和的阳光洒下来,像小刺,微微有些砭人。

“我知道,殿下处心积虑地想杀我。

殿下厌恶我,一直都没变过。”

他垂下头,侧脸轮廓分明,神语。

半晌,他道:“但是,殿下不必急于一时。

如今的情状,难道殿下不觉得,与我成婚之后我再死,对您会更有利吗?”

我迷糊了,我听不懂。

他不会是想说,到时候我可以继承他的家业吧?那还不得生个孩子?

“至少,他们不会再逼您嫁给别人了。您可以在烟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安然度过此生。”

“公子长卿,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

他起身拍了拍尘土,对我一笑,“殿下且放宽心等一等。算命先生说过,我非长寿之命,

时候一到,神仙也救不了的。”

我眉心紧皱,目送他离开。

他说的话,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心头幽幽升起一种不详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粗粝凄然的惨叫声突然打断我的思绪。

我赶忙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好像是慎刑司。

我稍松了口气,慎刑司是宫人受罚的地方,很役有时手段硬些,里头便会传来惨叫。

我这才发现,自己在御花园选的角落,着实太过角落,偏僻到与慎刑司仅一墙之隔。

我举步欲走,墙外忽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此时,正巧阿绍拿着大氅朝我走来,我赶忙示意她噤声,随后踩在旁侧的假山上一借力,飞身跃上了短墙。

我看到一个绯衣身影从慎刑司的门里出来,快速地走出甬道,消失了。

“看着像公子晟。”阿绍不知何时也上来了,趴在我身侧悄声说道。

兰干的女子,果然个个是爬树翻墙的好手。

“是啊。可是,公子晟去慎刑司做什么呢……”

我喃喃自语道。

11

三月惊蛰,万象萌发。

光极殿装饰一新,主客齐聚。

父皇与贵妃端坐上位,下首尊位是烟国公和夫人,右首坐着皇兄皇姐。

我和公子长卿两脸漠然,穿着纳采吉服坐在堂中的礼台主位。

那日公子长卿找我摊牌后,我隐约明白了,公子长卿愿与洛昭帝姬成婚,不是因为心悦帝姬,而是别有目的。

至于是何目的?烟国野心勃勃,与皇室结亲的好处,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吧。

礼乐悠悠,祭司往我们脑门上点神水,象征永结同好。

我侧过脸,看着公子长卿感慨这场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里。

只可惜,烟国军队攻进兰干草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今生无缘。

此后,不过是隔着忘川遥遥相望而已。

恍神间,眼角现出一个黑影。正要回头,忽闻一声大喊——

“我反对!”

在场众人:“……”

这、还能反对?

“柳春,你怎么回事!”

二皇子率先站起来:“来人,快将此叛逆带下去!”

柳春是洛昭帝姬的贴身婢女,我私奔回宫后她便被投入了慎刑司。

眼下,柳春一身粗衣,满脸伤痕。

慎刑司--我心头忽然一动,视线投向一脸淡然的公子晟。

不会是巧合吧?

柳春哀怨的眼神透出愤恨,盯着公子长卿。

场面凝滞,见侍卫上殿,涌春冷笑道:“除非烟国想断子绝孙,不然,这婚事绝不能成。”

父皇面如黑铁,二皇兄慌了,连带着坐不住的,还有烟国公和夫人。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柳春跪地膝行到我面前,泣涕涟涟地说道:“殿下别怪奴婢。奴婢不愿殿下委曲求全。

殿下此生,最恨的便是公子长卿。为了抗婚,不惜绝食,不惜勾引羽林卫陈晨带您私奔。

可转眼……殿下怎么甘心?”

我转念,是啊,重生后我代入了自己的情感可我一直忽略了,洛昭帝姬为什么恨公子长卿?

我转过脸去看公子长卿,只见他面色如常,除了一丝哀怅,似是一切了然。

“帝姬为何憎恨公子长卿?”公子晟适时问了一句。

柳春看着公子长卿道:“因为,公子长卿带兵灭兰干,杀了帝姬此生所爱——兰干王女,北冥羽。”

此生所爱……谁、谁?

一道天雷劈下,我整个人都裂开了。

在场诸人也没比我好多少,神情各有各的精彩。

总的来说,父皇这一派,是费心隐瞒的骗局被拆穿了,让人头疼的女儿推不出去了,好烦好懊恼。

烟国那一派则是,还有这种事?震惊!简直欺人太甚,还好发现得早,等一下,长卿知道吗?”

我想起那日公子长卿在御花园说的话,挨过去俏声问他:“你早知道的?”

公子长卿淡淡垂眸,“嗯。”

我闭了闭眼,忍不住想——我好像陷入了一种很新的三角关系。

12

洛昭帝姬七岁时初次见我,据说,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这事其实我还有些印象。

那年我十四岁,有段时间,阿爹阿娘致力于将我培养成贤媛淑女,便赶时髦,送我到煜京,入了宗学鸿敦院。

洛昭也在,当然,还有公子晏。

洛昭年纪太小,想来该是隐瞒身份,破格入学。

一日我路过武学堂的校场,便见诸公子在欺负一个身量矮小的女娘。

不一刻我便弄明白了,洛昭想学射箭,但公子们笑话她--哪来的女娃娃,不在家中绣花.到外面乱跑。还妄想学射箭,须知武场是男人们的地方,射箭是男人干的事。

“一个女娘,连弓都抬不起,学什么射箭,哈哈哈!”

洛昭跌跌撞撞地跑上前,试着去取弓,几十斤的弯弓,纹丝不动。

嘲笑声更盛了,她呜呜地哭起来。

我看不过眼,几步上前,“唰”一下将弓拎了起来。

洛昭不哭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说:“一群学艺不精的兔崽子!欺负一个小女娘,便是男子作为了?”

一边将羽箭搭上弓弦,闭起一只眼,瞄准了笑得最凶的亓国公子琪。

众人都惊呆了。

这时公子长卿站出来,说了句,且慢。

慢什么慢?

我当然没听他的,嗖的一声,羽箭离弓,射中了公子琪发冠上的簪孔。

公子琪瘫倒在地,吓尿了。

彼时我年幼好胜,加上被关着绣了半日花,正想活动活动筋骨。

当下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柄银枪。

我对着众人道,今日天气不错,谁想跟我比划比划?

公子们都默了,此时,公子长卿笑着站了出来。那便是我和他的初识。

我记得,那日走前,我对洛昭说:“喜欢做什么,大胆去做便是,什么女子男儿的废话,你莫要理会。

你人还小,才举不动弓,等你长到如我一般大,一定比我厉害!”

这话不过随口说来,没想到,灵昭竟记了一世。

此后她对兰干和我的动态格外关注,得知烟压军灭了兰干之后,便恨上了烟国和公子长卿。

柳春说,洛昭不喜男子,立志一辈子不让男子近身。为此擅自喝了避子汤药,绝了生养之途。

这前因后果一联系,事情清晰如缕。

皇室视之为奇耻大辱,但她身份在那摆着,人又奇美,受各国垂涎。

原本是能沽好价钱,派大用场的货物啊,他们当然不甘心,珍贵的货物就此被毁,一文不值。

好不容易,碰上个冤大头公子长卿,烟国又国力强盛,当然得紧紧抓住。

而公子长卿,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依旧想娶洛昭。

一个不能生养的异类,嫁去尔虞我诈的诸侯国,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我想起他在御花园说的话,“殿下可以在烟国,甚而别的什么地方,安然度过此生……”

他是想以这一段婚事,保护洛昭帝姬。

可是,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冤大头呢?

答案隐隐绰绰,让人不敢直视。

13

“除了洛昭帝姬,我此生不会再娶旁人。”

公子长卿在众人注视下,淡然说了这么一句。

“啪!”

烟国夫人骤然起身冲下堂来,狠狠甩了公子长卿一巴掌。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你还……你是故意的!

你以为娶了这个假女人,就算交差了,再没人逼你娶妻生子,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思念兰干那个死女人!”

她似想到了什么,一顿,讥讽地笑道:“你们还能一起思念那个死女人!多好啊、可太好

了......”

她神情转哀,眼里蕴起了泪水:“长卿,北冥羽早已经死透了,为了她,你自己不要命也罢了,如今连祖宗社稷都不顾,我、我们养了个好儿子啊!”

公子长卿的脸白得吓人,任由他母亲如何打骂,就是一声不吭。

我懵在原地,思绪一片混沌,也顾不上去介意被人说成死女人。

拳头巴掌连珠炮似的甩在公子长卿身上,我都看不过眼了,忍不住伸手去挡,“诶,母亲……”

她血红的目光狠狠剜了我一眼,我赶忙改口:“大、大婶,您先冷静一下……”

此时烟国公和公子晟都下来劝,烟国夫人这才渐渐消停了。

柳春给带了下去,闹了这半日,众人疲乏不堪,这纳采礼算是彻底黄了。

我重重坐下来,要思虑的太多,简直不知从何思虑起。

就在众人各归各位,预备下场休整一番的当口,公子长卿突然“噗”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

一切便如默戏,他闭上眼,缓缓倒入我怀中,再无知觉。

14

阿绍买通了烟国使团里的人,费了几日工夫,终于将事情的大概梳理清楚。

匪夷所思到何种程度呢?

若不是公子长卿真的时日无多,我简直要怀疑,这是他们所有人串通起来,故意演给我看的一出戏。

话说当年,我战死之后,公子长卿在战场上归拢了我的残譬断肢,找人缝合完整,封存在一幅冰棺里。

随后,他带着冰棺,去了天雪山。

传闻天雪山有邪道宗门,掌有招魂的秘术,能使人起死回生。

但传闻终究只是传闻。

天雪山的个中曲直没人知晓,结果倒是显而易见--折腾半日,北冥羽依旧只是一具残破的尸体,反倒是公子长卿,中了雪山邪瘴的寒毒。

他满身憔悴回到烟国时,身边亲信都看到了冰棺已经融化,北冥羽的尸体腐烂得无法辨

认。

他将自己关在暗室里,不吃不喝几个日夜。

约莫是国医入室问诊后的第二日清晨,暗室大门忽然洞开,公子长卿终于肯让人葬了北冥羽。

因为诊治后国医断言,天雪山寒毒无药可医,公子长卿至多还有三年可活。

阿绍话至此处,静默了很久,许是见我一手托腮,呆望着铜镜,一滴清泪缓缓滑落。

她觉得,需得给我一点时间消化。

三年……算一算日子,他已没几月可活了。

公子长卿想用三年料理身后事,包括帮一把司洛昭。

烟国公他们,想用三年为公子长卿留后,毕竟他是世间难见的人中龙凤,留一支血脉,有百利而无一害。

“烟国公隐瞒公子长卿死期将至,本也算骗婚与司皇他们是半斤八两!”

我失笑,抬手抹了一包泪。

半晌,阿绍幽幽道:“殿下您说,天雪宗的秘术,真的只是无稽之谈吗?"

我呆怔住,明白了她言下所指。

“这秘术水分有点大啊!”

延时特久也就罢了,还重生到别人的身体上.....

不知当初公子长卿给了多少银钱报酬,全拿回来还不能算数,定要他们返赔礼金才是!

15

公子长卿一直昏迷不醒,我去驿宫偷瞧,坐在他榻边发了几回呆。

这几日,我一直在回忆与他的最后一次会面。

彼时我站在山坡上,远远看见烟国军旗猎猎飘荡,公子长卿一身银色甲胄,骑马走在阵前。

兰干仓促应战,大兄的前军覆灭后,我率领后军负隅顽抗。

副将全数战死,我不肯丢盔卸甲,被烟军团团围住,厮杀到最后一口气尽。

同样被围住的,还有公子长卿,他在外圈横冲直撞,怎么都冲不进内圈。

我听见他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喊:“留下北冥羽!留北冥羽活口!”

我心想,“即要我的地,又要我的人,想挺美啊你,怎么可能!”

我倒下的时候,看见天空很蓝,白云很美,一只飞鹰轻盈掠过。

最后,我努力转过头,朝公子长卿的方向望了一眼。

我恨我自己,最后的最后,竟然有些舍不得。

如今我隔着年月回看那段往事,悟到了一个道理:若是我愿意留心,许多事其实可以有另一种解释。

一日夜深,我提着酒壶走进公子晟的小院。

公子晟见是我,一脸暧昧地挥却了陪酒的两个美姬。

我自斟自饮,三杯酒下肚,脸颊有些发烫。

我问他,为何要破坏我和公子长卿的婚事?

他惊异于我的单刀直入,想了想,道:“他人到快死了,为何还要占一桩好事?

你嫁给我,靳国也可护你周全。”

我嗤然失笑,挑起凤目睨他一眼,缓缓凑近。

公子晟巧笑着,深嗅一口,“好香。”

“上元节时,你说我性子像你故友。”我双手攀上他脖颈,“你可知,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相似。”

他的瞳仁一瞬放大,低声惊道:“你是,北冥羽!”

他想退开,我欺身缠上去,将一指按在他唇上:“嘘……”

“我故意秘而不宣,装疯卖傻,正是为了杀公子长卿报仇。

如今他死期将近,我当然,得为自己的未来作些打算。”

将信将疑间,笑容已重新爬回他脸上,“殿下打算如何?”

我微微一笑,抬手覆住他半张脸,恰是烟国战甲的护面覆住的那部分。

我道:“其实,你与你表弟倒有七八分相似。

你若穿上他的战甲护具,远远看去,旁人恐怕很难区别。”

疑惑间,他的笑容有些僵滞,眉头缓缓蹙起。

我凑到他耳边,“凌息香的味道,你喜欢吗?”

他脸色骤变,想推开我,但双手已然酸软地抬不起来。

只一息之间,匕首的寒芒深深没入他的胸膛。

这一次,我特地瞄准了位置,甚至,还补了一刀。

“是你将兰干的地形人情透露给烟国公,又冒充公子长卿领军前来。

公子长卿得知消息随后赶来,却已无力回天,我没说错吧?

你们从前那般要好,同行同住,亲密无间。可你这回来,公子长卿根本就没拿眼瞧你。

你刻意引导众人以为,是为帝姬争风吃醋之故。但其实,两年前兰干那桩事才是真正的原因。”

凡行之事,必留痕迹。只要有心去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公子晟捂着胸口倒地,脸色渐渐灰败。

他挣扎了片刻,最终安静了下来,唇角勾起一丝讽笑,“凭什么,他天生拥有一切,连你这桀骜不驯的兰干王女,都对他另眼相看……”

16

公子晟的死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那两个美姬也算识时务,不等阿绍晓以利害,便很知道该怎么做。

靳国本就依附烟国立身,国中又不止一位公子,只要烟国夫人不发难,他们自然不会多事。

而烟国夫人为了一个公子长卿已落得身心俱疲。无暇顾及这个表亲,便治了几个侍卫保护不力之罪,将公子晟草草发葬了事。

不久,驿宫传来消息,公子长卿终于醒了,烟国使团整顿行装,预备着启程回国。

这夜我百无聊赖,托着脸喝茶。

茶喝多了睡不着,起来在宫中遛弯。

遛弯遛得口渴,便又坐下来喝茶。

我瞪了阿绍一眼,又叹一口气,如此循环往复三回。

阿绍忍不了了,“殿下有话快说,您不想睡旁人还想睡呢!”

嚯,给这小蹄子惯的……

“你说,如今父皇是不是很生气?”

阿绍点点头。

“烟国公是不是很生气?”

“双方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搁谁谁不生气?”

“那是他们当局者迷,只要稍加思索,他们就会发现,现如今我和公子长卿,根本就没有不在一起的理由了。”

阿绍:“?”

“公子长卿那身子,那决心,他们还能指望带回去给他传宗接代?”

阿绍嘴角抽了一抽,摇摇头。

“而我,我暗恋一个死女人,为了她绝食、逃婚、私奔,还能添上杀夫……

就问谁还敢娶我?”

阿绍翻眼想了想,“其实也不是绝对……那一定是没有了!”

她对上我凶狠的眼神,立马改口。

“但事情闹到这样,再要他们像没事人一样结亲,那是万万不能了,面子上过不去……”

我突然不说话了。

窗外月色明朗,晚风习习,开春了,一切风景皆含着欣欣之意。

我当然不会就此放弃,我们跨越生死,望尽天涯,一朝重逢,怎能让区区世俗阻隔?

不管他余寿几何,我想陪着他,遍访名医,遍访邪教,看花谢花开,日升日落。

死过一次的人最知道余生宝贵,我一刻都不想耽搁。

办法总是会有的,只消坐下来,想一想,再想一想。

我沉默了许久,最后缓缓抬头,问阿绍道:“上回带我私奔,而后无辜受害的那个羽林卫陈晨,他可有家人在世?”

阿绍自述

洛昭帝姬与公子长卿的葬仪,破格按皇储礼,盛大庄严地操办了三日。

司皇和烟国公借着这场丧事握手言和,前嫌尽释,还给子女结了阴亲。

婚丧礼过后不久,儿女亲家签订盟约,司皇为烟国公吞并小国背书,烟国公每年向朝廷增加岁贡至五倍之多,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在当世文人的应制诗中,洛昭是世间难得的温良帝姬,公子长卿则是天下无双的恭孝公子。

二人天作之合,可惜天不假年,双双早逝,举世同悲。

而流传干勾栏酒肆的火爆戏文,则详细记叙了此次帝姬和公子一齐殒身的始末,堪称一出经典爱情悲剧。

悲剧的最后,帝姬与公子长卿在送别的风仪亭中难分难舍,当是时,一名蒙面歹人杀将出来。

一边喊着“为我儿报仇!”,一边向帝姬砍去。

众人反应不及的当口,公子长卿奋勇挡在了帝姬身前,岂知紧急时刻,帝姬又反身而上,自向大刀迎了去。

帝姬在公子长卿的怀中咽气后,公子长卿也吐血三尺,随帝姬去了。

剧中,刺杀帝姬的歹人名叫陈朋,因儿子陈晨劫持帝姬时被杀,一直怀恨在心,谋划了此次刺杀。

只可惜,陈朋陈晨在世上再无家人,不能治恶徒一个株连之罪。

以上种种见闻,我每次碰上,总会忍俊不禁。

也好,随他们去吧,反正真相早已尘封入土。

随着我阿绍的离去,中原再不会有人知晓。

没有人知道,陈朋是北冥王女找死囚假扮的。

为逼真起见,刺入她胸膛的那一刀,避开要害分毫,当下血虽喷得吓人,但她躺在公子长卿怀中“断气”时,已让公子长卿暗中止住了。

公子长卿吐血,是服用了半剂“神难救”,又在嘴里咬了血包,造成寒毒发作的假象。

两个时辰内,我找机会给公子长卿服下了解药,令其昏睡。

他们在陵寝地宫中好吃好喝住了几日,等到风头过去,风声渐息,才寻了一个月黑之夜悄悄爬出来,飘然远去。

爱情这种东西,我是真的不懂。

为了爱情,北冥王女和公子长卿甘愿冒此大险,哪怕最后厮守的辰光,只有那么可怜的一毫末。

值得吗?

我不知道答案。

我希望自己永远不必知道答案。

但我也希望王女好运,希望她能替公子长卿找到解毒之法,真正有情之人,可以相守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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