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以“语言是存在的家”为核心,使得西方哲学的“语言转向”达到新的深度和更加彻底。因为传统形而上学的语言观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得以建立,使得逻各斯被解释为理性、概念。海德格尔认为这掩盖了逻各斯的本真的含义,故而海德格尔认为应当回到前苏格拉底时代,尤其是对于赫拉克利特的思想,他用其生存论分析重新解释“逻各斯”,阐述了本真的语言的可能性——听和沉默。
虽然海德格尔前期的生存论分析中,对此在的问题不关涉语言,而是关涉世界,然而,我们不能脱离海德格尔前期思想只去理解后期思想,只有通过海德格尔前期的生存论分析去理解后期的本真的语言才是可能的。至于海德格尔的生存论即基础存在论,其基础是对存在者与存在的关系的重新探讨。
海德格尔认为从柏拉图以来的全部西方形而上学把“存在者”当做了“存在”,故而,与之相应的是传统的形而上学的语言观混淆了话语与语言的关系:自古以来,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得到了不同的解释,人们把它解释为理性、话语、世界法则、逻辑等。海德格尔认为在这样的一条道路上,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由于追求语言如何显现而忘记了语言自身。那么,是时候重新回到赫拉克利特来探究语言自身了。
一、作为“道说”的语言
如今的赫拉克利特的著作仅剩下一百多条残篇了,在对这些残篇中的关于逻各斯的含义的理解,学界的看法不一。不过能够确切的是“万物乃是根据逻各斯产生的”,可是不幸的是,人们却丝毫没有体会到逻各斯的存在。这就如同我们一直拥有的、永不会失去的东西显得毫不在意,而对那些我们期望拥有而未拥有之物却能够时刻觉察到。
既然海德格尔认为传统形而上学对逻各斯的理解上脱离了逻各斯的原初的意义,那么,逻各斯原初的意义是什么呢?赫拉克利特说:“哪位在德尔菲发神谶的大神不说话,也不掩饰,只是暗示”。德尔菲的神谕是由一名叫做佩提亚的中年妇女来传达的,这神谕从不直接说出,或是掩饰,而仅仅是暗示。暗示表明其本身并不是一种话语,但又需要话语去传达出来其所暗示者,因此,是否可以认为这一暗示即是话语的话语,是语言自身的言说。而这一暗示同时也表明了逻各斯虽然向此在敞开着,却又自身隐蔽着,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一直以来忽视了逻各斯之原因所在。语言自身的言说即是使存在显现,这存在即是逻各斯,也就是海德格尔的Ereignis,这类似与老子的道,故而为区分之,我们译为大道。而大道的运行即是存在者得以显现,海德格尔以Sage表示,我们译为“道说”。
至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何“只有语言自己说话,人才能学会说话”。语言和人的关系应当重新被思考,语言不再是作为人的工具去考察“大道”,而是语言自身就是“大道”的运行的暗示,即“道说”。
作为道说的语言不仅仅是使存在的以显现,还表现为“采集”或“聚集”。“在置放(道说)中,发生着以后总让在场者在其在场中呈放出来,惟作为如此这般的呈放与眼前的东西,在场者之为在场才与思想相关涉。”海德格尔的生存论分析已经说明了存在是澄明—遮蔽的在场之状态,而作为道说的语言即逻各斯守护着存在。这种守护乃是将存在带入语言之中,因此此在才得以言说存在。而将存在带入语言之中,乃是一种聚集,因为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存在必须经由存在者才能显现,并且也只有人这种存在者即此在才能经验到存在的原初意义。故而,道说将存在者聚集起来并守护着存在者之存在,通过语言言说自身使得此在能够倾听到,然后用话语描述语言自身、存在者之存在自身。
本真的语言
海德格尔的生存论分析区分了本真存在和非本真存在,根据上面的论述,语言是存在之守护者,即语言将存在带入到自身之中,因而是否可以认为:人的本真与非本真存在是在于此在是否能够从语言自身之中领会存在而非存在者。虽然语言守护存在并向此在呈放,但是语言自身的结构是澄明—遮蔽的,因而虽然我们只能等待语言将存在带入自身之中才能被动的认识存在,但是我们要想领会那自我解蔽却又自行遮蔽的存在还是要遵循一定的原则的,否则我们无法认识存在,而会误将存在者当做存在。因而,本真之语言何以可能呢?
海德格尔认为本真的语言之可能在于“听和沉默”。首先,生存论分析指出,情态、领会和语言都是此在的显现方式,而只有此在领会到了本真性存在,才能造就此在之最本己的可能性。而语言作为存在着守护者,那么,领会存在就是对语言的听,唯有听才能领会存在。就如同,我们想要向别人解释某物,我们首先要自己能够领会该物。而这个听并不是用耳朵去听语言守护着的存在的声音,因为之前说过了,道说仅仅是暗示,其本身不是一种语言,是一种沉默的言说,因此你用“轰鸣的耳朵”是听不到存在之音的。这个听应当是一种“倾听”,即倾听存在之召唤,在存在者之中领会存在,如此才使本真性语言得以可能。至于沉默并不是喑哑,并不是不能说,而是在能说之前提下不说。这一点似乎难以理解,仅仅因为语言本身是沉默的言说这理由,就似乎只是一种简单的重复。海德格尔说:“言与听都来自于领会,领会既不来自与喋喋不休也不来自东打听西打听。唯有体会者能够聆听。”领会之后形成的解释正是对存在者之存在的一种领会的表现,通过联系现象学的宗旨—“要描述,不要解释,也不要分析”,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回到现象自身,要求我们对存在者之存在的解释是要回归现象自身的,喋喋不休的言说就是一种过多的解释或分析,而不是对现象自身的描述。因而,真正的领会存在者之存在就会选择尽可能的描述,而不是好奇、闲谈和含混。当然这种沉默也要求在应当言说的时候言说。
因而,听和沉默是作为领会本真性存在的可能性,因而也是本真性语言的可能性。而海德格尔认为诗就是这样一种最本真的语言,思也是另一种本真语言。诗与思的关系首先是不可分开的,诗中有思,思中有诗,二者统一于本真性语言之中。
海德格尔认为,既然语言是存在的家,唯有能够栖居在“家”中,才是本真的存在,可是现代世界确实处于一种无家可归的状态。而无家可归表明此在为其“在世存在”之烦,与对存在者的存在之遗忘。此在为“在世存在”之烦首先在于与其他事物“遭遇”即“操心”,而现代的科学技术的本质乃是一种工具,然而这一工具最后却异化并且掌控了此在本身。而当此在被工具所统治之后,此在便遗忘了存在者之存在,而深深的沉沦在自我创造的存在者的图像世界之中了。因此,这样的一种存在是非本真的存在,以科技为代表的语言不是本真性语言,而诗意的栖居在存在之中才是真正的“还乡”。这一“还乡”也就是从黑暗和光明的假象到林中空地的道路。而作诗则是一种澄明,这种澄明使的此在进入本真性存在突然的发生,至于为何诗是一种返乡的本真性语言,海德格尔一直未能清晰的说明。而思乃是原初的诗,面领着同样的无家可归状态,思者也是通过这样一种突然的转投而投入本真性存在之中,故而诗与思都是本真性的语言。
语言的反思——理性主义与诗
海德格尔的语言观是建立在其早期的生存论分析上的,故而其关于语言是“道说”即语言自身言说的理论是比较容易理解的,只要能很好的理解存在者与存在的关系就能够很好的理解道说了。正如海德格尔所言,一直以来,传统西方形而上学将存在者当做了存在,从而使得自我澄明—遮蔽的存在由于自我处于遮蔽之状态竟一直以来被忽视了。故而,海德格尔的“语言转向”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这一转向重新推进了近代西方哲学的发展,并且我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的大道与老子的道是类似的,当然还有很多方面与中国的道家是有诸多“共见”的,这无形中会促进东西方思想交流,当然这是历史学意义上的意义。而对哲学而言,促进东西方思想的交流显然使的思者能够更全面的认识存在者,如此才能更好的认识存在者之存在。
如上节所述,海德格尔对诗为何是最本真性语言的原因一直未有明晰的论述,而是神秘的。当然从形式上的确是能够使此在发觉存在自身并更好的栖居在存在者之存在上,可是这样的一种突然的转投,作为此在的我们应当如何才能进入这样一种转投之状态中或许值得进一步论述。
众所周知的是,柏拉图曾经把诗人赶出了理想国,从柏拉图开始建立的理性主义传统对诗人就似乎一直存有“偏见”。这一点在《末日哲学家》这部电影中得到戏剧性的体现:世界末日来临,只能在21名学生中选出10名生存,作为诗人的同学每次都仅仅表明身份就被老师秒杀(否决其成为生存者)了。海德格尔似乎也是看到了传统形而上学一直以来的理性主义思想才使得人们制造的科学技术最终控制了自己,使得此在遗忘了存在者之存在。因此,海德格尔才反其道而行之,认为只有诗才是能够进入本真的存在的本真性语言,是否真的如此,我想不得而知。
然而,我们应当清楚的是,理性主义语言学发展到现代的结构主义语言学虽然不断完善并丰富了此在言说的方法与规则,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僵化的体系以及极其繁琐的语法规则。就似乎罗素的逻辑原子主义,主张用原子命题来描述存在者,可是事实上,这种语言仅能作为特定研究而运用,而日常的语言绝不是一定按照某种逻辑规则而形成的。比如,我们言说的对象与另一个言说者心中所指的对象的一致并不需要完全的描述,而有时候是心灵相通的。因此,理性主义绝不是语言之全部,而海德格尔的回归存在的诗意的栖居,在形式上使没有破绽的,可是这是一种难以复刻的方法,也是难以推广的方法,由于其突然的转投,似乎难以使得那些误将存在者当做存在之人突然之间明白起来。
因而,我以为,此在在这个世界既不能使完全的理性主义,那样的确会遗忘存在,而成为一个机械的世界,同时,此在在这个世界如果抱有完全的非理性主义也是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的。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沉沦是为了能在世。作为工具性的语言的存在是为了日常生活,作为逻辑化的语言体系是为了科学研究,而倾听语言自身的召唤是为了最本己的可能。
参考文献:
1、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06年;
2、刘习根:《语言沉思之路窥探》,湘潭大学硕士论文数据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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