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彭淑萍说她有办法既能让丈夫继续当老师,又能给家里创收,那母子俩一下都来了兴趣,齐齐把目光投向她。
彭淑萍说,事情是这样的。
上次她去县教育局寻人想查卷子,不是在那个秦汉饭庄盯梢了吗,在那过程中,她看到有个男娃在旁边桌子写作业,应该是老板的儿子,因为不一会儿老板就会过来训斥娃几句。
校长跟家里都让她认命不要再去寻事了,她不愿意,后来悄悄又去过两次,但教育局加强了防范,不等她靠近,两个年轻力壮的保安就过来驱赶。无奈,她只好故伎重施,二进饭庄。
和服务员谝闲传(陕西俗语,意聊天)时听到,写作业的男娃就是老板的儿子,“老二,皮得很,学习不行,他爸让走艺术类,这不,找不到老师,让我们里头两个高中毕业生在这凑合教呢。”
“给钱不?”
服务员嘴一撇:“不给!不过可以免费在店里住。”
“那也不错啊,你们在外头租房一个月也得花几十呢。”彭淑萍说,又问:“县城咋会找不到老师?这么大的县城!”
服务员说县城的学校管得严,查得紧,不允许老师们在外头挣外块,一旦发现,就要开除公职,谁敢冒险。
彭淑萍这几天也不是白熬时间,包括今儿晚上,躲出去是表象,实际是探路去了。
02
村里有个包工头,小时候家里是地主,一心想念书,自己耽误了,想在子女身上找补。他家老二,成绩不好,画画有天赋。每个礼拜六,包工头都带着儿子骑车几十里,到城里一个退休老师家学画画,老师说孩子的专业课加把劲,不成问题,就是文化课,得想办法好好补补。
专业课高分通过,文化课再锦上添花,曲线救国,考个名校也说不定。
包工头心涌(陕西俗语,意劲足)得很,最近一直在给儿子找老师,先后找了几个,都不理想。
说到这,彭淑萍有意停下,喝水的同时眼睛瞟丈夫。李兴发人还懵里懵懂的,他妈却已经明白过来。
“哦,你是想让兴发去干这个活?”
“对。”
“人家愿意?”
彭淑萍笑着点头。她自然不会这么直白地推荐自己丈夫,她只是假装无意、极期巧妙地,从包工头的儿子说到自家李怡。包工头说你怡怡聪明很,上回在集上碰见,跟她奶一块卖鸡蛋,那账算得,比大人都快。
彭淑萍顺理成章引出李兴发,“聪明啥聪明,也就是她爸耐心,会教。”
包工头的媳妇在旁边插了一句:“有的老师是一肚子墨水,就是满肚子的蝴蝶飞不出来,人家兴发不一样,会教,咱隔壁老三家那个,那皮的,到兴发手里,没出半年,捋得顺顺的,现在天天回来先写作业。”
“哦?是吗?”包工头怀疑地问媳妇。
彭淑萍自然要打消他的疑虑,她知道他在质疑:既然兴发学得这么好,教学生教得这么好,咋自己没考上大学?
“我兴发呀,运气不好,苦读了十几年寒窗,高考那几天,压力太大,成夜睡不着觉,考数学时,竟然在考场上睡着了,就因为这才耽误了。”
包工头和媳妇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忙问:“真的?”包工头的媳妇不住发出“啧啧”惋惜:“可惜了娃了。”
“那你婆婆没让再复读一年?”
“唉!我婆婆都悔死了。听兴发说,她知道实情后在家就倒了,哭得呀,说都怪她,她太想兴发跳出农门了,给娃的压力太大了,生生把娃逼坏了,到现在这个事呀,在我家就没人敢提。”
婆婆想让兴发复读一年,可兴发咋说都不去。刚分家,经济实在差,家里缺劳力,他去凉房底下读清静书了,秋夏两料扔给年迈的妈,还得让她为了自己又张口向人借钱、伤脸,他不愿意。
而且,命运无常,万一呢,万一辛苦一年,又是个不如意,岂不对他和老娘,造成二次打击!
03
“他其实就是爱学习爱看书,喜欢孩子,人老实得很,要不这次能被人顶了,我也就是看他一心想当老师的份,才不跟他闹,其实,我早想让他回来跟我做生意了。做生意多好啊,辛苦是辛苦,时间自由,付出一分收获一分,不像当老师,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还不一定落旁人的好。”
两个女人由此扯开话题,信马由缰,不一会儿就沉浸在东家长西家短的是非八卦中,两个脑袋越挨越近,说得十分畅快肆意。
包工头心里却在盘算,兴发要是辞职了,就是自由身了,随叫随到,他要是能教教孩子,不是太好了吗?都是乡党,费用上也能便宜,还有,同一个村,也省得他隔三差五领孩子跑几十里路了。
“只要你点头,人家没问题。”彭淑萍自信满满。
柳娥娥关心的问题最实际:“他出多少钱?”
彭淑萍放下搪瓷缸子,“这当然不能跟学校带课比,毕竟只教一个娃——”
“多少?”
“每天晚上教两小时,五块钱,一个礼拜四回。”
“两小时一共五块还是一小时五块?”老太太真会抓重点。
鼓淑萍竖起两根手指,老太太嘴里念叨:“两小时五块,一礼拜四回,四个五是二十,一个月四个礼拜,四个二十——”老太太有点算不过来了。
“80。”李兴发脱口而出。
“妈呀,”老太太一拍大腿,兴奋地,“兴发,这快赶上你在学校一个月的工资了!”
04
彭淑萍告诉他俩,这还是因为是熟人,又是开门生意,她给对方优惠了的,“妈,你再算算,要是教其他人,我预备收他两小时八块,一礼拜也是四回,当然,这得看人家需要——”
“不用算不用算,兴发,这真比你当民办老师合算得多呀!”
李兴发看着面前兴奋的老娘,和满脸跃跃欲试的媳妇,觉得哪儿不对,但他是个善良人,不会当下泼两人凉水,而且,就刚算的账看,的确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彭淑萍见丈夫还在犹疑,继续添柴,她说我不希望你继续在学校当民办,一是因为这次的事,替你觉得不值。这类事,只要开了头,就会有无数次,大家都觉得你好说话,好欺负,但凡有事,会继续让你吃亏。
二,民办老师前途在哪里?不说这个,你为教学生,付出了多少,家长和领导,还有你那些同事,都能理解吗?不是照样有人到学校去吵去骂,把他娃笨、赖的毛病全甩你身上?家长们不理解也就罢了,领导和同事呢,你一个民办,班级成绩次次名列前茅,让别人怎么想?你把人家公办老师的光彩都占完了,时间一长,人家心里能舒服?就像这次,我就知道,学校里,不少人都是幸灾乐祸。
三,兴发你看,如果咱辞职,他们知道咱也有脾气,不是软柿子。再没人约束你,你单干,自由又自在……你不要担心,你的教学绝对没问题,对家长和孩子来说,只要成绩好,其他他们在乎啥……一礼拜就教那么几回,一回就那么几小时,其余时间,还能帮我、帮妈干活,还能在家陪怡怡,你不是老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么,我是不行的,你女子日后好不好就全看你了。
彭淑萍的口才本就极好,这件事又是她筹划已久,上面这些话,早在她脑子里过了不知多少遍,现在说来,那是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李兴发的目光随着媳妇的说话声,时而看向老娘,时而转向炕上睡得香甜的女儿。老娘的白头发咋这么多了,脸上也磕巴了很多,她一生节俭,到现在连一瓶擦脸的雪花膏都舍不得尽兴用,而女儿——唉!淑萍说得不错,教那么多学生,别最后把自家孩子没教好,那才惹人笑话哩。
可是,一想到辞职,一想到离开工作了几年的学校,李兴发的心里,还是狠不下心说出答应两个字。
彭淑萍心里其实挺急的,但她聪明,她不逼他,她要让事实教育教育他。
李兴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她却不一样。看着她一天早晚在街道过来过去几趟,很少和人说闲话,但她浑身上下的小雷达,除了睡觉的几小时,其他时间可是无时无刻不开着。
一个农村小学,教职工不过数十人,算上学生,不过千人,可也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只要是社会,它就简单不了。
据她了解的最新消息,看着平静的学校最近正发生一件事,如她所料不错,这件事,极有可能促使丈夫主动辞职。
强求与自愿,后者当然更好,那她、就等一等,先静观其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