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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问我,最讨厌的人是什么人?
我一定会说老好人!
像他一样的老好人,把好的留给旁人,伤害留给我们。那时,太过年幼,胳膊拧不过大腿,妈妈为了护我,提起了菜刀,再没有放下,就连睡觉也要枕着它!
一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好好先生”,他孝顺、明理,在村子里提起他的名儿人人夸。
记忆中,他从不管家里琐事,每天早早出门去工地上工。家里所有事情一应得妈妈操劳,哪怕回家也只是抱着水烟筒抽毛烟、闲谈,似乎搭把手都觉得不应该、多余。
小时候我最怕他看我的眼神,很虎、很凶,我甚至怀疑姨妈说,我是妈妈从垃圾堆刨来的话,不是玩笑,不然他怎么会那样看我?即使他早已看懂了我眼里的恐惧,也不加掩饰,令年幼的我不敢多看他一眼,像极了老鼠见到猫。
八岁那年除夕夜,妈妈右手端着肉菜,左手牵着我的手,到奶奶家搭伙吃年饭。一路上我贪婪地看着冒着热烟的菜,饥肠咕咕,妈妈笑着低头看了看我,看四下无人悄悄撕了块肥肉给我,低声说,快吃别被发现。得偿所愿后,我像犯错了的孩子,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不敢抬头一路低着头跟着走。
奶奶家低矮的红砖房,映入眼帘,跨过门槛,远远看到,坑坑洼洼的红漆四方桌上,围坐着一群熟悉的、陌生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好不热闹,但是桌子周围独独没了我和妈妈的位置。奶奶一把拿过妈妈手里的菜,放上桌后,把我和妈妈喊去厨房,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去,灶台下方有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碗包谷饭,和外面八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色成了鲜明对比,看得我直皱眉,妈妈拉了拉我的手,我听话地蹲坐着,却不愿意动筷子,眼睛盯着看不属于我们的热闹。心里期待着爸爸出现,可以带我们回家,或者品尝桌上的美食。
二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和我会被这样的对待,全然是因为我,一个女孩儿,生了我,妈妈久久不孕,爸爸被人私底下说断了香火。族谱上,爸爸那一栏,到我这里就断了,这成为了爸爸耿耿于怀的执念,以至于他对堂兄们都比对我好,肯给他们花钱,却从不愿多看我一眼。
我尚在妈妈的肚子里的时候,每次妈妈说我在肚子里怎么调皮,他就笑得格外爽朗高兴,做了不少男孩子的玩具,推车,买了新衣服,还早早取了名字叫杨卓。出生后,知道我是女孩儿,他气急败坏地回了家,把我和妈妈丢在了卫生院。那些提前准备的东西,成了堂哥儿子的,而我只有羡慕的份。
好在我自小皮实,甚少生病。偶尔生病,半夜哭闹,在他不耐地咆哮下,妈妈抱着我到院子里,边抹泪边哄我,走来走去,一夜夜地熬,实在没辙,妈妈把我带去外公那儿,用他那半吊子功夫找草药给我喝,神奇的是我竟然很服外公治,次次被治好,就这样安然长大了。
三
从小我穿的衣服,除了外婆给我做新的,其他都是捡爸爸妈妈穿不了改小了的,灰扑扑地难看死了,但是拒绝不了。我一直梦想着有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就像15岁那年,在路上看到的那个漂亮姐姐的衣服,绯红色的,煞是好看,我羡慕极了。
有一次在外婆那儿说漏了嘴,外婆笑着和我说,哎呀,我妞妞长了,知道臭美了,等着外婆给你做。外婆竟真的给我做了一件绯红色的袄子,我高兴极了,可惜这件袄子被堂嫂看到,厚脸上门讨要,竟被爸爸行了“好事”,而我因为哭闹被爸爸“赏”了一个嘴巴。这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对我的厌恶。
妈妈农忙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他一脸怒容地对妈妈说:“这就是你养的东西?不服管,读书坏事,坏事!”
妈妈愣了神,不知所措,转眼看了看左脸颊肿得老高的我,脚步慌乱地朝我走来,颤抖着双手,急切地说,“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肿,都流血了。”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滴落在她沾满泥土的手上,我看着她迟迟不语。爸爸若无其事拿起水烟筒,咕噜咕噜地吸着。妈妈心里也明白了大概,清洗了双手,心疼地摸着我红肿的脸颊低声和我说,“妞妞,不要和他硬来,吃亏的只会是你,妈妈不好,是妈妈不好。”
这件事成了我心里永远都过不去的坎儿,多年以后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要回过头来弥补的时候,我……
四
十五岁这一年我正好上初二,爸爸不顾妈妈的哀求,不许我继续读书,理由是女孩子不用读太多书,读多了不好管。无论老师怎么劝说,他固执地强行把我带回家,关在了柴房,开始听奶奶的筹备把我早早嫁人。
妈妈知道后,一改以往的顺从,从厨房拿出菜刀冲进卧室,对着爸爸大喊,“杨成,妞妞才十五,十五,你要毁了她是吗?”
爸爸看到后,从床上弹跳起来,瑟缩进最里面,愤怒地呵斥妈妈说,“就一个丫头片子,早嫁晚嫁都一样,我为什么要帮别人养?”
“好啊,丫头片子?也是你亲生的,那些个旁人生的东西你清香得很,自己的觉得烫手?行,反正你不稀罕,我们娘俩也不稀罕你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你给我记住,你要敢动我的妞妞,我就敢用菜刀把你劈死。”
爸爸吓得不敢抬头,低声说,“好,没有我,我看你怎么养活她,怎么供!”
“哼,你?指望不上。指望你,我还不如求老天下红雨!杨成,你后悔的日子在后头。”说完,妈妈收了菜刀,把她的衣服被褥全部收拢,抱到了我的小卧。那把菜刀,自此一直躺在她的枕头底下。
有一天我看到了,心有余悸,悄悄把它拿了出来,放回厨房,妈妈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摸了摸枕头底菜刀不见了,又跑去厨房,拿了塞进去,才闭眼入睡。
五
从那天后,妈妈硬气得再没管父亲要过一分钱,带着我早出晚归地到地里、山里找四处搜寻可以换钱的东西,好去街心变卖。后来,经人介绍,妈妈和姨妈做起了收废品的生意。姨妈专门去考了个驾照,买了一辆破旧小货车到处收废品。那段时间,是我记忆中见到妈妈最开心的时光,嘴角频繁上扬,用她的话说就是日子有奔头了,看到希望了。
放学了,我们堂姐妹三个会手拉着手,跑去帮沿路捡甜酒玻璃瓶、啤酒瓶、易拉罐等,手拿不下用衣服宝贝地当口袋包裹起来,用绳子把轻的塑料瓶串起来,一路拖着叮叮当当的响,收获满满的踏上回去的路。在这个简陋得用帐篷简单搭起来的厂房里,却让我有了家的感觉,这里没有惧怕,没有不安,没有自卑,也没有争吵,生活艰苦却处处透露着幸福的味道。姨妈和妈妈会忙碌得顾不上我们三个,但是我们会自己炒菜做饭,三个人会围坐一起做作业看书,在地上随便铺了睡觉…
为了供我读书,妈妈一直省吃俭用,人也日渐消瘦,衰老了许多。看到这样的她,我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心里藏不住地和她说,“妈妈我不读书了,我和你们收废品吧!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叮叮咚咚,她手里的白色瓷缸掉地上,里面的水飞溅开来,四散在地,她瞪大眼睛,双手愤怒地发抖,嘴唇干裂染上粉红,紧紧地盯着我说:“收废品?你收什么废品?我供你读书是让你收废品的吗?啊?我拼什么?为哪样?你就这点出息?早知道这样,当初直接听你爸的,早早嫁了也能捡废品了。废什么话,去读你的书!”
我含着泪,低着头没有言语,她叹了口气,上前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说:“妞妞,给妈妈争口气,我的女儿一定是好的,比男儿好…”
六
突然有一天,妈妈高兴地跑到我们学校,急切的样子像极了意外捡了什么宝贝。她看到我们走出来,悄悄地把我们三姐弟拉到一个空地,环顾四周,四下无人后,才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厚实的布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套小学五年级的语文数学课本。我们一脸疑惑,面面相窥,默契地不吱声,妈妈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递到我手上说,“这个是我花了25块,好不容易买来的,那个老师说了,这个是能让你们考上大学的那什么,只要看了你们可以走直路,学习更轻松。”看着她眉飞色舞地说着,我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五成杂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双手气愤地紧握成拳。
这套书,我一直放在我写作业读书最显眼的位置,每次看到它都会激烈我好好读书、给她争口气。直到考上师专,我们都不敢告诉她,那是小学五年级的课本,她一直以为是那一套“神书”成就了我们,因为我们三个都成了他们期望的样子,端了铁饭碗。
毕业后,我分到中学当数学老师,堂姐堂弟也各自在其他学校教书,而今的生活是多年前的我难以想象的。可是我的妈妈,因为积劳成疾,于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病死在了医院。走之前,她粗糙皲裂的双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苍白无力地笑看着我说,“妞妞,妈妈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坚持让你读书,成老师了,端铁饭碗了真好,真好。好好吃饭,好好儿好好儿,记你外公外婆舅舅姨妈们对你的好…妞妞…妞妞…”她虚弱极了,声音渐渐小了,眼睛一直盯着门外看,没等来外公外婆,没等来她最爱的弟弟妹妹,也没等来那个人。我的妈妈离开了,只有42岁,42岁!
那一天,我失去了妈妈,这个世界上全心全意为我的妈妈,为了供我读书操劳了一辈子,为了护着我拿起菜刀要和那个人拼命,为了护住我枕着菜刀才能入睡,还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就满足地笑着离开了我,这成了我这么多年难以释怀的事。那几件破了不知多少洞的衣服,还躺在她的衣柜里,冰箱里还有她包好的饺子,做好的红烧肉,竟成了我最后为数不多能纪念她的东西。
七
妈妈走后,我再没回过那个不像家的家。每每得空我常常往姨妈家跑,帮她收收废品,回味回味曾经,走妈妈走过的路,做妈妈的做过的事。顺便看看外公外婆,妈妈走后,外公外婆越发老了,皱纹爬满了脸颊,说话必须得大声喊才能听到,尤其外婆老年痴呆症越发严重,她脖子一直挂着写着住址和电话的牌子,嘴里常念叨着刘英(我的妈妈),甚至经常把我当做妈妈,抱着我,失而复得地哭,我红着眼睛,任由她抱着,从未否认,也不敢。
一天,我正在宿舍批改作业,隔壁床老师告诉我说,我爸爸来学校找我。我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用手掐了下自己,感受到痛楚才相信真实。放下红笔后,我缓慢站起身,推开椅子,抬头走了出去。他穿着妈妈曾经给他做的那件黑色粗布衣服,到处是褶皱,脚上穿着一双粘满红泥巴的解放鞋,背上竟然背着妈妈之前经常背的旧背篓,格外地违和、刺眼。看到我,黝黑的脸上不自然的笑了笑,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我避开了他的眼光轻声说,“走吧我们去上面那里坐着说。”
他一路尾随我走到左手边石桌石凳处,先后坐了下来,一片沉默,我们都在等彼此开口说话。他没有虎着看我,这样的小心翼翼令我无所适从,也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本能的惧怕,令我不敢直视他的眼光。最后我看着远处开得娇鲜欲滴的公鸡花说,“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他不停地揉搓黝黑粗糙的双手,不自然地咳了咳,看着我说:“那个,杨…卓,不…是,妞妞,我来…来看你…”
八
这样的他,一改以往的蛮横,窝里横的样子似是在梦里,太不真实,但是我过不去心里的坎,丫头片子的声声咒骂,从学校强行带我回家逼着我嫁人,对妈妈的祈求视若无睹,最后逼得柔弱的妈妈为了护住我提起了菜刀,从此枕着才能入眠,为了供我读书一个人操劳过度早早离世…
我仰起了头,看着蓝蓝的天空,迫使眼泪倒流回去,湿润着双眼看着他说:“我很好,谢谢…爸…”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了什么,站了起身从背篓里拿出一个蓝色碎花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绯红色的衣服映入眼帘,那一件深埋心底的事情再次想起,刺痛了我的眼睛,他看着我说:“这个是,给你买的,你喜欢的,穿上肯定好看。”
啪啪啪,另一边脸也被扇了一样,泪水划过两颊,心隐隐作痛,委屈与心底的伤痕席卷住我,身子忍不住颤抖,强忍着,哽咽地说:“谢谢,我已经不喜欢了。”
他呆愣住了,嘴巴张张合合,犹犹豫豫地说:“那…那我们去换其他颜色,你喜欢的。”
“爸,我长大了,可以自己买。”
……
我需要的时候,你不给,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给,也习惯了自己给了。
这次匆匆一面,送他离开后,每月我会按时寄钱回去,那个家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与其说是不想见,倒不如说是惧怕他,幼年留下的阴影挥之不去,唯有不见他才能心安,才能踏实,才能释怀。
如果妈妈还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