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在晚饭后陪父母散步，外面修地铁搞的沸反盈天尘土飞扬，已经去无可去，只能在一段新修成还未通车的道路两旁走走。一辆练车的车围着那截断头路打转，两个练习滑板的姑娘心酸地拄着树枝保持平衡，路面上新铺就的浓浓柏油味让人不自觉皱紧眉头。我指指马路对面一座矮矮的小山包，问，那边是什么？爸爸看看，那边是还没搬走的几户人家吧。我看着山包上密林中一段曲曲折折的白色小路，带起了心底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似乎，大概，我姥爷的妈妈家曾经就住在那样的小路后头，在儿时的我看来无比漫长的路途中一座小小的房子。
还有学校后面能够淹没小小的我可以满地打滚的草地 ，有一种嚼起来甜丝丝的草茎，飞舞过一只被打劫了花蜜的蜜蜂，那些不辨面目待我和善的小哥哥小姐姐早已不知道都在哪里了。举家迁往北方后，这个地方之于我的记忆便单薄而飘忽。那是要坐着长长的绿皮火车和从天黑坐到天黑的长途客车上才能去往的距离。我常常吮嗦着手指默默看着对面座位上那个看起来很跋扈的孩子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八宝粥，或者在塞着活禽的客车上聆听窗外传来的早点烧鸡的叫卖声。而不是像现在，依旧257公里，不过短短几个小时而已。
现在每次回来坐在公交上再经过外婆家，过往通通无迹可寻了。我最喜欢路口的一排小店，要迈着几步高高的台阶才可上去，小小的门脸儿里面五脏俱全。外婆家那时还是两间平房，门口一条浅浅水沟。暑假回来的我无事可做，唯一的爱好便是喂蚂蚁。门口几个蚂蚁窝被我摸的熟透，天天拿着苍蝇拍撅在地上拍苍蝇喂蚂蚁——喜欢拍个半死后看它们争扯拉锯，这是建立在自己欢喜之上的小小残忍。外婆有时会从水沟里用火钳夹起一种圆滚滚的长相丑陋的肉虫放在火上烤了，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味道。外婆说那是蚂蟥，钻到人的血肉里会吸干精血，搞的我离那条水沟敬而远之，也幸运地没有被那种恶心的生物附过身。有时候外婆会带着我穿过马路去买菜，马路对面是一所学校，再走几步便到了菜场。我会一个人去到马路对面一家光线阴暗的小书店里找书看，那些书大多因租借次数过多而残破不堪，夏天的午后一卷凉席上，我看着看着书便盹过去，再醒来时会有一瞬今夕何夕的恍惚。似乎每一个外婆家里都会有一个神秘的大竹篮，里面装着好吃的东西，又总是神秘地悬挂在梁上，让人只能望梁兴叹。因着有点惧怕不苟言笑的外公，我在外婆家总是维持着一个不贪吃的形象，便也很少有机会探寻那竹篮之中的秘密。
之后便是拆迁，住户被搬至临时搭建的防震棚中，外婆不甘寂寞地养了两只鸡， 两只成精的母鸡总会在饭点时跟在外婆身后亦步亦趋，吃饱喝足后便扑棱棱飞到凳子上做闭目养神状。在那间小小的局促的防震棚中，我第一次关注到外婆时刻卡在发上的发箍，一个式样朴素至极的发箍，固定住无数像我的外婆这样辛勤持家的老派女性的形象。搬至新居后，我给外婆买了一个音乐盒，这是我送外婆的唯一一件礼物，听说她很喜欢，总是没事时拿过来拧一下听一听。只是，我再也没有机会亲眼见她喜悦的神情了。
如今，每次我路过这里，看到曾经马路对面的小书店被一所大超市占据，小小的水沟早就蹦达不出蚂蟥，另一座住宅楼在这里拔地而起。稍远的地方，层层叠叠的楼层下呻吟着野花青翠，那些我喂过无数次心心念念记得要它们来报恩的蚂蚁窝早已被冷硬的水泥浆填充的严严实实。路口飞跨起长长的高架桥，那样冰冷森严。无数个堵车的时刻我想起以前的马路没有这么宽，可是车也没有这样挤挤挨挨，那时的风物似乎更多带点色彩风味，而不是这样的千篇一律灰头土脸面目可憎。
变迁，不过是最平淡的字眼，埋葬的是一代代的依恋与归属。在我们感慨房价飞涨远超荷包承受力的时候，也许会隐约想起，那时的我们，曾经多么奢侈地在这块价值飞升的土地上，脚踩绵厚踏实的泥土，欢笑着扑向乡音呼唤的亲人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