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因为人事,颇有些工作压力,又一次陷入失眠深渊,简直抓狂。白天萎靡不振呵欠连天,到了夜间,大脑则出奇的兴奋。若是处在青春期,真正好,长夜用来读完一部长篇不在话下,第二日起床依旧一个囫囵人。如今,不敢了,身体吃不消,即便难有困意,依旧躺下,心存侥幸,说不定——接下来就能睡着吧?
就是这样的暗夜,我突然想起那个女人。
我已经有十年没见过她了。
当年,我带着孩子住在那个院子里,这个女人就住在小院门口。
我今天才意识到,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
在我的眼里,她是一个我不能了解的女人。偶尔,难得的一次,在她小屋的门口停下,想打探水、电、煤气诸如此类的信息,她从不正而八经地看着我,而是把眼睛盯着我身后的某一处,面无表情,三言两语,简练得让人抓狂。
每天在这个院子走进走出,都要从她眼皮底下经过。她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是低头做十字绣就是歪头打理她的头发,她常常在太阳底下,很悠闲地打理她的头发,这也由不得人不抓狂,质疑起自己步履的匆忙。
她有一个沉默寡言、称得上是木讷的丈夫和一个同样寡言少语却一点也不木讷的儿子。常常看到她拉长了脸,大声呵斥这两个沉默的男人,但她的男人和孩子,总是忠心耿耿地守在她的身旁,好几次意外地在院子外面遇见,她的一前一后,也还是跟着这一大一小、一高一矮。
她住的那间小屋的门口,常年摆着一个有些破旧的木盆。在木盆里,她不是放几只小猫就是放几只小狗,经常看到她很有耐心地蹲在木盆前,她的小猫小狗养的都很好,我亲眼看到它们一点点长大。院子里的人,尤其是孩子一走进院子,那几只小狗会从木盆里跳出来,讨好地摇着尾巴。这时,在一旁的她,假装没看见,也不抬头招呼,在一旁安静地给她的花草浇水。
她在院门口,在那间小屋的旁边,让她的男人和她的孩子,给她整了一小块地。在那一小块地上,她种上辣椒、葱、大蒜、丝瓜和茄子还有花草等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从没看过这样拥挤的菜地。她甚至就着院门口的两堵墙,用几根木头和竹子,在大门口搭起了一个瓜架。她的辣椒、葱和大蒜都长得很好,但每年,她的茄子和丝瓜,我只看到开花,每年,她还是照旧种上茄子、丝瓜。
有一年在菜地的一角,突然冒出一棵蓖麻,我不知道她打哪儿弄来的,好几次从她跟前走过,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出声来。在我搬走的那一年春天,雨水特别充沛,到开花的季节又正好赶上阳光明媚,她在墙角种下的那几株喇叭花,开得格外鲜艳灿烂,清一色的紫色小花,每天在晨曦里,热热闹闹地爬上瓜架。
在小院住了几年,我的孩子逗留在院门口的时间越来越久,他开始乐于和院门口的蚂蚁、蚯蚓以及那几只小猫小狗为伍。我站在三楼的阳台上,远远注视,远远会听到他无缘无故的欢叫。从三楼的高处往下望,院门口的那间屋子格外小,但唯独那间屋子,格外像间屋子。
暮色四合,唯独这个守传达的女子,唯独她的屋子,有一缕炊烟升起……
断断续续想着这些……天还黑着。
也想起这一阵子看的书,是台静农先生的书。那一辈人行文,真是大老实,心里有什么,笔下现什么,不炫耀,无夸饰,把喜悲尽量掩起来,处处留白,没有一件事未曾说破过,但格局有,气象也有。怎么比方呢?就是一条河,平白无故地淌,白花花的水昼夜不息。那一辈,人人都是大河,深河,广河,慢慢流啊流,都归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