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然上初三的时候,学校分来两个恢复高考后毕业的第一届大学生,一个是数学专业的,一个是物理专业的。这在学校乃至整个单位都是一件不小的大事,在这之前学校里除了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是新中国成立前毕业的大学生外,其余都只是在某方面有专攻被单位委以教师的重任半路出家的。
出于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重视,两个大学生一分来就直接被任命为毕业班的授课老师。这其实也是单位领导和学生家长对他们的共同愿望。
当时的大环境已经开始有中考的概念了,各个学校之间私底下都在暗暗较劲,亦然的上一届在整个地区中考的成绩不是理想,这让学校和单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两位大学毕业生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被引进来的。其中物理老师还被委以班主任的重任。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新来的班主任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根据成绩选择班干部。在这次选择中,亦然没有当上一直想当的英语课代表,却当上了化学课代表,心里多少有点落寞,好在化学老师就是女英语老师兼任的,亦然的落寞又转为几分欣喜。
第二把火就是根据成绩分座位,成绩优异的都被安排在第一组,其余的二三四组当然是成绩一组比一组差。亦然在第一组的同座是成绩稳排第一的班长,而且是个男生。分完位子入座的时候,亦然看着前后都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跟女生坐,到她这却是男女混坐,心里别扭的一整天都不想说话,好在那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心思如天上时聚时散的云,随便一点微风就会云淡风轻。
第三把火就是晚自习从原来的九点结束改为十点。这条规定一宣布叹息声不绝于耳,亦然反正每天晚上不到十点半以后是不会休息的,所以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学校的一些老教师对于这两个初来乍到的牛犊还是叵有微词的,比如根据成绩排座位就是一个靶子,遭到很多非议,悠悠众口如一支支利剑射向靶心,有些观点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好在那是个改革开放的年代,许多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笋般带着泥土的气息以不羁的姿态冲破着禁锢的土地,并能在阳光的照射下茁壮成长。
校长也是从被禁锢了很久的年代过来的,知道什么叫“众矢之的”,虽说手里有尚方宝剑,要说一点疑虑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但“摸着石头过河”是主旋律,“不管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是宗旨。
只能说亦然的物理和数学老师遇上了最好的时代。
有些家长不愿意了,找单位领导理论,从把孩子分成三六九等带来的心里阴影而造成的自暴自弃开始阐述,到一个有能力的教师应该带领全班所有的同学进步,而不应该有所取舍。直到后来干脆质疑老师的授课水平时,教育科的领导觉得不能再坐视不管了,如果真是水平有问题,误人子弟不说,必然会影响升学率。
恰巧那位管教育的领导正好跟亦然家住在一排平房,那天亦然中午放学回家刚要吃饭就被喊去问话,诸如新来的老师课教的怎么样,听不听的懂,学生们对新老师有什么看法等等。
别人感觉怎么样亦然不知道,反正亦然自己觉得新来的老师不但课讲的浅显易懂,还能在枯燥的定律中引申很多故事让人遐想,让不感兴趣的人都能凝神听课。
也不知道是亦然坦诚的回答起了作用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从那以后再没有撤换班主任的呼声。
这之后的日子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亦然每天在学校和家的路上来回穿梭。
快要中考的前一个半月,亦然突然觉得身体有些乏力,见到荤腥就不想吃东西,到医院一检查,医生确诊是肝炎,必需住院治疗。学是不能继续上了,好在因为是毕业班,课基本上都上完了,最后那一个半月都是在做模拟试题的复习阶段。
亦然虽然在病床上,但除了打针吊水吃饭睡觉的时间,书本基本是不离手的,当然这样做是要避开医生护士目力所及范围的,不然他们会唠叨个没完,还不够亦然烦的。
学校那方面,老师都觉得亦然的水平是可以冲刺重点高中的,这个时候生病如果就这么放弃有点可惜,班主任就这个问题跟几个主要科目的老师碰了个头,商量的结果是让亦然的同座班长同学每天放学从职工医院路过的时候,给亦然带去一天各科目的模拟试题。
老师们不是没考虑到一个男生每天去医院的不方便,之所以让班长来做这件事,是考虑到整个班级的人就他家住在医院边上,而且做为班长执行老师布置的任务关心班上的同学也是理所当然的。
老师们的这个决定是在亦然住院半个月的时候做出的,这时亦然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再加上她父亲每天亲自下厨煲汤做营养餐,亦然的脸色也由原来的蜡黄慢慢变得红润起来。
班长第一次送试卷资料的那天傍晚,亦然斜靠在病床上,窗外绚烂的晚霞把天空晕染得异常壮美,平时黛色的山脉在这霞光里也多了几分妖娆,这霞光从明亮的玻璃窗上洒在亦然病床的被褥上,把原本无瑕的白变成淡淡的水粉,温馨可人。
班长就是在亦然出神地看着似有无数颗粒飘浮并且逐渐变小的光晕时出现在病房门口的,光照在他的背后,留下了狭长人影,人影的上半段倒影在亦然脚头间的被褥上,空灵中的亦然被移动的头肩拉回现实,抬头看着走向自己床边的班长,有点恍惚。
亦然之所以恍惚是因为他们虽然同坐位,除了互相递递作业本拉拉板凳让坐在里面的人进去外,几乎没什么交流,更不知道老师派他送资料的事。
“老师让我来给你送模拟试题和学习资料。”短暂的尴尬过后还是班长打破了沉寂。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用文件袋装好的资料放在床头柜。接着又说:“我以后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明天我来之前,你要把今天给你的这些模拟试题做完,另外,你有什么不懂的也一并提出来我要带回学校交给老师。”
班长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那个文件袋,亦然本来直视他的眼睛也只好移向文件袋说:“谢谢,麻烦你了。”
“不用谢,再见。”亦然还没反应过来班长已经转身走出病房门口,背影在刚打开的室内日光灯的照射下清晰无比,只是带了点稚嫩。
第二天班长如约而至,表情一如昨日,只是在例行公事似的跟亦然交换手中的资料后问了句:“你身体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亦然的回答虽然很简洁但心里却像被熨斗熨了一下很舒贴。
之后的日子亦然每天在接受完治疗后就抽空做班长送来的模拟试卷,天天倒也挺忙碌,再没有前半个月的百无聊奈。
日子在每天傍晚与班长交换资料中一天天度过,两个人开始的拘谨随着接触的增多不复存在了,亦然突然觉得生活变得有意义了,因为班长每天带来的不仅是学习资料,还有学校老师同学的最新情况。这让亦然不再寂寞。
慢慢地班长在病房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谈话也由最初学习方面的内容转向对亦然身体状况的关心以及理想抱负之内的,两个花期少年在不经意中有了灵魂的初次碰撞,撞击之后的亦然有一种身处绽放的烟花中的感觉,那飘落的烟花屑如三月的桃花纷纷扬扬洒落在亦然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让亦然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想歌唱……
快乐的时光总是一晃即过,往往在你还没来得及慢慢品尝其中糯化醇香的滋味,就一股脑滑下喉咙。时间这双不知疲倦的脚按部就班地向前迈着,转眼间亦然在医院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也就是说班长每天黄昏的光临也有半个多月了,半个月虽然不长,但已经让亦然心里的沧海变成了桑田。
当主治医生站在她面前微笑地告诉她:“你已经痊愈,可以出院了。”的时候,亦然是错愕的。
“我已经好了?你确信?”亦然怀疑而不是高兴的语气多少有点让医生感到意外。
其实亦然的身体早无大碍,这一点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贪恋每天那一刻的相聚,不用医生通知她自己早就会吵着要出院了。亦然也知道出院是迟早的事,但当医生真的向她宣布了,她又觉得太快了,从内心来说她不想病好的那么快,更不想出院。因为她还没有把桑田仔细观摩够,她还想让桑田绿树成荫。
但亦然找不出任何不出院的理由,纵使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这院还是要出的。
出院以后的亦然又回到学校上学了,这时离中考虽然还有十天的时间,但学校要提前一个礼拜放假以便让学生自己在家整理消化以往所学的知识,顺便放松各位考生的精神,好让他们以最好的状态迎接考试。
也就是说亦然在学校的时间就只有最后的三天了,重新坐到离开一个多月的座位上,亦然跟班长之间好像有默契似地又回到以前的彬彬有礼。一切如前,虽然教室桌椅周围的同学甚至老师的微笑都不曾改变,但身处其镜,亦然没办法再回到从前。
最后一天离校的日子,大家都欢快地把书包抛向空中以庆祝学期的终结。亦然却是不舍的,这不舍有太多的内容,当然包涵了与班长还没来得及开始就戛然而止的朦胧情愫,这情愫仿佛就在疏忽间,它去的太快,甚至连一声珍重再见都没有来得及说,就结束在青山绿水间,结束在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里。
亦然很多年就只能在心里祭奠这无处安放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