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学术类雅思的时间是2004年4月。那时我刚到澳洲不到半年，每天日常生活中和澳洲口音的英文做斗争，工作中被一个当地同僚玩儿命打压；我管理的队伍里有几个不省心的大妈，天天出点幺蛾子——她们受不了一个亚洲女生上来就给她们当头儿。根据她们的刻板印象，中国人来澳洲的第一份工作应该是清洁工而不是财务经理。
我当时已经拿到了MBA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只有一个条件，必须在开学前拿到学术类雅思成绩。平均分要求6.5；听说读写四个单科不低于6分。否则这张有条件录取通知书即刻作废。
内忧外困之下，我决定先日夜加班保住这份工作，因此准备雅思的时间不多。只有周末的时候有时间去图书馆刷题。我做了几套阅读，其它一概没精力了，这样去考试相当于裸考。饶是如此，每次从图书馆出来，我都累得没劲儿走路。
记得是个周末午后，墨尔本的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平等地照在所有人的身上，考雅思的和不用考雅思的。我做了四个小时阅读，坐在图书馆外面的长椅上小憩。看着满街的人开开心心，人来人往；满地的鸽子没心没肺地找薯条果腹，我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读这个书。很多澳洲人读个技校就去工作了，照样过得其乐融融。
雅思考试地点在市中心的皇家理工学院。上午考阅读和写作，下午口试听说。考试那天天气阴冷，我有点头痛。阅读部分总算顺利做完。
写作一开始，我就感觉不妙了。那天的写作题目是对墨尔本街头涂鸦艺术发表观点。我直觉应该力挺涂鸦才能拿高分，因为观点新颖。可我其实打心眼儿里痛恨涂鸦。立场没摆对，加之缺乏定时写作训练，越写越不顺。读着草稿就知道观点论据不符，文章处处矛盾。重写的话，时间不够了。只好赶紧誊抄交卷了事。
写作如果拿不了六分，我的MBA通知书作废，那我就得再去找老板们写推荐信，重新申请一轮。那个过程冗长繁琐得令人发指。那还意味着得在墨尔本多待六个月，我可是天天掐算着日子回上海。
我找出电话卡，用教学楼门口的公用电话给妹妹打电话。刚说了一句：“我考砸了。” 就喉头发紧，说不下去了。妹妹赶紧安慰我，“成绩不是没出吗？考砸了也可以再考一次。” 我这才恢复了正常通话能力，跟她唠叨了半小时，如同怨妇。电话卡没钱了，我买了杯咖啡上楼考听说部分。
我是第一个考生。简短打完招呼，考官把题目卡亮出来：“谈谈你印象最深的一件衣服。” 我想今天算是霉运走到家了。我忙到只知道自己穿了衣服还是没穿衣服，根本不知道天天穿的是什么衣服。我的日常工作也用不到服装设计类词汇，你让我怎么描绘衣服的质地是丝绸还是亚麻，是巴黎春夏还是秋冬款？那部分词汇量我没有啊。
我绝望地看着那个英国老头儿考官的秃顶看了几秒。他略有不快，打了半个哈欠。我赶紧挪开目光。脑子里忽然蹦出张爱玲的一句话：“再没心肝的女子，提起去年那件织锦棉袄，还是含情脉脉的。”我又想起设计师妹妹的毕业作品，是给我量身定做的旗袍，随我辗转多个城市，一直在衣柜挂着。灵光一现，一个故事瞬间成型。
我告诉考官，我最心爱的衣服是一件丝绸旗袍。他表情平淡，哼了一声。看来有无数中国女生告诉过他，自己有件类似的旗袍。
我接着告诉他这件衣服是我妹妹手工制作, designer’s handwork。怎么样，有点意思了吧？果然，大爷的瞌睡不那么厉害了。
So far so good, 接着编，我让这件衣服去了公司去年的年度颁奖礼。顺便告诉考官我那天拿了全球总裁质量奖，这件衣服见证了我的辉煌成绩。
考官终于有了点兴趣，问我：“你做了些什么拿到那个奖的？得奖的人应该不多吧？”
谢天谢地，他终于不跟我纠结服饰问题了。颁奖礼在北京的冬天，我当然没穿那件冻死人又没法迈开腿的旗袍。我只想把话题引到一个我熟悉的领域。
既然背水一战，今天不妨口吐莲花，把他侃晕。英美人的文化是草原狼文化，他们只欣赏强者。我如果继续丧着脸编点儿苦难家史，说什么一块布头穿了二十年之类，今天的分数只怕很难看。而且我得不停地说，把剩下的时间尽量占据，这样可以把听力部分难度降低，反正考官没机会说话嘛。
一旦谈话背景回到工作场所，我的英文顿时说得像讲母语。一个又一个十元大词 （十个以上字母的复杂词汇）从我嘴里说出来，毫不费力。所有的工作报告都是我字斟句酌写出来的，全都印在我的脑海，引用起来自然毫不费力。我跟他讲了如何发现分公司的管理漏洞，如何说服工厂管理层认识并解决问题，我们的改进措施降低了多少成本，最后大家如何皆大欢喜。
考官凝神细听，一直没有打断我。最后只是确认了一下成本降低的数字。我告诉他事关贵重金属存货，价值奇高。我给的数据没错儿；做财务的每个数都不能乱来。这时候看看表，考试时间已到。
考官把录音键按停。面露恍惚的微笑，随手拿起我的咖啡猛喝了一大口。喝完了他看着那个纸杯，顿悟自己错拿了我的咖啡。
我连忙解释，“这咖啡我没碰，今天心情不好。这是Flat White全脂牛奶加一份糖。喜欢的话，你帮我喝完。”他没说什么，把杯子举了一下，冲我笑笑表示谢意。
几周后，我收到了雅思成绩单。阅读6.5 写作 6 听力 7.5 口语 8 平均 7 分。 跟那些过了专业八级的大牛们比起来这个成绩不值一提。但它足以保住我的MBA录取通知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