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岁的时候,暗恋一枚御姐。被她发觉了,大概想表明立场吧,她写给我说:厌倦了,无爱了。那时读来暗暗觉得臭屁,想她大约是有点得意,借以卖弄下优于我的见识和心态。
"爱无力",她即是说。由此我认出她是倨傲而慵懒的。人会有爱情的这一类思想,也是我第一次明白。
后来又是不是我嘴贱呢、信口提到这一节,我不记得。总之二十岁我谈恋爱了,我的姑娘二十二岁。
我的姑娘。我经常这么写,事实上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她。因为很明显,这太迂了。但是她托身文学形象的完整性,我虽然笔拙写不出来,借由这一称呼,总觉得自己心里能够完全体会一一就是这一种完整的印象,被我信口提到“爱无力”的概念,给破坏掉了。
我记得它破碎时那个场景。
我们打长长的扶梯走下去,她那么美。至少从侧面看过去,我想过她的头发既然那么浓密又怎么奇怪地显得很轻盈呢。可是她的面色不好,大概暗暗生着我的气。
这样行至大堂,她转脸呈至一个寒凛的脸色,表示:我们仍然一同吃饭,一同生活,但是永远,永远……我们意识上的分离,是在所不免的啦。
自然,一个面色的转变间,她什么也没有说。凡此种种,是我目力之所悟。
证实我所悟无误的,是她随即跟我说:你知道吗,我跟你前任一样,爱无力了。
我听得很真切,爱无力。任它每一个含混不清的词义,我也没有错会。
这一次我看见它,看清这个词与其说暧昧、蛊惑人心,毋宁说是奸邪的。因为这一次,它作用于年轻的心灵,比善意敏于扎根。
是的,破坏了她的完整性。本来她在每一个方面都可以是诚实的。对于她心灵的每一个层面,她都是勤于分辨和勇于承认的。直至她认为自己通晓了爱无力。
我们都观察过这种现象,一个流行概念的引入,一套别人的经验之谈,听起来如此新鲜浪漫,富有成见一一而成见,恕我直言,让行事更有效率。它迅速流传开来一一缺陷是明显的,因而更引人醉心。
总之,我的姑娘感染上这种怪病,迅速变作成熟厌倦的形象。我接受得不是很好,于是我经常离开她。
好笑的是,我离开她总是为了更好地琢磨她。例如每次觉得想通她一点,欣喜若狂地跑回去,就她某次苛责我的一件事情承认说:你是对的,我错了。
是由衷地感觉高兴,因为我迫切要理解她,好距离她近一点。
就是这一段日子尤为清晰。过后的年月,譬如说距今的五年吧,谓之无话则短,不值一提。
去年参加聚会碰见同事,话都没说过两句的,无聊间相互逗一逗。我们摇骰子,她又说她不喝酒。"这样吧,"我说的," 赢了我亲你一下,输了你掐我一下。”
但是我们太爱笑了,笑得不可收拾。亲嘛,从原先的脸颊亲至舌根,掐就更下作。这样我们发展了一段时间,彼此又甜又烦。直至一次吃饭间又打给我的姑娘。
这样我又觅回我的姑娘啦。一定的,毕竟我也变作成熟而厌倦了。当年抓耳挠腮爱她的惨状,休提。
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带她去泡男模的路上还在舌吻我。在一起就感觉百无禁忌、要爱就要欢喜。
我们也去外国人的酒吧,陪同她固执地,一直守在吧台边上。曲意款款、顾盼流连,又绵又狠地攥住一帮外国醉汉。
如果那是在冬天,我就说喜欢看她系着围巾,像小狗小猫穿衣服一样的。我也逢迎说,她妒羡的外国女孩很有田园风格,意思很土。她听了可高兴。
有时候叫车,送走她跟她钟意的完美陌生人。车窗外面挥手,我晓得沉默、微笑、look pretty.我看着那外国男人,心里才真正觉出厌倦,尤其看见他自觉优越而摆出那种平易近人的派头。爱无力者,那种成熟而厌倦的表征,在她脸上看不见了,变作对这一切西式体面的恭敬和信服。我明白到,她可能从来没有感染过一种叫做爱无力的怪病。
我却是感染上了,因为我从此待她总是暗暗地慵懒而倨傲。当然我们没有闹过别扭,因为我不再冒傻气啦。
爱无力流行症,谁知道呢,也许是一种臆想的病候症。它可能是一种矫饰的心态,因为你几乎听得见它虚华的表壳内空洞的回响。谁知道呢,那里面想必空无一物。
没有一个流行的概念愿意遭此指斥:它仅仅是空虚感又一种徒劳的表达方式。这种揭露是太可怕了,直斥根底,而空虚感是没有穷尽的一一不管看将来,还是追忆过去,它总是多数人穷尽一生所惶惑和窘于摆脱的。
因此"爱无力"即使作为缺陷明显的伪概念,总还是值得玩味,消磨时光的。 毕竟,时间的线团,倒得如此之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