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雪花,打得脸生疼。
前天才数九,今天气温就骤降,洮河里的冰珠在有漩涡的地方越聚越多,两百多米宽的河面一夜之间就被冰封,而且冻得结结实实,形成了一座又厚又宽又平整又光滑的冰桥。
村子里的人三五成群,走上冰桥,去河对面的原始森林砍柴。
河对面没有村庄,河上又没有桥,那里的树木没有遭受人为破坏。在大砍大伐的那几年,这里的森林辛免于难,树木长得格外茂密,一到冬天会有很多枯树枝、枯树叶,大些的树枝能有碗口一样粗,越粗的树枝,越耐烧;地上的落叶和苔藓足有一尺厚,是烧炕的最佳燃料。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包舌口村,依山傍水,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春夏靠水,秋冬靠山。
春夏他们在河里打鱼,运木头;秋冬他们在山上采药,砍柴。
前些年国家对森林管的松,人们疯狂地砍伐树木卖钱,房前屋后的森林几乎被砍光,只剩下一些稀疏的灌木丛,导致山洪频发,有一年夏天,一场暴雨带来的山洪差点把整个村庄都冲毁。
山上的洪水像几条发怒的巨龙,卷着巨石带着泥土奔涌而下,瞬间冲毁了公路,冲进了农田,马上就要收割的千亩良田被淹没,当时村子里的老人们都跪在面目全非的地头痛哭。磕头求山神息怒,求老天爷开恩,他们知道错了。
那一年整个村子颗粒无收,靠国家的救济过了一年。从那以后人们才意识到,村子周围山上的树木是村庄和庄稼的保护伞,不能再这么无节制的砍伐下去了,这是老天爷对人们乱砍乱伐的惩罚!
一年到头,做饭取暖全靠柴火,房前屋后的树不能再砍了,就只能往远处想办法,于是河对岸的森林成了村民正常生活的唯一保障,一入冬,大家都天天等着下雪降温,盼着冰桥。
兰草是个17岁的少女,彼时,她正背着一个比她的身子大两倍的背篓,走在一群大人的中间,穿过冰桥去河对面砍柴。
圆圆的脸蛋冻得红扑扑地,冰桥上的风异常凛冽,刮到脸上好似刀割,她把头巾拉下来裹住脸,在下巴下方打了个结,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冰面很滑,大家一个拉着一个,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在最前面的大叔,手里拿了个长把锄头在探路,毕竟是才坐住的冰桥,万一哪个地方没冻结实,会出危险。还好冰桥冻得很结实,一行人安安全全过了河。
"她玉英姨,晌午咱去看看小强和他妈妈吧?这两天也不知道春花姐吃饭了没!哎_"
"好,这一趟柴背回去就做饭,我也正想去看看呢,可怜的母子俩。"
"听说小强要退学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去了学校估计他也没心思学习了。"
"你们听说了没,小强他爸究竟得的啥病啊?咋这么毒呢,这才几天啊,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搁谁头上都受不了啊!也难怪春花姐几天水米不进。哎……
"还有啊,这天寒地冻的,墓都没法打,我听我家那口子说,棺木寄放到后山的山洞里了,等开春,地解冻了,才下葬呢!哎…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活着的人,心上的一块肉被生生剜走,离世的人不能入土为安。唉…"
一群妇女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村西头小强家里发生的不幸。
兰草走在她们中间,默默地听着。
她只知道小强跟她年龄相仿,但人家的阿爸是国家干部,在镇政府上班,所以小强从小都在镇上的学校上学,她没见过几次,倒是他阿妈,她经常见,还经常一起干活。阿姨干活很泼辣,说话语速很快,性格火急火燎,走路都带风。他家,里里外外,男人女人的活都是她在干,但好像从来都不累,永远精神饱满,有使不完的劲儿。
很难想象,几天不吃饭,她成了什么样子!
2
砍完柴往回走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极目远望,山林,田野,河面,村庄都被染成了银色,天上的雪还在往下落,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天地连成了一片,风也更凛冽了。
这样的天气,大家都决定下午不再去砍柴了。
兰草到家的时候,阿妈在厨房里忙碌。堂屋里传出阿爸的声音,
"牟书记啊,这不行,孩子还太小。几个娃娃里,我最愧疚的就是兰草,这娃娃太听话,小时候为了带两个妹妹,只上了一年学,后来妹妹们长大了,我想让她去上学,可她说,她阿妈一个人忙地里的活太辛苦,她不忍心,这一耽搁就是这么多年。我还想,今年过年她大姨妈回来,带她去城里学个手艺,交多少学费我都愿意,是我们亏欠了娃娃的!"
"按理说,娃娃们确实是有些小,还不到十八岁,国家法律也不允许结婚,但是,这不是特殊情况吗!……"
兰草扔下背篓,冲进厨房。
"阿妈,阿爸说的什么?谁要结婚?"
"兰草回来了?饿了吧?快准备吃饭。冻坏了吧?这雪越下越大了,这天气!"阿妈没有回答兰草的问题。
"嗯,是有点饿了,冰桥上落了雪,滑得很,走的慢。"
对于母亲的答案,兰草只愣了一秒钟,就如实回答母亲的反问。她从来都是这样,从小到大都这么懂事,没有跟父母犟过一句最嘴。永远想着能为父母多分担一些农活和家务,把猪仔喂得肥一些壮一些,让老母鸡多孵几只小鸡,让哥哥和两个妹妹放学就能吃上可口的饭菜……唯独没想过自己,更没想过自己的将来。
母亲听到兰草的回答,心里一阵酸楚,滚下两行清泪。
兰草端着刚出锅的馒头进了堂屋,牟书记立即止言,喝了一口罐罐茶。
"兰草啊,你早上也去河对面砍柴了?路上滑吧?"语气极尽关切。一向高高在上的牟书记何时跟她一个小农民这么说过话啊!兰草有些受宠若惊。
"嗯,不太滑!"放下盘子,她逃也似地出了堂屋,心里惶恐不安。
吃完饭,牟书记披着他的军大衣走了,临走前拍着兰草阿爸的肩膀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三天后给我答复,那么好的家境别人想嫁还高攀不上呢,我妹妹那个性格你也知道,她看上眼的女子也没几个。如果不是家里突然出事,娃娃的婚事也不可能这么仓促,人家就一个宝贝儿子。"
北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在肆虐地狂飞乱舞,兰草呆呆地站在廊檐下,脸上的泪滴冻成了冰珠。
阿爸说:牟书记是来提亲的,要她嫁给刚刚没了爹休了学的陈小强,而且两个月之内就要完婚,如果错过了这个日子,小强就必须要守孝三年,三年以后才能成亲。牟书记说,别说等三年,小强和他阿妈现在的状态,三个月家都要散了。
他那个平时风风火火,走路带风的妹妹,两三天水米不进,浑浑噩噩,一清醒就要寻死觅活,最近都是亲戚们在照顾,今天开始才能喝点粥了。小强的情况更糟,不哭,也不说话,整个人像傻了似的,呆呆地在灵堂坐了三天。现在还是不说话,让吃饭就吃饭,让睡觉就睡觉。他家急需一个老实本分,善良,能干,有担当的人,把那个家撑起来。他选来选去,觉得十里八乡没有比兰草更合适的人了。
3
如果夏天的时候她没有去大姨妈家小住时日;如果没有一菡表妹给她勾画那些美好的将来;如果在城里当官的大姨夫不给阿爸说,过完年要带她去城里学技术,安排工作;兰草肯定不会让阿爸阿妈这么为难,她肯定就顺从的答应嫁了。
她喜欢一菡表妹那些漂亮的衣裙,喜欢她像水葱一样白嫩的双手,还有她的那些同学,说话那么好听,走路姿势都那么好看,一菡表妹说,只要她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她会变得比她们更好看,因为她长得漂亮,只是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皮肤有点黑。
兰草只觉得她此时的心情跟这狂飞乱舞的雪花一样乱,没有头绪,无边无际,让她心烦,让她难过,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牟书记对父母有恩,阿爸说,三年困难时期,如果不是牟书记偷偷给了半布袋青稞面,他和阿婆就都饿死了,那些年,牟书记一直很照顾他们孤儿寡母,就是后来,阿妈超生了小妹,也没给她家罚款,只是让阿妈去做了节育手术。这些恩德他们从来无以为报。
春花阿姨,平时一起干活,总是照顾她,阿妈怀孕的时候,阿姨帮她砍柴,帮她锄田,帮她割麦……现在她有难了,我应该帮她呀!只是陈小强,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见过一面,个子很高,很瘦,皮肤有点黑,人家是镇中学的学生,跟我们天天和土地山林打交道的人没话说,真嫁过去,以后怎么跟他一起过日子?不知道…
雪依然在下,天越来越冷!
也许是那天在廊檐下站的时间太长,受了风寒,兰草病了。
一连几天,都躺在炕上,炕烧得火烫,盖着厚厚的被子,她还觉得冷。牟书记带来镇卫生院的护士给她打了针,她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阿妈坐在身边抹泪,阿婆也在,但阿婆好像很生气,正在训斥阿妈,"你养的好女子,分不清好歹,嫁给牟书记的外甥,是去享福了,不是让她跳火坑,别人想嫁,人家看不上,有多少女子在艳羡兰草,你知不知道?你们娘俩倒好,还哭,还觉得委屈了;十七岁了,还小?翻过年就十八了,我十七岁都生了兰草她阿爸了!你让村里的人戳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知恩不图报,说兰草不知好歹!……"
腊八节后的第四天,下了好多天的雪终于停了,天晴了,红艳艳地太阳晒得屋檐上的冰柱开始融化,水珠子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又跳起来。
一匹头上邦了大红花的高头大马,接走了扎红头绳,穿红衣服的兰草……